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令人驚歎的吳哥雕刻


吳哥王朝的早期遺址廢墟中不少磚砌的寺廟,用紅磚砌建,建好以後,由雕花工匠在上面做精細的雕刻。


羅洛斯的普力科寺建於公元880年,因陀羅跋摩一世為先祖所修,是早期紅磚風格的代表。建築實體用磚砌,但門柱、門框、門楣、神像及階梯……都已改為石雕。


磚雕的傳統經驗,使吳哥的雕刻藝術發展出獨特的風格。在埃及,大多用完整的一塊巨石來雕刻,產生量體渾厚堅實的力量。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吳哥的雕刻是用磚塊拼接成的量體,在上面雕刻時,圖像被不同的量體分擔,有點像拼圖,使人覺得這樣的雕刻只是暫時的聚合。


一旦歲月久遠,量體與量體之間開始鬆動脫離,分崩或離析,雕刻便產生在時間中崩毀的奇特力量。


巴孔寺建於公元881年,是目前所知吳哥王朝第一座用砂岩石塊代替紅磚的寺廟。事實上,巴孔寺的頂端舍利塔,仍然保留了傳統磚造的形式。大約在10世紀左右,岩石和紅磚還同時並存。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由砂到砂岩,材料的改變,仍然使吳哥王朝的建築保存了以塊狀量體堆疊砌建的方式。把砂岩裁切成塊狀來壘疊出寺塔,再由工匠在上面雕刻。


磚雕或木雕往往都可以做到非常繁複細密的花紋圖案。


吳哥王朝到了用砂岩為材料的時代,仍然延續著磚雕的風格,產生了石雕藝術中少有的精細之作,幾乎是以紡織刺繡的工法在做石雕,令人歎為觀止。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斑蒂絲蕾:石雕藝術的極致精美


石雕藝術的極致精美,表現在10世紀中期的“”斑蒂絲蕾”( Banteay Srei)。


這座俗譯為“女皇宮”的建築,修建於公元967年,距離由磚造改為砂岩的巴孔寺已將近一百年,磚雕無微不至的細密繁複卻已轉化成不可思議的石雕工法了。


斑蒂絲蕾的建築比一般神殿山的寺廟要平緩低矮許多,沒有陡直峻偉、令人眩暈的高度,而以十分親近人的尺度佈置成溫暖的空間院落。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它或許是國王賜給退隱高僧的靜修之所,格外有一種謙遜寧靜。


斑蒂絲蕾選擇一種含玫瑰紅色的細質砂岩,在陽光照射下,反映出石質中淺淺的粉紅色澤。斑蒂絲蕾以極盡奢華的方式裝飾門楣上的雕花。


許多門框的高度只有108釐米,寬度30釐米,幾乎沒有實際的功能,似乎只是為了裝飾而存在。門,不再只是建築上一種實用的空間;門,彷彿是無比華麗莊嚴的象徵。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門楣的頂端置放著諸神。溼婆神擁抱著妻子坐在五重山上,惡魔拉伐那幻化出無數個頭顱和手臂,大地震動,猴子與獅、象躲避奔跑,神鳥向四面飛翔。


這是開啟向諸神世界的天國之門。


門楣上攀著圖案華麗的龍蛇,混沌的乳海被攪動,掀起波浪。波浪如花瓣,向內旋轉。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因陀羅神右手持金剛杵,騎在三個頭的大象身上,紅色的砂岩雕成鏤空的浪花,浪花一重一重,向上濺進、升起。


這種繁複的雕工,使人忘了這是砂岩上的雕刻。這是織錦,是一根一根細緻纖維的穿梭編織,吳哥王朝的工匠卻在堅硬的石頭上完成了。


美,也許是一種難度的挑戰吧!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斑蒂絲蕾的石雕繁複卻毫不瑣碎。每一道門楣上的雕花都像女子頭上的花冠,要如此不厭其煩地去重複,要刻意加重強調這是通往諸神世界的門,這是華麗的女神之門。


斑蒂絲蕾的圖案像波斯的織毯,像中國的絲繡,像中古歐洲大教堂的玻璃花窗,像閃動的火焰,像舒捲的藤蔓,像一次無法再記起的迷離錯綜的夢。


斑蒂絲蕾像握在手中的一粒鏤空細雕的象牙球,一個玲瓏剔透的石雕藝術的極致。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斑蒂絲蕾女神的微笑


19世紀末,強大的法國殖民了柬埔寨,他們把亞洲視為野蠻無文明的地區,侵略壓迫,掠奪財物。


然而,知識分子看到了吳哥,看到了斑蒂絲蕾女神臉上的微笑,他們震驚了,這樣美的文明,會是“野蠻人”可能製作出的作品嗎?


