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法國藝術沙龍。藝術家們在它身前停下,一片死寂之後,議論聲越來越嘈雜,幾乎將它淹沒。
這是一尊大理石裸女雕塑,除了凹凸有致的線條,極具肉感的肌膚,它還有一張極美臉龐。捲髮中分,以費隆尼葉額飾裝點,垂下的眼瞼中醞釀著似有若無的憂鬱。但他們說,這是一尊“醜陋”的雕塑,比例畸形,不知檢點,或許它的模特與它並無不同。
這尊雕塑的模特克里奧·德·梅洛德就這樣被捲入評論家的口誅筆伐中,但這一切只是因為,她太美了。
你是天鵝,匯聚萬千燈光
時間回溯至十年前的巴黎。
這一日劇院後臺熱鬧非凡,年僅11歲的女孩梅洛德緊張不已——這是她的首次登臺。四年前,7歲的她進入巴黎歌劇院舞蹈學院,驚人的天賦與意志力被所有導師看在眼裡,四年苦練,此刻,將是她的高光時刻。
帷幕開,一隻天鵝在舞臺中央,隨著音樂不斷旋轉。梅洛德的第一次亮相,便豔驚四座。那張古典的臉龐在舞臺上幾乎稱得上完美無瑕,每次回眸之處,便是燈光匯聚之所。
一曲終,觀眾仍對那個小小芭蕾舞者的退場戀戀不捨。
人們問,她是誰?
打開大門的魔法學徒
誰也沒想到,首次登臺的梅洛德就能點燃全城的討論。
年復一年,一場場表演,每時每刻都是高朋滿座。女孩漸漸長成窈窕少女,大眾報刊挖掘著她的一切:古典的鵝蛋臉,纖細的身形輪廓,微卷的長髮……一切都是如此得當。
“評論家開始對我大加讚賞,專欄作家幾乎每天都在談論我,頂級攝影師為我拍攝造型。我進入他們的工作室,就像魔法師的學徒,打開了無法關閉的閘門。”
夜已深,她在日記本中寫下這些句子,激動、惶恐、不敢置信。誰能想象呢?只是個初露頭角的芭蕾舞者,就能獲得這樣的青睞。
美好時代的巴黎,路上彷彿鋪滿了金粉,而梅洛德就是那個穿行在金粉中的少女。藝術家們排著隊為她雕刻、繪畫、拍攝。她在勞特累克筆下微閉雙眸,在波爾蒂尼畫中神情倨傲,也在頂尖攝影師納達爾的鏡頭下,展現出超然的冷靜與謙遜。
城市中的女孩們跟隨梅洛德的造型改變著自己的審美:她喜歡佩戴Choker頸鍊,穿羽毛胸衣,頭上常常是花哨的頭飾,幾乎可以說是最時尚的穿搭;但一絲不苟的髮型和完美無瑕的鵝蛋臉,又讓人想起文藝復興時期的聖母或繆斯,纖細的身形輪廓幾乎讓所有女性嫉羨不已。
眼睛大而深情,長而纖細的脖頸兒,即使是被模仿得最多的髮型,都顯得獨一無二,所有這些加在一起,讓仍是個少女的她,已如同一位女王
登臺、拍攝、練習……梅洛德逐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在憧憬著踏上更大的舞臺、被更多人所熟知。但此時的梅洛德還不知道,一旦鏡頭對準了她的臉,就再難轉向她的舞姿。
而喧囂的世界,喧囂的人群中,不需要一個“無聊”的芭蕾舞者。“她的美就像未食禁果的夏娃般令人心醉。”
美麗的舞者?國王的情婦?
大眾報刊終於揭開遮羞布,露出好奇而尖銳的觸角。
當梅洛德一次次為了更好的舞臺雙腳流血,筋疲力盡,記者們正在報刊上大肆撰寫著他們的想象:她會用自己的魅力迷惑誰?作為交換,她會得到什麼珠寶?她該是個多麼反覆無常的女人啊?
