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烽火戲諸侯見了面

人物|和烽火戲諸侯見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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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個電腦屏幕後面千萬字小說的網絡文學作者,他可能蓬頭垢面,鬍子拉碴,鍵盤邊上是吃了一半的盒飯,厚厚的鏡片顧不上擦乾淨,眼睛乾澀,眼圈發黑。他也可能成竹在胸,淡然地敲著鍵盤,偶爾抿一口泡好的龍井,像個世外高人,仙風道骨,天下我有。

烽火戲諸侯似乎這兩種都不是。見面時,他穿著淡綠色的T恤,舒適的家居拖鞋,戴著學生樣式的黑框圓眼鏡,手裡拿著一杯咖啡,倒像個普通的鄰家男孩。

人物|和烽火戏诸侯见了面

01 一入江湖點“烽火”

這個1985年出生在浙江省杭州市淳安縣的青年,本名叫陳政華。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杭州市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彼時還在浙江工商大學上學的那個20歲的毛頭小子,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後來會有這麼多一本正經的頭銜。

“其實我開始網絡寫作,是一個辛酸的故事。大學時候,雖然讀的是公共管理專業,我還是喜歡文學,給校報投了好幾次稿,都沒通過。一‘怒’之下,我就開始到網上去寫作了。”

這一寫,一發不可收。

2005年,烽火戲諸侯開始在起點中文網發文。首月稿費拿了一萬多塊,發文3年始終盤踞在百度排行榜第二位。

2009年,都市文《陳二狗的妖孽人生》獲得首屆年度最佳作品評選第一名。改編的同名網劇點擊量破20億,

最高峰值達6600萬人次,單集平均彈幕17萬條。

2013年,在一個大眾熟知的網絡文學產業估值體系中,烽火戲諸侯榜上有名。大家沒想到,網絡文學作家竟然是個這麼賺錢的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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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官方認證”也來了。2015年,《雪中悍刀行》獲得由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寧波市網絡作家協會、慈溪市網絡作家協會聯合承辦的首屆“網絡文學雙年獎”銀獎。此外,《雪中悍刀行》入選了由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主辦、中國作家網承辦的的2016年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年榜。《劍來》入選由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中國作協網絡文學委員會共同主辦,中國作家網承辦的2017年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下半年榜。陳政華本是憑著個人喜好和青春意氣初試鋒芒,沒想到一入網絡書寫的江湖,便點燃烽火,“一呼百應,名揚四海”。

02 千里馬和伯樂

有的人,做某些事,可能真的是生來就註定的。

烽火說:“我一開始寫文,就把它當做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的事業在看待。”他剛進入這個圈子的時候,這是一個不賺錢的行業,也沒有人覺得網文創作可以成為一個職業選擇。

烽火從小愛看書,接觸武俠小說是在高中。那時,烽火經常走神,腦子裡浮現出一幅幅稀奇古怪的武俠畫面。時間長了,他就覺得,有沒有可能自己來創作,打造一個沒有人寫過的自己心目中的武俠世界?他要試一試。

即便有一定天賦,但文學依然沒有捷徑可走,只能滴水穿石地慢慢磨。他告訴我,手機裡存了三四千張圖片,或玄幻,或仙俠,每張圖片都有自己的場景和意境。

“怎麼培養自己的寫作能力?對著圖片,用自己的文字表達出來。你選中它,肯定因為有打動你的地方,有一種語感。如果你能夠有效率地把圖片轉換成自己的文字和故事,不生硬,你的小說就會有氣,你寫仙俠小說就會有仙氣,寫武俠小說就會有俠氣。一天收集個十張,一年下來很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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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他慢慢地走向自己心目中的武俠世界。他的主角,瀟灑帶刀,把江湖捅了一個通透。

有一段時光,烽火和現在同樣已“名震網絡文學業界”的天蠶土豆、夢入神機合租,差不多兩年時間,那時候他們會互相分析各自作品的優缺點。

雖然有龐大的、甚至狂熱的擁躉,但是網絡文學一直處在“野蠻生長”的草根狀態。2014年,一個暴雨天,時任浙江省作協黨組書記、副

主席的臧軍和浙江省作協黨組副書記曹啟文找到了他們三個。第一次見面,聊了整整一個下午。

2014年1月7日,全國第一個省級網絡作協——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正式成立。開會那天,原本被認為是散兵遊勇的網絡作家,無一人缺席。

