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傳心”與“傳薪”

文 / 樓宇烈


樓宇烈:“傳心”與“傳薪”


我常常講,現在世界文化發展的整個趨勢,有兩個特徵是很明顯的:一個是向傳統迴歸,這在西方也一樣,在西方常常表現為一句口號,“迴歸自然”。因為我們現在已經被人為的社會害死了,所以要回歸自然。迴歸傳統,迴歸自然,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再一個明顯的趨勢,就是注重、關注東方文化。從上個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以後,新人本主義口號的提出就是開始關注中國文化,認為新人本主義的恢復還要到東方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去尋找智慧和資源。尤其是現在,“生態文明”這樣的問題提出來以後,中國文化能夠提供給世界的更多。現在包括中醫在內,對世界的影響是很大的。到中國來留學的外國留學生裡面,人數最多的是學中醫藥。在我們國內行中醫的只有三十多萬人,在全世界行中醫的有五十多萬人。在中國,中醫是允許用西醫的一切手段來診病的,在西方的中醫是不允許的。關於“中醫”的概念,我多次提出來,這幾年反覆地提出來,希望恢復稱為“國醫”,不要用“中醫”。因為用“中醫”就會把中醫的“中”原來的概念掩蓋掉,變成了只是與西方醫學不同的中國醫學。中醫的“中”,原來的含意非常豐富。現在中央電視臺要拍一箇中醫方面的片子,已經醞釀了幾年,這個月終於舉行了開拍啟動儀式。他們接受了我的意見,不叫“中醫”,而叫“國醫”。用“國醫”已經可以與西醫區分了,我們過去都是用“國”這個字來代表是本國的,語文叫國文、國語,歷史叫國史,武術叫國術,繪畫叫國畫,這已經很清楚了。現在我們的音樂也可以這麼稱呼。現在有的地方叫“中樂”,有的地方叫“國樂”,有的地方叫“民樂”,有的地方叫“華樂”,其實,“國樂”這個說法就可以了。


談到語言系統,我們也可以來琢磨一下中國的語言。語言有很大的侷限性,所以,中國文化一直強調“下學上達”,“下學”是人倫日用,“上達”是天道性命。但是,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上達的東西不是語言所能完全表達清楚的。這就像黃侃,剛才我還有一段沒念。他說:“中國學問有兩類,自物理而來者,盡人可通;自心理而來者,終屬難通。”心理的東西,就不是說一般人都能弄通的,也不是用語言就能講清楚的。我們要用心去思考、去實踐、去體會、去抉擇,這都是“悟”。所以說,“學”是第一步,然後要“問”,還要“思”,還要“辨”,還要“行”。學、問、思、辨、行,這個過程不是簡單的學知識。所以,博學者,謂明事理多,非記事多,他一定是通過學、問、思、辨、行,然後把握了這個事物的道理,不是記住了一些東西就完了。


所以,我聯想到韓愈講的《師說》,“師”是傳道、受業、解惑。傳什麼“道”?傳“為人之道”。受什麼“業”?授“為學之方”。解什麼“惑”?解“偏蔽之惑”。因為我們的“惑”,都來源於我們不是看偏了,就是被矇住了,就是《荀子》裡面講的“解蔽”,我們要解這個。傳道者,傳為人之道;受業者,授為學之方;解惑者,解偏蔽之惑。我們人有很多的偏蔽,解蔽的方法就是“虛一而靜”,荀子對此講得很清楚,就是三點:虛、一、靜。


希望大家好好念念《荀子》。荀子是很現實的,他有理想,但它是現實主義者的理想,它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理想。我們現在一天到晚講“大同”。“大同”的理想,《禮運》裡講了,但已經過去了,是不是?堯舜都是“小康”社會了,“大同”是堯舜之前的社會。所以,孔子說我見不著了,“大同”世界、“大同”之道我見不著了,我看到的都是堯舜以來的。堯舜以來的就是小康社會。這種理想主義者很多,中國從古到今確實是以“大同”為理想。康有為寫《大同書》,孫中山寫“天下為公”,也是“大同”。荀子追求的現實的理想是什麼?是一個“群居和一”,“明分使群”。一個“群”裡面,一定要有所“分”,每個人都有“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地位,然後達到一個“群居和一”,大家都能夠和諧相處,這是一個現實主義的理想。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們沒有很好地研究、重視《荀子》。譚嗣同講:“二千年之政,秦政也;二千年之學,荀學也。”這話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是在批評、批判荀子。再批判,我們今天還是“秦政也”,我們不要以為一講秦政就是暴政。秦政者,中央集權下的郡縣制。不是封建制,三代才是封建制,三代分封諸侯建國。秦以後,就是中央集權下的郡縣制。我們今天難道不是嗎?所以,秦政不是暴政,是中央集權下的郡縣制。所以,漢代一天到晚講“大一統”。所謂“大一統”,是“尊一統”,大者尊也,就是要中央集權這樣一個制度。中國就適合於這樣的制度,《荀子》還值得我們好好學習。我們講統一,但文化是多元的,相互尊重,相互並存。很多時候,我們因為用了一個西方的文化理論,反而讓我們對自己的傳統文化認識不清楚。我們現在要有意識地重新認識。


