清晨，下午，見夕陽
趙波
摩登天空創辦人沈黎暉攝影
20年以前，她如蓓蕾含苞欲放。
那時候她在江南小城裡讀書，人長得高，看上去亭亭玉立。
江南的女孩皮膚大多白皙，細嫩，配上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頭髮，當她洗完頭髮在夏夜的晚風中吹拂的時候，鄰家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就被她的身影和晚風中飄過來的洗髮水的香味撩撥亂了自己的心房。
他總是躲在窗戶後面偷偷地看她，看她推著腳踏車經過，看她換了新買的裙子，看她時而輕鬆時而憂傷默默無語地去上學。
很多年來，當他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就習慣用目光偷偷地追隨她。
當然那時候她的眼裡並不曾留意他。
她要大他兩三歲，她嚮往的世界是遙遠的，成熟的，像一隻被囚禁的鳥，只希望能出現一個人把她帶往外面的世界。
於是他的世界註定憂傷，為了彌補她不曾留意他帶給他心靈的空白，他開始聽大量的音樂，並且習慣喜歡和廣播裡的各種節目主持人對話。他在生活裡經常沉默無語，可是隻有好不容易打通一個電臺節目的參與熱線，他就變得熱情如火，那個收音機，小小的匣子裡似乎能夠連通他和她，當他告訴電臺節目主持人他心裡隱藏的心事，當他說出自己想為她點播的歌曲，而電臺主持人真的滿足了他的心
願，收音機的另外一段飄出了他想為她唱的一首歌的時候，他暗暗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電臺節目主持人，並且在自己的節目裡說很多話，放很多好聽的歌給她聽。
也許那時候的她從來不會留意到他做過的那麼多把戲吧。
她太高傲了，走過他的門前的時候，總是腳步輕盈，頭略微揚起，來不及看他一眼。
也許她也沒有時間聽廣播，所以根本聽不到他通過廣播發出的一個個心聲和請求。
總是有看上去很優秀的男生和女生來她的家，他們談笑風生，他們在他們的世界裡沉醉，而他參與不了。只是在旁邊悄悄地看她，
心裡發出一聲嘆息。他知道她已經考上上海的一所大學，很快就會遠走高飛。
而他因為多年來和本地電臺頻繁的互動，他出色的嗓音條件引起了電臺工作人員的注意，他們邀請他在暑期開始在電臺裡實習。
她是自由的鳥，可以飛向外面廣闊的天地。
而他選擇了自己的理想，走向那個小匣子收音機的內部，去夢想成真，開始在裡面工作。
他們彼此就從江南小城的一條街上開始錯過。
老街拆遷了。他們從前的房子也不復存在。
接下來的十年，他再無她的消息。他在小城按部就班，畢業後分配進了電臺，成為了一個在小城越來越知名的節目主持人.。
於是，像小城裡很多過著正常生活的年輕人一樣，早早的結婚，早早的有了孩子，早早地在既定軌道上行進，有房有車，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
她呢,在上海讀完書後,然後突然和上海一個畫家結婚了.先生比她大十六歲.以前結過一次婚,前妻去了美國,他們的兒子也被她帶走了.她在一個異地他鄉像尋找一個失散多年的父親一樣找到一個家,找到先生把自己疼愛.她丈夫呢,則在她身上看到了他一直渴望有個女兒的夢想,他真的把她當女兒一般看待,在家裡叫她的小名是:"乖囡",就是乖女兒的意思.他對她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她小鳥依人,不必出去工作,不必考慮掙錢的事情,只要參與一些他的資料整理,做一點他的小秘書,他到哪裡,希望她陪在他的身邊,他見什麼人,希望她也和他們成為朋友,如此而已.
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她一下子就又過了十年.他們沒有孩子,她經常覺得自己被先生慣壞了,內心還沒有長大.他只能把自己的畫當作是自己夢想中的一個個女兒.
他們還曾經一起做過一個帶畫廊的酒吧,但是,正是因為這個酒吧,她的世界越來越大,認識的人越來越多,於是,終於有一天,她覺得先生對她的要求如同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他總是不准她做這個,不准她做那個,說這個不適合她,說那個事情不應該. 曾經渴望的父愛變成了枷鎖,而她曾經乖乖的內心也開始充滿對他的反判.
她渴望打破面前這個板著臉不喜歡看她長大和變化的男人給她定下的無數規則,她渴望再一次遠走高飛.去另外的世界裡擦拭自己的羽翼.
於是,因為一些事情,他們決裂了,家庭破碎,她飛到了北京.
陪同前往北京的還有幾件她用慣了的老傢俱.
她什麼也沒有要,上海的那個家就慢慢和她再無關係.
她需要心裡感覺到自由.
她呼吸一口空氣,感覺到在北京這個空曠的城市裡,再無別人來指揮她應該做什麼,什麼又是她不應該做的,也許,這就夠了.
她在保利中心旁邊的老式小區裡租了一套小小的房子,每天下樓看門口的外地人擺攤賣的水果,看修車的正趴在地上修車,晚上他們在白天工作的地方用一塊防水的布搭起一個雨蓬,就變成了他們的家,家裡照樣住著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那麼小的巴掌大的地方,
吃飯用小電爐,睡覺就習地鋪塊布,她在二樓的麥當勞裡吃著東西,看樓下的這些普通生活著的一家三口打打鬧鬧,其樂溶溶.她開始思考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她回到江南小城，最初走出去的地方。在自己朝南的小屋靜靜坐下來，泡了一杯剛採下來的綠茶。這時候手邊正好有從前的一個老式收音機，擰開按鈕，一個似曾相識的清澈如泉的聲音從裡面隨著音樂突然響起，在節目的最後，主持人說他一直在想當初的那個鄰家女子現在生活得怎麼樣了，自從她去了上海讀書就再也沒有走過他的窗前，一晃20年了。她有長長的瀑布一樣的黑髮，那樣高高瘦瘦的，蒼白地走過他的窗前，他曾經在心裡把她喚作茉莉，茉莉走過就再也不回來，現在他就把超級市場樂隊唱的這首歌《怎麼捨得忘記你〉送給她。
收音機的這一端，她的眼淚突然隨著音樂奔湧而出。
攝影師周越拍的作家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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