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的起點在哪裡？
很多人會說，在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和崑崙山之間。
但內行的人會搖搖頭，噓你。的確，精準地說，那只是最初的胚胎階段，就像人類生命的孕育期，而人的真正身份和年齡，最主要的標誌點是出生。那麼，長江的出生地在哪裡呢？
在宜賓！
是的，宜賓之上，屬於茫茫的青藏高原或邊緣地區，遍佈雪山，細流如帚。其東南方向的水流，逐漸匯聚，形成岷江和金沙江。兩條江水，一清一濁，一陰一陽，宛若一對相愛的青春男女，心有靈犀，千里奔波，相約在宜賓會合，舉行婚禮。所以，水利學家和地理學家們一致確定：兩江消失，在此歸一；長江之名，從此誕生！
宜賓在哪裡？
在遙遠的中國大西南，雲貴川三省交界處。
若非一次文學筆會，我怎麼會來到這裡呢？
一輪明月陪伴，我悄悄地走在宜賓市中心的合江廣場，靜靜地觀看新生的長江。
月輝滿天，如霧似紗。兩條明亮的江水，分別來自西北和西南方向，默默地在這裡合流，組成一個地球上最大的“丫”字。三江六岸的山坡上，遍佈五彩繽紛的燈光，高高低低、深深淺淺、奼紫嫣紅，比秋葉更絢爛，比春花更斑斕，比夏雲更神秘，比冬雪更靜謐。駐足傾聽，似乎能聽到氧離子撞擊的聲音、鳥兒們翅膀扇動的聲音、山峰們均勻呼吸的聲音。
這種靜謐，伴隨著此間人類，已經幾千年。
只是江邊的史冊，一頁頁翻過。
僰人是本地最早的原住民。3000多年前，此地荊棘叢生，虎狼出沒。他們披荊斬棘、開拓荒野、歷盡艱險、建造家園，被史書稱為“僰人”。“僰”字的構成，便是“人”“棘”兩字的組合。
秦統一後，實行郡縣制，在此設立僰道縣，治所即位於現今宜賓城區附近。《漢書·百官公卿表》曰“縣有蠻夷曰道”。道，意為化外之地。
東晉之後，僰道縣長期被“夷戎”佔據。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收復失地，置戎州。
宋政和四年（1114年），頗注重文化建設的徽宗皇帝將戎州改稱敘州、僰道縣改稱宜賓縣。
明朝隆慶年間，由於朝廷在僰人聚居區實行“改土歸流”政策，引發雙方衝突。事情的結局匪夷所思，在官軍的強力鎮壓下，存世2500餘年的僰人竟然在短時間內神秘消失、無影無蹤，只留下滿山懸棺。一曲哀豔悽美的輓歌，一團難以解析的啞謎。
長江之起首，好水自瓊漿。歷朝歷代，此地盛產美酒。1928年，本地釀酒師採用紅高粱、大米、糯米、麥子、玉米五種糧食為原料，加以特殊秘方和工藝，釀造出一款香味純濃的“雜糧酒”，名動一時，滿城陶醉。從此，這種雜糧酒便正式命名為“五糧液”。
20世紀30年代末，日寇鐵蹄進犯，狼煙四起。原本位於上海的同濟大學為了求得“一張平靜的書桌”，輾轉遷移到宜賓城外的李莊古鎮，繼續招生辦學。天下俊傑，紛紛來投。而後，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館等機構，以及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等一眾文化精英，也迤邐而來、棲息落腳，為中華民族神聖的歷史文化根脈保留了一簇簇猩紅的火種。
今夜，月光似燈，秋聲如簫。在燈光和簫聲中，我細細地品讀著這歷史的最新一頁。
合流後的江面，驟然寬闊，像一個流光溢彩的巨大舞臺。一場天地間最為盛大且輝煌的婚禮，正在靜靜默默卻又轟轟烈烈地舉行。三江六岸的山坡上，星雲般的燈影閃閃爍爍，彷彿喜蠟搖紅，又宛若數十萬嘉賓，身著盛裝、手舞彩棒，在微笑，在舞蹈，在尖叫……
我分明看到，兩個青春的身影緊緊擁抱，融為一體，並對天盟誓：日月不改，恆遠相愛，千難萬險，白頭到海。而後，向著東方，向著朝陽，向著明天，向著大海，投身而去。百萬年來，他們勇往直前、初心不改，流經著千萬座城鎮的門口，聯結著每一個人、每一隻鳥、每一頭牛以及全部動物的血管，溝通著每一棵樹、每一條藤、每一株草甚至所有植物的根脈，從而孕育了一顆顆生命、孵化了一場場愛情、升騰了一朵朵夢想。於是，流出了蜀文化的魅、楚文化的巫、漢文化的儒，流出了江岸上三千年的杏花春雨，流出了上海灘百餘載的旖旎繁華……
哦，上海。僑居李莊的同濟大學，雖然早已迴歸，卻留下了科學的火種，海派的味道。
美酒故鄉，處處皆美。藍天白雲，滿目青翠。瘦瘦弱弱的山路，白白胖胖的嵐霧，精精靈靈的岩石，香香甜甜的野風。特別是現在，天上新月朗朗，江面銀光瑟瑟，岸邊燈影幢幢，置身其間，獨自觀瞻，真是如臨仙境，如入夢鄉。
突然一陣秋風吹面，我猛然醒悟，雖曰仙境，卻是他鄉。
哦，仙境太遙遠，他鄉多陌生。
但是，遙遠嗎？卻又未必，卻又感覺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比如上海，雖然相距八千里，卻是一水上下，首尾相連。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同食長江魚，共飲長江水。
而我來自北京。
且不說兩地航程，只需兩個小時。如今，南水北調工程開通，長江之水早已流入北京、滋潤北方。我每天的飲食，皆依賴於此。北京和我，也都是長江之尾呢。
一條長江，貫通著整個國家和民族的血脈。
江頭江尾，江南江北。你我他她，相依相偎！
想到這裡，心底頓時溫暖，剛才的陌生霎時化為親熱，儼然親友，彷彿嘉賓。忽又茅塞頓開：這座城市的名字，原本就是宜賓！
（作者系著名作家、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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