今天在座的大部分是教師,也有公務員。所以,今天提到的一些方面,可以供大家來用。


“正德、利用、厚生”,我們就拿傳統的解釋。鄭玄的解釋、孔穎達的解釋,對我們當官的都有意義:養民,為政就是養民,“正德、利用、厚生”就是養民。我們做學問,也要“正德、利用、厚生”。一切的學問,首先是要考慮,對於提升人的德性有沒有意義;“利用”,對社會有意義的,可以去應用它、實踐它;“厚生”,能不能對我們的民生有用?這也是要考慮的。司馬遷已經對我們的學術研究方向做了一個說明,一切學問無非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一切學問無非是圍繞這兩點。我說,還有一個要講,給他加了一條,“明性命之理”。我們要“究天人之際”,要“通古今之變”,還要“明性命之理”。每個人自己都要修身養性,沒有了這個,也究不了天人之際,也窮不了古今之變。


因此,我很喜歡做這樣一些學問。我們人文學者主要是傳承,不能一天到晚創新,能夠在前人的基礎上面,提一點點小的補充,就不錯了。剛才我給大家唸了四句話:“青山不墨千秋畫,綠水無弦萬古琴”,這是古人講的;後面兩句是我加的,“活色生香筆難到,自成天籟手何能”。清代包世臣講了一句話,“好書不厭百回讀”,我也給他加了一句,“精義勤求實在功”。好書,我們不斷地讀,但是要求它的“義”,而求它的“義”,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你是求不到的。唐伯虎寫了一句話,“忘機便是長生術”。怎麼長生?就要忘機,不要機心太重了;我也給他加了一句,“無念誠為自在方”。這也不算創新,就是能夠把它充實一些。做學問,從各個方面“接著說”就行了。如果你一天到晚創新,哪有那麼多的創新?人家話早就說過,說清楚了、說明白了,你把它通俗化就不錯了,能夠讓今天的人都能聽懂就不錯了。當然,你要是能夠加點新意,那就更好了。


這就是我到北大六十年的生涯。六十年一個甲子了,也不短了,但是我希望大家把我那一個甲子給去掉,重新一個甲子,我現在二十歲剛出頭。我們觀察一些問題,都是從人的角度去觀察,對萬物都是帶著情感去觀察,而且把萬物也看成是有情感的,不是把它看作一個死物,而是一個活物。我們用“烏鴉反哺”、“羔羊跪乳”去教育我們的孩子,要懂得禮貌、要懂得感恩,但有時也會遭到質問。有一次,我在炎黃文化研究會年會上講這個道理。結果我剛講完,上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先生——“你講的這個,不都是動物的一種自然習性嗎?裡面有什麼倫理意義?”當時我大吃一驚,但是我想他說的也對。因為我在網上看過,都把這種東西說成是一個條件反射,動物的條件反射,或者是習性。羊不跪下來,它怎麼吃奶?但是我們用人文的角度思考,看到羔羊吃它母親的奶,還要跪著去吃,多有禮!我們做人難道不應該這樣嗎?這是一種人文思考,不是把它看成一種死物那麼來思考。我們為什麼說“上善若水”?水有什麼特別?孔子遇水必觀,為什麼要觀?他是從觀水裡學水的德行。人也要像水一樣,人也要像天地萬物一樣。