“當時兩位書記那種包容、開放的心態,以及‘事情可做可不做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做’的魄力,讓人由衷佩服。”烽火回憶起那個下午,眼裡依然有著被認可、被支持的感激。

當一群人一起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是更有力量的。

03 “襁褓中的嬰兒”

“比起5G帶來的科技可能性,電子閱讀的多元化呈現,還有IP的影視、遊戲改編,您都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出成紙質書留在書架上?”我不敢確定,又問了一遍。採訪過幾位大大小小的網絡作家,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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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就是對能出紙質書更在意。”烽火沒有改變他的答案。

從“榕樹下”、“龍的天空”那個年代算起,到現在,中國網絡文學已經二十多年了。

這些年,好像網絡作家撞了大運。有人說寫網文的就是“窮人乍富”,有人還是瞧不起網絡文學,還有人說網絡文學遲早要完。最早一批網絡文學作者不少已走到塔尖,開始為自己的IP改編成影視、遊戲奔走。新入行的年輕作者聽著前輩的傳說,吭哧吭哧地日更一萬,盼望著有一天也能躋身“大神”之列。

“任何一個新鮮事物都要經歷這麼一個過程,先爆炸式的發展,量很大,群眾基礎好,有了一個很好的開頭。雖然網絡文學發展了二十多年,但相對於純文學來說,真的是襁褓中的嬰兒。”

4.32億。這是《2018年度中國數字閱讀白皮書》公佈的我國數字閱讀用戶總量數據。

“在中國,之前沒有任何一個時代,能有一個4億的閱讀群體。我們在看,是真的在看書。我們先假定網絡文學是文學的一部分的話,這是一個很可觀,很驚人的數目……”他用的是“假定”。

一個擁有超過4億讀者的文學生態圈,它的作者、讀者,生產者、消費者,鼓勵者、指責者,都仍在反覆地懷疑、和自我懷疑一種位置和性質。網絡文學,在文學上的地位尚未被認可,在商業裡又開始面臨新的危機。

前段時間,財經記者曹憶蕾寫了篇文章,叫《BAT攪書局》。“網絡小說市場哪有這麼多想象力,再造一個日活千萬的產品都很困難。”這是文章的開頭。

網絡文學發展20多年以來,兩家經營網絡文學的上市公司,閱文市值超過

300億元,掌閱也超過60億元。但在資深從業者眼裡,比起其他行業,收費網文盤子小,算不上一門好生意。流量邏輯在資訊、短視頻領域跑得通,但網文用戶總體體量小、變現能力差,且網文帶給用戶的衝擊力也遠不如短視頻,增長空間有限。

烽火也聞得到這種危險的味道。

“你說的數字閱讀和5G,我反而是擔憂的。短視頻娛樂衝擊,是對網絡文學的分流。”坐著的時間太久,他撐著腰站起來。前一天晚上,他剛落地杭州。巨大的碼字量,不得不處理的工作事宜,儘管烽火對我的到訪表達了真誠的歡迎,還是能看得出他的疲憊。

“網絡文學的新鮮血液沒有像前一個五年或者十年,那麼快速流入了。網絡文學的盤子停止增長,故事性和文學性不雙手抓,整個讀者群體會不斷減少,整個大盤在萎縮。這是個很可怕的趨勢。接下來網絡文學會進入一個大的洗牌期,在三到五年當中如果拿不出經典的作品來,意味著下個十年,會被不知不覺地淘汰掉。”

“網絡文學真的也是文學。”烽火還是不甘,說出了這句話。“它還在蹣跚地學著走路,我們應該給予它耐心。”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又戴上。

此時此刻,他已不只是當年想為自己的愛好爭口氣的陳政華,而是在一個完整的文學生態中認真的、資深的從業者。這些年來,烽火戲諸侯不是隻在為自己寫東西了。他注重整個網絡文學的生態,關心真正的文學。

