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百歲老紅軍曾廣昌:相信黨一定能夠戰勝困難

12月11日下午3時,吉安市青石街81號“紅軍院”。

冬日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庭院裡,舒緩的軍號聲,在這個幹休所內迴盪。104歲的老紅軍曾廣昌,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享受著這冬日的暖陽。身旁,整齊地擺放著當日的《江西日報》和《參考消息》。

“曾老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報紙,雖然現在只看得清標題,但每天依然會看。”幹休所護士鍾昀雯說。

85年前,19歲的紅軍衛校學員曾廣昌,跟隨中央紅軍,踏上了漫漫二萬五千里長徵路。

85年後,104歲的紅軍老戰士曾廣昌,親眼看著當年為之浴血奮鬥的夢想成為現實。

在為期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本報“致敬百歲老紅軍”採訪組多次走近曾廣昌,聽他用並不完整的話語,斷斷續續講述著親歷的那些長征故事。雖已百歲高齡,但訪談中的曾廣昌,時而神情凝重,時而開懷暢笑,時而熱淚盈眶——興國的窮苦生活、瑞金的學員生涯、大渡河畔的急行軍、瀘定橋頭的槍聲、夾金山上的茫茫風雪、草地上的飢餓與無助、流落寧夏固原尋找部隊時的艱難,此時此刻,全都穿越時空,如在眼前。

曾廣昌檔案

曾廣昌,男,江西興國人,1915年2月出生。1932年參加紅軍,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68年離休。

先後任瑞金紅軍衛校學員、紅一軍團二師四團衛生隊長、紅二十八軍三團衛生隊長、八路軍一二〇師三五九旅七一八團醫生、延安留守兵團野戰醫院醫生、烏丹軍分區衛生處處長、第十一縱一四四師衛生部部長、軍委公安後勤衛生部醫政科科長、原濟南軍區第六野戰醫院副院長等。

獲三級八一勳章、三級獨立自由勳章、三級解放勳章、二級紅星功勳榮譽章。

專訪百歲老紅軍曾廣昌:相信黨一定能夠戰勝困難

曾廣昌在和部隊官兵講紅色故事。(資料圖)

專訪百歲老紅軍曾廣昌:相信黨一定能夠戰勝困難

百歲老紅軍曾廣昌敬軍禮。本報記者洪子波攝

專訪百歲老紅軍曾廣昌:相信黨一定能夠戰勝困難

曾廣昌在看《江西日報》。本報記者洪子波攝

“紅軍打土豪,分田地,是我們窮苦人的救星”

第一次採訪那天,聽說我們要來,老人早早換上了紅軍服、戴上了紅軍帽。胸前的八一勳章、自由勳章、解放勳章,見證了一位老兵的奮鬥與功勳。

坐在輪椅上,老人的頭微微昂起,神情嚴肅。

在“紅軍院”工作已15年的軍醫王晟告訴我們,這身軍服,是曾廣昌早年留下來的,一般不輕易穿,但每次穿上時,他都特別莊重,有一種別樣的神聖感。

當一名紅軍戰士,是曾廣昌作出的最重要的人生抉擇。

曾廣昌老家在興國縣崇賢鄉太平村,父親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日子越過越窮,他與哥哥不得不從私塾退學,給村裡有錢人家放牛,一年到頭沒少捱打捱罵。

1929年的一天,14歲的曾廣昌聽村裡人說,一支叫“紅軍”的部隊駐紮在村子附近。他們告訴曾廣昌,這支部隊專門打擊土豪劣紳,為窮人說話。

沒過多久,曾廣昌和村裡的小夥伴一起,坐進了紅軍開辦的小學的課堂。

“天地間,人最靈;創造者,工農兵;男和女,都是人;一不平,大家鳴!”曾廣昌至今記得當時學的《工農兵三字經》的內容。

1932年8月,17歲的曾廣昌成了一名紅軍小戰士。

談起這次重要的人生抉擇,老人笑了起來,說道:“紅軍要在興國招收一個補充團,把我們村裡的年輕人召集到一起,問願不願意參加紅軍,我和哥哥都報名了,走的時候,怕家裡人不同意,我們就騙他們說是出去打長工,這一走,我直到解放後才回家。”

