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楊絳:窗簾

且悟且吟

距離是什麼?是“有位佳人”卻“在水一方”,是“海客談瀛洲”卻“煙濤微茫信難求”,是“水中月”,是“鏡中花”,是新娘頭上的頭紗,是歌女面前的琵琶。距離是隔而不斷的牽掛,是斷而未絕的纏綿,是絕而尚繼的留戀,是繼卻難續的遺憾……


「經典」楊絳:窗簾


「經典」楊絳:窗簾

窗簾

文 | 楊絳

人不怕擠。儘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擠不到一處。像殼裡的仁,各自各。像太陽光裡飛舞的輕塵,各自各。憑你多熱鬧的地方,窗對著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掛上一個窗簾,只要拉過那薄薄一層,便把別人家隔離在千萬裡以外了。隔離,不是斷絕。窗簾並不堵沒窗戶,只在彼此間增加些距離——欺哄人招引人的距離。窗簾並不蓋沒窗戶,只隱約遮掩——多麼引誘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掀動的窗簾,惹人窺探猜測,生出無限興趣。

赤裸裸,可以表示天真樸素。不過,如把天真樸素做了窗簾的質料,做了窗簾的顏色,一個潔白素淨的簾子,堆疊著透明的軟紗,在風裡飄曳,這種樸素,只怕比五顏六色更富有魅力,認真要赤裸裸不加遮飾,除非有希臘神像那樣完美的身體,有天使般純潔的靈魂。培根(Bacon)說過:“赤裸裸是不體面的;不論是赤露的身體,或赤露的心。”人從樂園裡驅逐出來的時候,已經體味到這句話了。所以赤裸裸的真實總需要些掩飾。白晝的陽光,無情地照徹了人間萬物,不能留下些幽暗讓人迷惑,讓人夢想,讓人希望。如果沒有輕雲薄霧把日光篩漏出五色霞彩來,天空該多麼單調枯燥!


「經典」楊絳:窗簾


隱約模糊中,才容許你做夢和想象。距離增添了神秘。看不見邊際,變為沒邊沒際的遙遠與遼闊。雲霧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來,高超的理想,仰慕的名人,心許的“相知”,——隔著窗簾,惝怳迷離,可以產生無限美妙的想象。如果你嫌惡窗簾的間隔,冒冒失失闖進門、闖到窗簾後面去看個究竟,赤裸裸的真實只怕並不經看。

像丁尼生(Tennyson)詩裡的“夏洛特女郎”(The Lady of Shalott),看厭了鏡中反映的世界,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真實世界。她的鏡子立即破裂成兩半,她毀滅了以前快樂而無知的自己。

人家掛著窗簾呢,別去窺望。寧可自己也掛上一個,華麗的也好,樸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掛,或懶得掛,不妨就敞著個赤裸裸的窗口。不過,你總得尊重別人家的窗簾。

四十年代


「經典」楊絳:窗簾


也許,人際關係的要訣只有“距離”二字吧。如輕輕揚起的一角衣裙,隨風而逝的一縷琴音,黑夜裡傳來的一聲嘆息,密林裡透出的一線光明。因為其不可捉摸而叫人琢磨不透,因為其欲說還休而叫人慾罷不能。這不就是魅力?這不就是吸引?

美不也如此麼?“霧裡看花”,不真不切卻更顯嬌態可掬;“月下美人”,朦朦朧朧卻更顯婀娜無限。


「經典」楊絳:窗簾


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生於北京,中國著名的作家,戲劇家、翻譯家。1935年至1938年與丈夫錢鍾書一同留學於英、法等國,回國後歷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系教授、清華大學西語系教授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她的散文多采用白描的手法,或追憶往事,或記述親友和個人的生活經歷,清新雋永,揮灑自如,意蘊醇厚,耐人咀嚼,讀者透過這些生活的鏡頭和畫面,可以窺視到作傢俱有豐富內涵的心靈意象和時代歷史面貌,表現了她高超的技藝。此外,楊絳的作品將清雅的文筆和熾熱的感情巧妙地藝術融合,有一種高品位的內在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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