04 桃李春風一杯酒

“市場的影響大嗎?只要你自己心不定,影響永遠很大。”

網絡文學的快速發展,一直以來都在誘惑著網絡作家。手機閱讀的審美要落後PC端三到五年,為了適應市場,一些成熟的寫作者開始轉向去寫一些相對“小白文”的文字,這是一個“歷史的倒退”。

“但是你能說,這就錯了嗎?”烽火不想苛責做出這種選擇的同行。他只是惋惜。“寫作很多時候是在爭一口氣,這一口氣下去以後再想提起來,很難很難的。”他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嚴肅。

很多轉去寫小白文的老牌作者發現,成績要比預想的差很多,等到回來想再要寫出巔峰文字的時候,已經不適應了。再之後是IP熱,要不要適應影視方的要求寫適合改編的文字,又是一個大的抉擇。網絡文學的道路上,這樣艱難的選擇從來沒有停止過。

烽火現在很少發朋友圈,甚至被調侃連微博都“斷更”。他知道,4億的讀者群體,也意味著網絡作家的責任更大了——

2018年1月7日,“到老家了,閉關一段時間,好好寫《劍來》。”

2018年7月29日,“在老家閉關書寫一個月。”

寫作從來都不是一件順暢的事。肚子裡的東西支撐不起筆下的故事和人物的時候,就陷入了困境。遇到這種情況,烽火就會休息一段時間,拒絕掉一切應酬。“這也是一種心境上的自我暗示。是對自己的提醒,身為一個作者,真正的本職工作還是寫作本身。”

烽火在網絡文學這個圈子裡,已經十五年了。他說自己不是特例,寫作這麼多年,他認識的同行朋友,不管寫出來的作品文學性有多強,都是有情懷的。

“我認識的每一個作者,都想寫出更好的文字來。網絡文學是很商業化的產物,如果寫完兩百萬字還賺不到一分錢,還有勇氣追求文學夢嗎?可能他們最終沒有選擇

用力追求文學性,但是每個人都還是想要寫出真正經典的東西來的。沒有人是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複雜的人生。”

他以前不大相信文學是個青春飯,有一次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跟他坦言,他說自己寫得沒有以前那麼好了。不是不想寫好的東西了,而是網絡小說一部動輒三四百萬字,寫完三部之後,精氣神真的沒有年輕時候那麼旺盛了。

“再也達不到巔峰了,真的沒有辦法。”很多作者寫了十年二十年以後,會由於家庭、社會的因素,最重要的是身體因素,就此擱淺文學夢。

他們,他和更多的網絡作者,在同一個江湖裡相伴許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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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春風一杯酒,下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烽火說,這是他最愛的詩句,刻在了書桌上的一個木質儲物盒上。

人生海海,諸多風波,人總在不停流浪漂泊。在網文的江湖裡,有人來過,有人離開,曾經年輕氣盛仗劍天涯,如今竹杖芒鞋一蓑煙雨,終歸會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無醇酒美人,不願來此世間。無快劍摯友,不願來此江湖。”他的微信簽名。

05 臥虎藏龍

在一個普通人佔大多數江湖裡,也會有很多萍水相逢的驚喜,臥虎藏龍。

有一次,烽火去看牙醫,因為後續手術需要溝通,醫生加他的微信,發現暱稱是“烽火戲諸侯”,問到:“你也看他的作品呀?”

他愣了一下,說:“誒,如果沒搞錯的話,我應該就是那個作者吧。”牙醫就“癲狂”了……烽火說著笑了起來,那一刻是真的還挺有成就感的。

他如今的沉穩已與當時少年般的調侃、詼諧有些不同。但說起這樣的故事,笑容仍舊自然、天真。我能感受到,是發自內心的快樂。是因為文學,因為知己相逢,因為執著得有所成。

“生活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讀者。可能更多的讀者,你一輩子也接觸不到,他們也不會為你的作品發出太多的聲音,但你只要知道有他們這樣的存在,對創作者而言,就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烽火的讀者裡不乏各個領域的精英,有些自己本身就有豐富的閱讀厚度,會給出很多完善的建議,還有一些想法甚至是腦洞再大的作者都難以想到的。這些都給他很多良好的反饋。