“為什麼要參加紅軍?”我們問。

“紅軍打土豪,分田地,是我們窮苦人的救星啊!”老人朗聲答道。

剛參加紅軍時,部隊領導見曾廣昌個子小,就安排他到寧都青塘紅軍第二後方醫院做看護生。不久,他又被送到瑞金紅軍衛校學習,就讀第六期醫科。

曾廣昌至今還記得當年在紅軍衛校學習的情景。“那時候,我們好多教員都是從國民黨那裡俘虜過來的,他們一般都是大學畢業,經過審查後,好的就留下,教我們內科、外科、解剖、生理課,還有的教德文、英文,我們共產黨很會用人的。”他用手比劃著說,“當時我們上課時,還用過顯微鏡和照病機(X光機)呢,這些先進的醫學設備,是宋慶齡先生託人購買,通過黨的地下組織從福建運過來的。”

然而,還沒等他完成衛校的學業,中央蘇區第五次反“圍剿”全面打響,曾廣昌被臨時抽調到老營盤阻擊戰前線,負責從陣地上抬下傷員進行搶救。

在這場阻擊戰中負傷,以致沒能跟隨部隊參加長征的陳毅,曾用“大戰當年血海翻”形容這場戰鬥的慘烈。

“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有次我陪父親從吉安回興國老家,經過老營盤時,父親還指著四周,向我介紹了當時雙方戰鬥的情形。”曾廣昌的大兒子曾鐵軍回憶道。

老營盤一戰,讓年輕的曾廣昌第一次直面了戰爭中的生與死,但更大的考驗,很快到來。

“在延安,我們僅剩的幾個同學圍在一起,都哭了起來”

1934年10月,秋風蕭瑟,紅軍主力踏上了長征之路。

“出發時,你們擔心不擔心?”我們問。

“不擔心,我們瑞金紅軍衛校的學員大概200多人,那時就是跟著走,我們相信黨。”老人語氣堅定地說。

部隊進入湖南不久,為充實一線作戰部隊的醫療力量,曾廣昌被派到紅一軍團二師四團,擔任衛生隊長。二師四團的前身,是國民革命軍著名的“鐵軍”葉挺獨立團,此刻,正作為開路先鋒,行進在長征隊伍的最前列。

能成為這支光榮部隊的一員,歷經一場又一場戰鬥,並最終走完二萬五千里長徵,曾廣昌深感自豪。15年後,他特意為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取名“鐵軍”。

談到湘江戰役。老人說了一句“太慘烈了”,便眼睛低垂,不再說話。多年前,他曾對王晟說起,在這場長征路上減員最多的戰役中,一名相熟的興國籍戰友,從陣地上抬下來時,鮮血噴湧,曾廣昌想盡一切辦法想把他搶救過來,但最終這名老鄉還是在他懷裡停止了呼吸。

作為先鋒部隊的衛生隊長,直面鮮血、犧牲,用盡一切辦法減少戰友傷亡是曾廣昌長征路上的工作常態。

老人說,有的傷員抬下來後須馬上進行外科手術,紅軍缺少麻醉藥和消毒藥,有時不得不用從當地土豪家裡沒收來的灌裝燒酒對傷口消毒,有的傷員須做截肢手術,就讓他先喝醉,再來做手術。

“紗布也沒有,藥品也沒有,怎麼辦呢?只能打下一座城市後,沒收資本家的布行、藥店,將白布送到衛生機構去,見到小的藥店、布行,我們就出錢購買。”

最讓他感到無奈的是重傷員的治療。“路上很多是山路,負傷的也好,有病的也好,又不能騎毛驢,又不能抬擔架,我們只有找附近的老百姓幫忙,看人不錯,對紅軍同情的,給他們一點銀圓,將傷員寄託在他們家裡,以後再接回來。這些傷員,有的後來回到了部隊,有的被國民黨或地方的土豪殺害了,可憐啊!”老人嘆息著。