有人愛到瘋狂,競然偷盜了幾件女神雕像,成為當時轟動國際的大事,而其中一人甚至竟是戴高樂執政時法國的文化部長。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斑蒂絲蕾的女神一直微笑著,無視野蠻,也無視文明。我坐著,忽然似乎記起什麼……


或許,我曾經是這裡的一名工匠, 被分配到一塊不大的門楣上做細雕的工作。


我依照傳統的花樣打了底稿,細細描繪在石塊表面上。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我無思無想,好幾個月只是做著磨平的工作,使還不平整的砂岩細如女子的皮膚,在日光下映照出淺淺粉紅的色澤。


我無思無想,用手指頭輕輕撫觸那肌膚的瑩潤光滑,細如油脂,在我撫觸過的地方,都滲透出肉色的痕跡。


那些描繪的墨線像肉體上用細針刺的紋身;我無思無想,不能確定那些細緻的紋身是在石塊上,或已是我自己身上再也擦拭不去的美麗痕跡了。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夏日炙熱的陽光使一切靜止, 連樹上的鳥雀、草叢中的小蟲都停止了鳴叫。女神們剛剛沐浴歸來,裸露著上身。


她們飽滿的乳房如同熟透豐碩的果實,她們的腰肢圓潤如修長輕盈的樹幹,在風中緩緩搖擺。她們的頸項上戴著黃金的瓔珞,手臂上箍著金釧。


她們緩緩走來,下身圍著細棉布的長裙,腰胯上垂著珠寶鑲飾的沉甸的腰帶。她們赤足踩踏過石板的引道,足踝上的腳吊輕碰撞出聲音。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她們全身散放著新沐浴後河水清涼的氣息,蓮花的氣息,夏日午後肉體成熟的氣息。她們顧盼自己的身影,手中拈著蓮花的蓓蕾,彷彿在尋找歇息的位置。


他們看到石壁間剛雕好的神龕,看到神龕四周裝飾著如蔓草一般彎曲旋轉的浪花,看到神龕上浪花升起如火焰。


他們斟酌思量,看到神龕下已經有了臺座,他們便不再猶疑,提一提裙裾,站上臺座,決定那是她永世駐足的所在。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永駐心靈的美


我只是一名曾經在這裡工作過的工匠。在那懵懂的夏日午後,我睡夢間恍惚見到了她們一一緩步走來,走進我雕好的神龕,靜定站立著,露著淺淺的微笑。


她們知道這一次睡夢可能長達千年,再醒來時,我還會再來,在眾多遊客間走過,把她不慎遺落在石壁下的花拾起。


空中沒有一點聲音,她們駐足在我心靈的神龕裡,無論歲月侵蝕,她們都不再離去了。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我額頭的汗靜靜滴落在她們身上,暈染成淺粉色的肉體上一片淡淡的痕跡。


我停止了工作,放下手中的錘斧,放下鑿刀,一朵花自空中飛落,掉落在我剛剛磨平潤飾過的石板上。映照著日光,花瓣四周有淺淺的光影,每片花瓣的舒捲伸展也都襯著淺淺的光影。


我無思無想,只是呆呆凝視面前的這一株落花。我拿起鑿刀,輕輕依照花的形狀雕刻了起來。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我知道自己曾經在這裡工作過,所以又回來了。


我撥開蔓生的樹根,擦掉青苔,在斑駁的石壁上那朵花就顯現在我手指的撫觸間,使我再次回到那久遠以前的夏日午後。


你要學雕刻的技巧,需要一塊質地堅硬細密的石塊,需要有好體力,需要有精良的斧鑿刀錘等工具。你也需要一名好師父,教你初步入門的技法。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但是,別忘了,有一天,在不可知的某個夏日午後,不可知的一朵花的墜落,使你失了神,使你忘了雕刻,卻從心裡記起了美,你便有幸知道,美是多麼愉快欣喜的領悟。


那一朵花不知何時墜落?


蔣勳:吳哥的雕刻藝術,是對美的極致挑戰


(END)



歡迎來評論區和我分享你的看法和故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