“比如說《劍來》這部仙俠小說,讀者在小說情節架構上給出的意見,起碼佔了百分之五的比例,聽上去好像不多,但對於創作而言已經很誇張了。仙俠離現實比較遠,一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的世界觀,如果只有作者自己在想,而沒有讀者建議的話,很難達到我盡善盡美的要求,也很難把一個不現實的世界打造得具有平衡性。”只要不動大綱的整體走向,烽火會保持這種互動,讀者發現自己的

建議被採納,也會特別開心。

朋友裡有一位烽火的“鐵桿粉”,他這樣評價烽火:

“文字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它變幻莫測,可化為利刃誅心,也能輕撫傷痕愈憔悴。閱讀文字就是走進作者的世界。

“行至高處,覽青山雲霞,觀日出霞蔚;走在鄉間,品粗茶谷粟,過田畔溪石。有君臣大義,一往無前的騎軍鑿陣,也不乏市井鄉民,爾虞我詐的人心鬼蜮。

“正如一樣米養百樣人,同一個江湖有不同的劍。一聲‘劍來’拔高整座江湖劍道的獨臂大俠來自於此,缺門牙但劍出如虹的牽馬老頭也來自於此。江湖的道理自有江湖人去說,但也少不得夫子先生作書警示後世。劍在誰的手中,筆在誰的腕下,大有不同。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沒有紫禁之巔的瀟灑,也沒有華山論劍的爭譽,更多的是炊煙裊裊,家長裡短。這就是烽火帶給我們的江湖。一個偶爾斷更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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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朋友也是一位醫生,並非文學科班出身,每天看病手術,幾乎沒有閒暇。烽火筆下的“江湖”,讓他的世界大了起來。

06 “願赤子之心,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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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日,烽火戲諸侯發了微博:《劍來》剛好寫了兩年,感謝大家的陪伴。

二十歲那年,他說:青春既然不能夠被挽留,也不能夠被拒絕,那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揮霍或者,珍惜。

如今在從三十而立走向四十不惑,他說:“願赤子之心,四季如春。”

烽火至今都保留著他的“圖片描述法”,不斷跟自己較著勁。文學始終是跟“文字”相關的事情,儘管圖片化、影視化是大趨勢,他堅持認為,文學有文學自己該做的事,純文學也永遠不會死。在故事性上,網絡作者的腦洞已經很大了。在文學性上,網絡作者不應該害怕純文學,而是應該瞭解純文學的精髓和優點到底在哪裡,知道好的文字和語感到底是什麼樣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最大的願望,是自己的作品能夠被留在書架上,對影視、遊戲收入比較大的版塊反而比較隨緣。

“故事性決定有多大的群體閱讀你的小說,但是最終能決定高度的是文學性。在快速閱讀的大環境下,還有讀者願意去購買你的實體書的時候,那是對你這部作品一個極大的肯定和認可。”

知乎上有個問題:如何評論網絡作家烽火戲諸侯?

下面有一條回答:烽火是唯一一個能讓我看網絡小說做讀書摘錄的人。

在評論家何平看來,烽火戲諸侯的網絡小說依然和現代文學有很深的近緣關係,其經典性在現代文學傳統譜系上也可以是被識別和確認的。“網絡文學從來還是文學,離不開文學的。”烽火期望,未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學者和讀者在做中國文學歷史回顧的時候,網絡文學能夠有自己的作品放在那裡,有自己的神留在那裡。

中國文人大抵都有一些“士”的風骨,是想要從整體出發去影響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文化、經濟和歷史的。這種風骨,這種“士魂”,名換不來,錢買不到,唯有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積累,接受住了考驗,才能得到。

採訪結束的時候,門外下起了雨,烽火把我送到小區門口。等出租車的時候,又聊了一會兒。烽火建議我多瞭解一下現在新的網絡作者在想什麼。年輕一代的寫作者和他們這些“老人”的想法肯定有所不同。

其實這次訪談原本是為拍一個片子,並不需要出文字稿。但和烽火見了面,我總覺得,有些話,有些故事,好像必須要寫成文字,才安心、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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