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歷史中的風景與記憶

德意志歷史中的風景與記憶

(《征服自然:水、景觀與現代德國的形成》,(美)大衛·布萊克本著,王皖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9月)

文 | 賈敏

就在柏林牆坍塌後不久,撒切爾夫人緊急召見她的智囊與外交政策顧問,來自牛津大學的現代史講席教授諾曼·斯通,詢問英國應該如何應對即將來臨的兩德合併,對不列顛的歐洲利益影響與考驗。要知道,除了大西洋彼岸的老布什,幾乎所有的西歐領導人內心都對德意志民族的強大與再度崛起抱有最深刻的恐懼。

諾曼·斯通告訴撒切爾夫人,東德的經濟體量不過相當於“六個利物浦那麼大”,唐寧街10號應該樂見德意志的再度統一,恢復團結與秩序的德國將承擔更多的責任與義務。代表盎格魯-撒克遜世界的英美兩國應該用更為寬廣的視野擁抱新歐洲的出現。最終,撒切爾夫人聽從了教授的建議。

2019年6月19日,斯通教授病逝於匈牙利布達佩斯,終年78歲。作為斯通最為知名的弟子、他的歷史敘事風格的推崇者與效仿者,尼爾·弗格森在泰晤士報撰文悼念這位才華橫溢、爭議巨大、特立獨行、身上永遠殘留著酒精與菸草渣的蘇格蘭知識分子。“諾曼就是有這般的魅力,他可以在很短時間內閱讀將近千頁的資料,卻可以用長短兩三句將其精要勾勒敘述,這是一種技藝、也是一種風格。他是集智慧天賦與尼采精神於一身的歷史學家。”

弗格森對鄉賢諾曼·斯通的崇敬令人感懷。而對於20世紀下半葉的英國曆史學界而言,斯通的存在是一種難以複製的特殊現象。斯通以極具個性化的教學和研究想象力,在劍橋與牛津這兩所學府中培養了整整一代的德國問題研究者。“要知道當時令我怦然心動的題目,乃是研究一戰後維也納的諷刺雜誌。然而諾曼對著我劈頭蓋臉般地斥責,說我永遠也翻譯不出那些用德語寫出來的笑話味,你的研究沒有前途,好吧。後來我聽從他的意見轉投北德地區的漢堡、研究19世紀德國的金融制度,從此讓我進入了一個完全不為我所知的貨幣世界,塑造出現在的我。”優秀導師對於學生想象力的引導與啟發,恰似造物主對於地表山川之間河流的循循善誘與闊斧改造,靜水深流與咆哮澎湃各成一體,投射出學術研究所呈現的不同思想景觀與知識鏈條。

無須諱言,弗格森早已經脫離德國史的研究領域而成為一個滿世界跑的意見領袖。好在諾曼·斯通所開創的文史研究傳統後繼有人,並且在北美地區也生根發芽,其中就有著作豐碩、研究獨到的弟子大衛·布萊克本教授。布萊克本畢業於劍橋大學,是斯通在劍橋培養的得意門生。布萊克本有著良好的文學素養,精通德語並醉心於德意志文化,並取得豐碩研究成果。在20世紀90年代,布萊克本從倫敦大學轉投哈佛大學歷史學系,擔任講席教授,其教學與研究風格帶有鮮明的斯通風格:強調文史相通,跨領域相通、善於從新湧現的學術潮流中發掘新的問題觀察視角,激活並賦予經典議題以新的敘事空間。2005年,布萊克本積十年研究與思考匠心的《征服自然:水、景觀與現代德國的形成》(下稱《征服自然》)由諾頓書屋出版發行,成為新世紀以來歐美學界研究德國曆史問題的新標杆,好評如潮;其研究內容、方法和主旨都值得細緻探討。《征服自然》並沒有被新世紀以來西方史學的各種轉向與新思潮弄暈方向,而恰恰運用了更為傳統的敘事史技巧,把隱匿的宏大歷史敘事再度撿回。在這個過程中,標題所展現的“征服”與“自然”所體現的複雜意蘊,也恰似作者想要表達的德意志問題所特有的空間與時間盤根交錯,以及現代化歷程中所歷經的盪滌與曲折,都濃縮在250年間這片中歐平原上的諸多新舊景觀與河流蜿蜒的故事之中,令人感慨不已。

從序幕到狂飆突進

“讓伏爾加河成為我們的密西西比河。”在1941年夏天閃電戰開啟之後,希特勒對他的屬下們如此咆哮。元首相信,種族混雜和消費文化正在讓美利堅民族沉淪,但是,“美國人所具備而日耳曼民族所缺乏的,那就是廣闊的空間感,因此我們渴望拓展我們的空間,德國人一度喪失了這種意識……如果我們不具備起碼的關於空間的意識,我們靠什麼立足?”