在座的同學,可能聽過我念這一篇奇文。我非常推崇這篇奇文,在好多地方念過,大家都很受觸動。清初一位著名的書法家,叫鄧鍾嶽,也是一個不小的官。有一次他到四川去,當地發生了一場官司,兩兄弟就家產的問題打官司。因為這兩兄弟出身名門,所以在當地的名氣很大。哥哥叫沈仲仁,弟弟叫沈仲義,這兩兄弟打官司、爭家產,地方官也不敢判,老擱在那兒。鄧鍾嶽去了以後,就寫了一篇文章,寫了一篇判詞。他說:“鵓鴿呼雛”,“鵓”就是鵪鶉、鴿子,“呼雛”,呼他的小鴿子、小鵪鶉,讓它們來吃東西;“烏鴉反哺”,就是剛才我講過的;他說“仁也”,仁義的“仁”,愛,一個愛子女,一個愛父母。“鹿得草而鳴其群”,鹿看到一片草地,就高喊,把它的同伴都叫來了;“蜂見花而聚其眾”,蜂看到了花,就把其它的蜜蜂也招來了,“義也”,有義氣。“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羅網以為食”,蜘蛛結網,然後來捕食;“螻蟻塞穴以避水”,有水流過來了,螻蟻拿土去把洞給堵住,不讓水流進來;“智也”,有智慧。“雞非曉而不鳴”,雞不到天快亮了,它不叫不鳴;“燕非社而不至”,燕不到社日,社日就是指春天,春社,春天來了,燕子才來;這是什麼?“信也”。“禽獸尚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人為萬物之靈,豈無一得乎?”人是萬物之靈,難道連一點都沒有嗎?“以祖宗遺產之小爭,而傷弟兄骨肉之大情。”“兄通萬卷”,哥是讀書人,“應具教弟之才”,應該具備教育弟弟的才能。“弟掌六科”,弟掌握六科,禮、樂、射、御、書、術,“豈有傷兄之理”,哪有傷害兄長之理?“沈仲仁,仁而不仁?沈仲義,義而不義!”“有過必改,再思可矣”,有了過錯沒關係,但要改。仔細想一想,有過必改,再思可矣。底下那句話感動了他們:“兄弟同胞一母生,祖宗遺產何須爭?一番相見一番老,能得幾時為弟兄?”這是不是一篇奇文?這兄弟倆臉上都掛不住了,不爭了。


鵓鴿呼雛,烏鴉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鳴其群,蜂見花而聚其眾,義也;

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網羅以為食,螻蟻塞穴而避水,智也;

雞非曉而不鳴,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禽獸尚有五常,人為萬物之靈,豈無一得乎?以祖宗遺產之小爭,而傷弟兄骨肉之大情。兄通萬卷,應具教弟之才;弟掌六科,豈有傷兄之理?沈仲仁,仁而不仁;沈仲義,義而不義。有過必改,再思可矣!

兄弟同胞一母生,祖宗遺產何須爭?一番相見一番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我說,我們現在的法官,能寫得出這樣一篇文章來嗎?有這樣的理念嗎?老講“法不容情”,責問一天到晚用情來感動人有什麼用。沒有這樣的理念,也不會有這樣的文采。其實,中國人老講,要合情、合理、合法。這個“情”包含兩個意義:“情”是“情實”的“情”,要符合事實;還有情感之“情”。我們不能否認,只有“情實”之“情”,沒有情感之“情”。但“合情”裡面也包括了情感的問題,不是隻有事實的問題,也有情感的問題。所以,“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我老講我在韓國的一個見聞。92年我去韓國,當時韓國有一個包庇罪,包庇罪裡邊的窩藏罪。父母窩藏了子女偷來的東西、子女窩藏了父母偷來的東西,也要判刑的,但是跟外人窩藏不一樣。外人窩藏這個東西要判十年的話,父母窩藏子女的、子女窩藏父母的,判五年就夠了,就是“直在其中”。反過來,傷害罪裡邊,父母傷害了子女、子女傷害了父母,那跟一般人之間的傷害不一樣,那是要加重的。為什麼?維護親情。所以,這篇奇文我到處推崇,讓大家好好想一想這個“情”的問題,不能夠簡單地否定。在“法”裡邊,不能夠沒有“情”。


我們經常講是非分明、善惡分明,其實也不是絕對的。我老給大家念《禮記·曲禮》裡的一句話,也請大家記住:“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這句話要你愛憎不分明,你愛得要命,要看到他有惡的一面;你恨得要命,也要看到還有善的一面,都不要那麼絕對地看問題,這就是中國的辯證思維。因為我們有陰陽的思維方式,陰裡面含陽、陽裡面含陰,《太極圖》就是這麼來勾畫的,陰陽是一個整體,白的魚裡面有個黑點,黑的魚裡面有個白點,陰陽互含。所以,善惡、愛憎,其實也是一樣的問題。


最後,怎麼說呢?總是老了嘛。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夠“傳心”、“傳薪”。我常常講,一個是心靈的“心”,一個是柴火的“薪”。柴火的“薪”就是我們的生命,那個“心”是我們的精神,兩個都要我們去傳。


本文節選自《中華文化的人文特質》,原載《人文宗教研究》總第十輯(2017年第二冊),宗教文化出版社,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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