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拾畫筆記

成年人的世界裡,迎客容易,送別亦容易。但是,這或許只是表現得容易。我始終認為,隨著年歲漸長,亦愈發懂得感情的珍貴,只是許多時候,我們看不到迎客時候的心花怒放,送別時候的黯然神傷。讀文徵明《山莊客至圖》,讀到的是藝術家在當下生命體驗中的一種儀式感,一種歡喜感,一種會心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因人而美。倡導著生命清淨與詩意的文徵明,雖然吟哦著“不恨佳人難再得,緣知色相本來空”,卻也在當下的生命體驗中,見真見性。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這是唐代詩人杜甫的詩《客至》。春暖花開,群鷗歸來,有朋自遠方來,打掃花徑,敞開蓬門,備上美酒佳餚。杜甫的這首詩,如同一部日常美好生活的紀實短片,向我們展示了客人造訪時的生活情趣。中國文人特別重視與“客”相關的主題,有送別、迎客、相聚等不同類型的文學、藝術作品。


相比“送別”,我們每個人更喜歡“迎客”。梁實秋大概也說過:“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客人要來,心中歡喜無限,無論風風雨雨,主人恨不得迎客千里之外;而客人(朋友)要走,主人常常是依依不捨,面對客人(朋友)的背影,心中常常無限惆悵。文徵明的《山莊客至圖》所描寫的正是“迎客”的生活圖景。文徵明以樸實的筆意,展現了山莊迎客的日常生活畫面,他以會心萬物的方式,“修辭”著自己的生命。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


一、《山莊客至圖》:迎客千里,山水相迎


文徵明的《山莊客至圖》以S型來組織畫面結構,這是文徵明並不常用的一種構圖方式。一方面可能是圍繞著“客至”主題的需要,對客人的到來,以此構圖來呈現一種曲折和隔離感。另一方面,也在於更好地表現山莊的寧靜與幽深的氛圍。


文徵明的畫和他的詩一樣,顯得很“淺”。王夫之談及文徵明的詩,評價道:“文徵仲輕秀,與相頡頑,而思致密贍……”這正是文徵明的可親可敬之處。這幅作品同樣給人以“思致密贍”之感。整幅作品並沒有著重於對技巧的炫耀,山石的表現,極為的輕秀,稍稍皴染,即表現出大致的山體面貌,高山背後的遠山,在淡墨的暈染中呈現出一片朦朧的一抹山痕。近山則似有些突兀地放置在房屋後方,以雲嵐隔開,表現出一些距離感。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1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2


甚至於山中那株山樹,橫生的姿態顯得很刻意。我們不必去計較這所謂的比例關係,也不必去在意文徵明在此所進行的對山、樹的簡化處理。比之《溪亭客話圖軸》、《古木寒泉圖》,這幅《山莊客至圖》顯得稚嫩得多。然而,文徵明更中意的是其在特定情緒中的生命體驗。


我們將視線回到畫面本身。先看作品的下部。在一片山崗小道中,左下角的岩石部分構成一個三角形,一條山崗小路從左上至右下,然而蜿蜒至溪邊。小道的最左邊,有一位跳著擔子的人,擔子前面是竹籃,後面是紅木箱。箱子裡大抵是讀書人常用的筆墨紙硯以及隨身衣物之類的物件,竹籃子裡則是一些生活用品,似乎有一個壺狀的物件。也許是客人沿途煮水燒茶的器具。通過這些物件可以看出,客人是遠道而來,挑擔子的挑夫或許是客人的隨從之一。


沿著小路走下去,兩個孩童模樣的書童出現在了畫面中。其中一人回頭看著後面挑擔子的人,另一人手抱一把琴邁步向前。這兩位極可能其中一位是客人的書童,一位數主人的書童。過去,帶兩名書童的不多見。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3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4


