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我不饒恕,更不忘記


黃永玉:我不饒恕,更不忘記



巴黎聖母院裡裡外外都是人。名氣一流,建築也雄秀可觀。我接著前後畫了幾幅速寫。

正面拱門兩旁的聖者群雕刻十分精彩,一個個直立著卻富於精微的變化,神情含蓄而深刻。我特別喜歡那個把自己的腦袋託在手上的聖者,這種明目張膽的做法,一定有一個奇妙故事。我的喜愛簡單而粗俗,只覺得應了中國流行的一句話,一個人膽子大時人們就說:“你把腦袋掛在褲腰上!”“你把腦袋託在手掌上!”

聖者面容真美,有一個跟我的表外甥女長得一模一樣,我以前來巴黎時為此還拍過一張照,自然,消失在底片的海洋裡再也不會找得到了。

《巴黎聖母院》故事裡的那位“駝俠”,一代又一代,現在換了一位健壯的黑人。他是已經健壯之後才來敲鐘嗎?只有熟人才會知道。

千千萬萬的旅遊者都明白他擔任了一個光榮的歷史任務。他也會打趣地弓起他滿是肌肉的腰身告訴你:“我是鐘樓怪人!呵!呵!呵!”

看起來,他和他的前人一樣,都很滿足,如果不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的話。

聖母院左邊不遠有塊草地,不留心的人會以為真的只是一塊草地。

在一個不大的範圍內,是一個紀念館。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法西斯屠殺的幾十萬死者。

和世界上所有紀念館不同,進入紀念館的方式是從踏入一條非常狹窄的露天甬道開始的。

花崗岩的甬道和石階只容得下一個人,即使明知頂上有藍天白雲的現實,參觀者已感受到幽閉的開端。

石階的盡頭是一塊類乎囚徒放風之處,堅硬無比的花崗岩在你四周。顯眼的角落石壁上釘懸著生鐵鑄造的現代雕塑,令人絕望的、比自由強大得多的防囚犯逃跑的尖刺。

走進一個兩邊幾十噸重的大石頭的窄門,來到四張雙人席子大小的圓廳。左右兩邊是囚房,直對門口相反方向仍是鐵柵鎖著的一條通道。幾十萬盞小電燈泡閃亮著,一個亮點代表一個死去的生命。幽暗、靜穆,任何人來到這裡,囚犯的感覺油然而生。

小圓廳拱頂周圍刻滿了詩句。阿拉貢代表性的句子刻在正門頂上:

“可以原諒,不能忘記!”

這兩句話,令身在“牢獄”之中的我,吞嚥不下。

從窄門來到“放風處”,我一直在沉重地思考。

朋友問我,我說:

“原諒了,也就很快忘記了!……怎麼能原諒呢!殺人魔鬼面前非理性的殘酷手段,你原諒了它也不領情!原諒了,‘不忘記’中,還能剩下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是我,我就說:‘絕不饒恕!絕不忘記!’”

……

容忍、寬懷、重建家園、醫治心靈創傷,所有的工作,都開始在懲罰了殺人犯之後……

從紀念館出來,我愁思百結。

歷史是嚴峻的,現實生活卻太過輕浮。

我想我這個人,可能是太“歷史”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