但在長征路上犧牲的,不僅有一線作戰的戰士,也有很多的醫護人員。

“我們衛校第六期的同學,從瑞金出發時有60多個人,但長征結束後沒剩下幾個了,在延安,我們僅剩的幾個同學圍在一起,都哭了起來。”

說這話時,老人眼中滿是淚水,不停地用紙巾擦拭著鼻子。

“哪怕自己流汗流血,也絕不傷害群眾的利益”

對長征,曾廣昌有著自己獨特的體驗和感悟。

“長征路上苦不苦?”我們問。

“有時苦,有時甜,不打仗的話,那是比較好的。光是走走路嘛,一天走幾十裡,好像沒有什麼問題。打仗的話,前面打,後面追,左面右面都夾攻你,就比較辛苦了。後面追,(敵人)少的話要把他殲滅,多的話要阻擊他。我們在長征中啊,就是堅定一個信念,艱苦奮鬥,所以不感覺得苦,革命嘛,就是有甜有苦。”

當我們問起具體的事件和經歷時,老人神情專注,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很多教員都被炸死了,加上走不動的、開小差的,最後只剩下三四個了,為什麼會有開小差的呢?因為教員裡很多都是從國民黨那邊俘虜過來的,吃不上,喝不上,衣服也沒有,他們吃不了那個苦,有個德文教員,到雲南時開小差走了。”老人講述道。

“咱們紅軍自己的人有沒有開小差的?”我們問。

“沒有,紅軍紀律很嚴,大家都不會走。”老人回答得很乾脆。

對長征路上著名的幾場戰役,由於親身經歷,老人記憶深刻。

“瀘定橋是我們團打下的,為第一時間趕到瀘定橋,我們用一天的時間,跑完240裡的路,那都是山路啊,路上都是石頭,晚上也要走,人又累,腳又痛,肚子又餓,苦啊。我們還要向老百姓買門板用來鋪鐵索,當地老百姓不瞭解紅軍,問了好多家,最後才有一家願意賣給我們。”老人回憶著。

“戰鬥那麼急迫,不可以直接拆走嗎?”我們問。

“部隊有紀律啊,哪怕自己流汗流血,也絕不能傷害老百姓的利益!”老人的語氣很是堅定。

“還有,臘子口也是我們團打下的,臘子口那個地方,河不深,中間有個獨木橋,敵人在山上用槍堵著,過不去,後來我們繞過去,爬上山打敵人,他們不得不投降,我們就佔領了臘子口。”

時間的侵蝕,讓老人淡忘了很多往事,但長征,早已刻在了老人的內心深處。

“過草地,那是我們長征以來最苦的事”

“父親性格溫和、善良,最難受的就是看到戰友流血、犧牲,記得有好幾次,他夢到長征時的戰鬥場景,驚醒了起來,我見他全身都是汗。”曾鐵軍回憶道。

對長征,曾廣昌最難忘、最感傷的還是爬雪山、過草地的那段日子。

“翻越雪山(夾金山)時,山上風雪很大,有的戰友一坐下就再也起不來,山上到處是雪窩,有的戰友不小心掉到雪窩裡,我們是乾著急沒有辦法,只能看著他死,哎!”

一說起爬雪山的經歷,老人的神情立時沉重起來。

“過雪山時,大家都沒穿多少衣服,凍得很,一位小同志對著我喊,叔叔,你有衣服借不,我說,我只有一塊布,於是,拿出包袱裡僅剩的一塊給傷員包紮傷口的布,包在他身上,給他禦寒。”

“過草地是不是更苦啊?”我們接著問。

“過草地的時候,我在沼澤中救了一名得了水腫的同鄉戰友,把最後一點炒青稞面分他一半,他也把遮雨的油布分我一半。我們倆攙扶著往前走,離走出草地還有三天的時候,他不幸倒下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啊!”