梅洛德驚愕,隨即抗拒、反駁,但一切並沒有停止。1895年秋天,流言甚囂塵上。人們說,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展開了對梅洛德的追求。記者們瞬間被點燃:看,她就是我們想象的那種女人。
——巴黎歌劇院裡最迷人的舞者,成為國王的情婦,多麼理所當然,又多麼不堪入目。
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情婦眾多,後來有人猜測他大肆宣揚對梅洛德的追求是為了掩蓋與交際花艾米麗·戴隆松(Émilienne d’Alençon)的關係
梅洛德被所有自以為心領神會的嘲諷眼神包圍。她不知該如何辯解這從未發生過的流言,漫畫、小品、八卦專欄……那些閃爍的字眼如刀割破她的防線。
我完全被這個故事搞糊塗了。我與利奧波德交往的故事傳遍法國,歐洲,世界各地。漫畫、八卦專欄、歌曲,都在談論國王和我,我們依偎在一起,共享一張餐桌,在馬克西姆酒店開香檳……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種過分的流言。
——克里奧·德·梅洛德
1896年,當巴黎藝術沙龍上出現那具以梅洛德為模特的裸體雕塑時,滿座譁然。舞臺上那個旋轉、跳躍著的身影,被扒光了衣服,展示在衣著得體、面容嚴肅的藝術評論家們面前。
人們肆意評論著、抨擊著,而她不該辯駁,似乎理應接受自己成為全世界茶餘飯後的話題或笑料,因為她擁有一張如此美麗的臉。
“這個美人中的美人,這個拉斐爾前派式的女人,在人群中低垂著眼睛……克里奧的形象是如此優雅,如此神聖,而漫畫家們把它撕成碎片。”
武裝起你的心臟
在許多熟知她的人眼中,這個看上去古典、嬌弱的女人馬上就要陷入崩潰。她卻意想不到地,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佔據了大眾的視野。儘管人們不知道,她曾在多少個午夜無聲哭泣。
1896年,這個將她的自尊狠狠打落的年份,竟成為了她的“奇蹟年”。大量評論與醜聞帶來大量曝光,反倒讓她成為法國最熱門的名伶,在一場新聞界極為關注的選美大賽中,梅洛德以驚人的優勢獲勝——在公眾為131名女演員投出的7000張選票中,她獲得了3000多張。
梅洛德依舊無法左右那些三流報刊的說辭,含義晦澀的目光,但她開始坦然接受聲名鵲起所應當承受的代價。人們即將迎接20世紀,梅洛德就站在這世紀之交,牢牢握住大批追隨者的喜怒哀樂。
而這並不是結束。
我們不知道梅洛德是否已經能直面那些紛雜的流言與目光,但在畫家Carlos Vasquez y Obeda筆下,她站在了自己的裸體雕塑前,眼神無畏,傲氣十足
萬人追隨的時代偶像
梅洛德接受自己“交際花”的形象,卻不願沉淪在那些粘稠如墨的流言蜚語中,她奮力掙扎,依舊精進著芭蕾技藝,努力爭取每一個在國際上巡演的機會。
1900年,巴黎世界博覽會拉開了這個花花世界的新篇章。明信片開始大規模生產,梅洛德的肖像,成為人們最青睞的圖案。
人們肆無忌憚地複製她最美的照片,製作無數張明信片,只要幾個便士,任何人都可以買到一張梅洛德的相片。
當梅洛德在國外的大城市演出,總會發現報攤和火車站的書店中塞滿了她的明信片,甚至在商店櫥窗中,她的肖像畫被夾在愛德華七世和威廉二世之間——20世紀初,你可以不認識國王,但你不能不認識梅洛德。
她偶爾出現在街頭,年輕的女孩們跟在她的身後跑,只為要一個簽名。當梅洛德為了清淨不得不呆在酒店中時,才真正意識到,她已經有了如此多的追隨者。
這是一張梅洛德的女性粉絲寫給朋友的明信片,她甚至還自己為梅洛德加上了額飾與頸鍊
在這個電影剛剛出現,還未曾有“電影明星”這一概念的時代,梅洛德已經如一張名片,形成了無人可比擬的明星效應。此時的她,不僅是國際認可的頂尖芭蕾舞者,還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時代偶像,
萬千星光,為她點亮。“好奇或屏息的路人在堆滿梅洛德照片的
商店櫥窗前徘徊……
他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愛愛著她。”
▼
帷幕拉開,燈光驟亮,劇院中座無虛席,觀眾從世界各地趕赴這裡,只為見證一個國際頂尖芭蕾舞者的最終舞臺。今年的梅洛德已經55歲,她要獻給所有觀眾,最後一支芭蕾。
踮起腳尖,不斷旋轉,她看到那個青澀的梅洛德正第一次登上巴黎歌劇院,接著,她將穿過彷徨的迷霧,斬開不斷向她靠近的粘稠泥網,走向最盛大的歡迎禮。成千上萬人揮舞著她的照片,她卻只想要那雙舞鞋。
她的終點,仍是舞臺。
55歲離開舞臺後,
梅洛德撰寫自傳《我的生命之舞》
以駁斥曾甚囂塵上的種種流言。
最終於91歲,安然離世。
閱讀更多 LicorneUnique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