沿路行至溪邊。兩位文人模樣的人物各自騎著一匹馬。前面的人騎在馬上回頭看著後面的人,後面的人衣衫顯得有些不整。據此我們可以大膽的猜測,後面的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前面是出門迎接客人的主人。此時,客人跟在主人後面,面容顯得有些憔悴、疲憊。主人顯然是注意到了客人的神態,他回頭關切地看著身後的客人。


過橋,對岸。沿著溪邊小路向左上,路被對岸的樹枝半遮半掩著。從樹枝間走出來的路沿著山坡向上,來到一處莊園門口。大門出有一人正在拍打著大門。詞人大概是主人的隨從,他奉命提前回去開門迎接。莊園裡的情形不得而知,一排排的房頂暗示著這必定是一處大戶人間的莊園。屋頂上的雲嵐,則告訴觀者,這是一處稍顯隱秘的私家莊園。


最高處的房屋裡,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婦人正坐在窗前,而左側似有一僕人模樣的人正在向婦人說明著什麼。我們也可以猜想,此時僕人正在向女主人告知有客人正隨著“老爺”即將來到。大概是要女主人做些準備,好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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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6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7


整幅作品都在“迎客”。畫面中從書童處開始,是第一“迎”;而後主客之處,是第二“迎”;僕人叩門,是第三“迎”;丫鬟向女主人稟告,是第四“迎”;而房屋背後山中的那棵橫生的樹,則是第五“迎”。由此可見主人對客人到來的重視。莊園上下,機制大自然中的山水,都在為客人的到來而做迎接準備。


畫面呈現出來的意境並不深。似乎藝術家本人在創作這幅作品的時候也並未做太多的思慮,全憑著一股情緒的流動而寫就這幅作品。藝術家的情緒是高亢的,是熱情的,是興奮的。對朋友的到來,充滿著無限的歡喜。那橋下的流水,歡騰著在橋下盤旋,就好比也在為客人的到來而高興。這種“即興式”的創作,是吳門畫派的典型特徵之一,文徵明繼承了沈周的這一藝術思想。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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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9


二、會心萬物,山水因人而喜悅


根據畫中文徵明的題款“嘉靖壬子年秋”,我們知道這幅作品創作於1522年,這一年的文徵明52歲。此時的文徵明,在藝術上已經走入了自己的成熟期。52歲的文徵明,已經歷經多次科舉不中,私說文徵明對做官並沒有表現出唐寅那般的執念,但是,多次不中的經歷多少還是在文徵明的心境中掀起了一絲漣漪。第二年,即1523年,文徵明便接受了一份低俸祿的官職:翰林院待詔。他的接受,從側面印證了文徵明並非絕對意義上對官場無所眷念。


可以想象,雖然文徵明表現得是如此的富於浪漫主義情懷。但是面對長期以來的壓抑情緒,這一刻,因為遠方朋友的到來而得到了宣洩。文人畫注重畫家的生命體驗,或許可以說,文人畫是藝術家當下生命感受的藝術創作。他不同於院畫的精心佈局謀思,文人畫中的山石流水林木魚鳥皆為人的感情而存在。人的喜悅,反應在山水中同樣是喜悅的;人的悲涼,反應在林木中同樣是悲涼的。文徵明讓自己的生命情緒和周圍的環境融合,真正做到了會心萬物。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10


中國傳統美學中有“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論述。美,始終離不開人。因為人的存在,便有了美醜;因為有了分別心,萬物便有了分別心。文徵明之“人”,並非是文徵明其人,而是會心萬物後的人。如同知游魚之樂的莊子。生命做到了“會心”,對自然萬物的看法也隨之改變。自然萬物成了心的一部分。山因人而喜,水因人而悅,石因人而悲,草因人而愁。文徵明的“即興式”關注的是當下的生命體驗,在乎的是當下真實的生命衝突,一如東晉詩人王徽之所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興”。


文人畫就如同文學作品中詩歌的修辭:賦比興。這首詩歌,是畫家當下的生命吟哦,是畫家情緒衝突的比興。我們研究文人畫,或者說讀文人畫,常常會陷入到作品的表象,而忽視了作品內在的“賦比興”。文人畫的主體是人,是文人。文人的一切創作,詩詞書畫,實則是生命的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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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11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有朋自遠方來,千山萬水去相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12