“你就看那個草地,哎,連土都沒有,地下都是那麼深的水,連凍帶餓,很多人都死在那裡,這些人是長征中最可憐的,可憐,我一想著就流淚啊!哎,一個連土都沒有的地方,(戰友犧牲後)只能用草簡單蓋蓋,那地方這麼多水,上哪抬土去?沒辦法,我自己想起都要流淚啊,過草地,那是我們長征以來最苦的事。”

老人不停搖著頭,長嘆著,唸叨著,似在自言自語,眼淚卻禁不住流了下來。

這淚水,是一位紅軍老戰士對戰友的懷念,是一位醫者對生命的尊重。

“紅軍才是我的家,我必須找到我的家”

1935年秋,曾廣昌所在的部隊翻過六盤山。

過草地時右腿受的傷,此時潰爛起來,曾廣昌高燒昏迷,實在走不了,部隊將他安頓在寧夏固原一戶張姓農戶家養病。

“部隊跟這戶百姓說,他不能走了,請你好好照顧他,我們將來還會回來接他。”老人說。

老人告訴我們,當地的老百姓都很窮,大多數人家都住在破窯洞裡,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張家為了讓他養好傷,把僅存的幾斤小米熬了粥,給他喝,自家人卻跑到外面挖野菜充飢。鄰居得知他的情況,也省下糧食,給他吃。

曾廣昌的病慢慢痊癒了,為回報群眾,他給附近村民看病,幫他們幹些家務活,當地百姓都親切地叫他“紅軍娃娃”。

但脫離部隊的曾廣昌,心裡總是空蕩蕩的,夜裡也睡不好。一天晚上,他把身上所有的錢留給張姓人家,悄悄出門尋找部隊。

“參加紅軍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為何還要去找紅軍啊?”我們問。

“紅軍才是我的家,我必須找到我的家!”老人回答得很乾脆。

“你知道怎麼找嗎?四周都有敵人,不怕被抓去嗎?”我們問。

“我就一路問啊,有的老百姓聽信國民黨的宣傳,連門都不開,有的還說,紅軍啊,那是殺人放火的土匪嘞,我一聽就急了,和他們爭辯,我說,那是壞分子造謠,你們見哪支紅軍殺了人、燒了房子啊?紅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

“路上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我討過飯吃,日吃三五家飯,夜宿古廟亭,那邊連廟都很少,都是住破窯洞,都垮下來了,那邊狼又厲害,吃人。”

“有的百姓不錯,宰了羊,拿一點羊肉湯、羊骨頭、羊肉給我吃,生活上那就比較好了。”

“我先後住了4個老百姓家,一個是部隊寄託的張家,一個是養牛的,一個是養羊的,一個是幹木活的。養羊的那家有次要打我,我就跑了出來,遇到一個幹木活的,他跟我說,紅軍娃娃,跟我學做木匠好不好啊?我說好哇,但等紅軍一回來,我還是要回到隊伍去的。”

回憶起這段經歷,老人說:“除了解決生存問題,我就做兩件事,一是打聽紅軍的下落,一是聽一聽當地老百姓對紅軍的看法,遇到理解我的老百姓,我就跟他講紅軍的好做法。”

1936年底,流落地方近一年的曾廣昌,終於遇到尋找失散戰士的紅軍小分隊。

“有一天,一位老百姓跑來跟我說,紅軍娃娃,你們部隊找你來了,我就趕緊跑過去,跑著跑著,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說起重回部隊的那一刻,老人抬起頭,眼睛亮了起來。

一回到部隊的懷抱,曾廣昌立即提交了入黨申請書。黨和紅軍,是他最初的選擇,也是他永遠的歸宿。

結語:

穿越戰爭的血與火,104歲的曾廣昌有著歷盡苦難後的曠達。“我自己跟我自己開玩笑說,我是三朝元老,紅軍時期、抗日時期、全國解放,有意思!”他的笑聲爽朗而洪亮。

回望身邊的生與死,這位紅軍老戰士又有著深深的感傷:“最可憐的是那些犧牲掉的同志,他們可憐啊,有時想想都會流淚!”

“共產黨領導我們,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小米加步槍,到現在的現代化,這很不容易。從長征那時起我就相信黨,相信黨一定能夠戰勝困難。”說這句話時,老人將右手舉了起來,用力地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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