在自體自認自覺自悟中,文徵明於平凡的生命中體悟著生命的意義。他有詩寫道:


“四月春都盡,東溪得再過。夷猶黃雀舫,浩蕩白鷗波。山偃看宜遠,川縈不厭多。水風牽荇帶,雲日翳松蘿。倒影飛朱閣,浮嵐寫翠蛾。疏疏梅子雨,嫋嫋竹枝歌。弱槳依蘭渚,幽槃得澗阿。澄懷甘寂寞,顧影惜蹉跎。放鶴無支遁,傳觴企永和。依然魚鳥在,塵土欲如何?”


平凡的事物,在文徵明當下的生命體驗與衝突中,變得詩意盎然,變得精彩粉塵。魚鳥與我親近,白鷗與我嬉戲,水風與我耳語,浮嵐與我言說,竹枝與我歌唱。這種生命體驗是真切的,是平凡的,卻也是生命難得的“大美不言”。而在這幅《山莊客至圖》中,山石是溫和的,水流是歡快的,山樹是熱情的。一切,皆因人的歡喜。心歡喜了,周遭的一切便都是歡喜的。


迎客時多大的歡喜,送別時便是多大的落寞。古詩詞中常見類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式的送別情。我常以為,送別是生命最難的主題,迎來時的歡喜最後無不是送別時依依楊柳下的一行淚。


弘一法師李叔同一首《送別》幾乎寫進了人間送別之惆悵:“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而讀到了送別,在看這幅《山莊客至圖》,似乎也能讀到一絲絲不久之後的落寞與悲愁。秋盡冬來,迎來送往,始終是宇宙永恆不變的主題,任誰都無法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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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13


三、少年不知情義真,讀懂已是畫中人


文徵明有一首題畫詩我非常喜愛:“古松流水斷飛塵,坐蔭清流漱碧粼。老愛閒情翻作畫,不知身是畫中人。”會心萬物的文徵明,已然成了“畫中人”,他所畫的不是別人,而正是自己生命的真實一痕。“畫中人”文徵明,面對好友的來訪,當下的心境,便如青山雲嵐、淙淙流水。再讀《山莊客至圖》,畫或是詩,畫中人,畫中山,畫中水,畫中樹,畫中石,無不承載著文徵明對客至的喜悅。


面對真摯的感情,我們每個人都表現得如同小孩子。當有至親好友遠道而來的時候,我們興奮得無法自己,我們會精心打掃庭院,收拾房間,我們也會翹首期盼地望向客人來的方向。而當親友告別之時,我們會不捨,恨不能相送十八里,恨不能時間在這一刻停下來或者倒回去。


我曾看過一張動人的圖片。一個農村小孩,在過年之後,看到才回來沒幾天的父母又要背井離鄉外出謀生,孩子竟然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兩隻手,兩個塑料袋,裝著自己平日的玩具,他要跟隨父母一起。卻不知道父母此刻無法帶上他。時間倒回到幾天前,當孩子在村口看到那夢中無數次見到的身影時,喜悅興奮之情可想而知。那一刻的天空,對於迎來了父母的孩子來說,是湛藍清澈的,水是清瑩剔透的,風是柔和舒緩的,陽光是溫暖明媚的。


年輕時,總是要做到瀟灑,你來了,我瀟灑地等,你要走,我亦蕭瑟地送。心緒在迎送之間不留意痕影。我們都曾認為自己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隨著年歲漸長,才敢於承認我們都是“拿得起,卻放不下”的人。面對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孩子,我們會黯然神傷;面對陪伴自己十幾二十年的物件的損壞,我們也會難過不已;面對客運站神情落寞與我們送別的老父老母,我們也會在轉過頭的剎那留下淚水。許多時候,因為害怕送別或者離別,自己也不願意相見。與其歡喜惆悵,不如平淡無礙。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的生命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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