空間是縈繞在德意志民族發展過程中無法迴避的重要議題。自啟蒙運動以來,德意志地區的發展始終落後於西歐諸大國,其中重要的緣由就是現代民族國家的雛形始終未能得到外部與內部的有力支撐。從外部而言,歐洲諸列強視一個分裂並存在多種邦國的德意志地區為大國衝突的緩和地帶,30年宗教戰爭留下的血腥陰影始終未能散去,法俄兩大帝國從東西兩端盯緊中歐平原發生的一切情況。從內部而言,以神聖羅馬帝國為自居的多元民族帝國奧地利始終敵視德語區的統一,警惕普魯士的崛起及其軍事強權,並不惜與宿敵法國聯手壓制其友邦的崛起。從時間角度來分析,中歐地區始終延綿不斷的大小戰爭衝突,阻礙了德意志地區長期連續的國家建設,其中就包含著對於既有生態環境的再度改造與利用。在這方面,德國遠遠落後於西歐諸大國。

開啟改造德意志蠻荒地區的政治人物當屬腓特烈二世,即腓特烈大帝。這位極具傳奇色彩的普魯士君王年輕的時候嚮往“詩和遠方“,卻被父親逮回軍營,親眼目睹其出逃夥伴的處決並從此性情大變,開啟了以隱忍與堅毅、強硬與開明而著稱的“腓特烈之治”時代。

在《征服自然》中,腓特烈二世被描繪為一個知人善用、開明進取,同時又以強大的軍隊人力資源為後盾,全力改造自然沼澤地區的啟蒙君王。在離柏林不遠的奧德河畔,腓特烈藉助具有荷蘭血統的水利工程師黑萊姆、著名數學家萊昂哈德·歐拉、普魯士貴族施梅陶等精英人士,將原本混沌與處於原始狀態的沼澤地奧德布魯赫,打造成一個適宜人類居住和自然灌溉,吸引大量外來移民的典範工程。按腓特烈自己的話說,他在此以和平的方式征服了一個省。當然在布萊克本筆下,各種有關改造自然河流與蠻荒沼澤的細節得以呈現,低效推諉與浪費腐敗也是治理故事中的一部分,毫不奇怪,與後世詩人與哲學家筆下的腓特烈豐功偉績有著不小的差距。但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所描繪的,選擇進步則必然付出代價。這又不免讓我們想起歌德的另一句名言,“我們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

現實中的歷史長河,龍種與跳蚤往往是並行不悖,共同演進的。如果說,18世紀的腓特烈大帝啟動了德意志人改造自然,感受到人定勝天的初步序幕的話,那麼19世紀則真正拉開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德意志狂飆突進時期。在這個漫長的時代中,德國人先是通過學習現代河流疏通與管理技術,將德意志的母親之河萊茵河加以“裁彎取直”,將原本按照自然河道劃分疆界的德意志諸邦國順勢統一整合起來,同時隨之而興起的內河航運通道也將德國各地區更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原本生態多樣,漁業資源豐富的萊茵河受到了滅頂之災,一大批物種隨之滅絕消失,令人頓生遺憾。譬如為世人所熟悉的舒伯特鱒魚五重奏絃樂曲創作於1819年,而1830年後,萊茵河裡就再也沒有鱒魚的身影了。這在時人的眼中,根本算不了什麼。待1871年德意志統一後,在新舊工業革命更替、歐陸老牌與新晉霸權逐鹿世界,民族主義話語輪番激昂交替的態勢下,德意志的自然景觀話語也隨之而塑造成形。在這套扭曲歷史時間的話語體系中,德意志的自然景觀從一開始就是和諧與秩序的象徵,和平與富足,人與自然生態的完美結合,而一切對立面,則是落後、反動、只有劣等民族才能與之相配的生存環境。在這種話語的強烈催逼下,任何有著激進種族主義的政治活動家,都會以拓展“德意志的自然空間”為名,行欺凌與滅絕弱勢民族與群體之實。

因此,在東線戰爭爆發後,希特勒及其黨羽就急不可耐地宣稱,德國士兵將在東方開闢新的花園、田野和果園,清除和滅絕那裡的劣等民族,德國人無需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

警惕危險心靈傾向

德國文化中的景觀敘事與政治情感結合的是如此緊密,在歷經戰爭浩劫後再次涅槃重生,繼續以新的面貌呈現給世人。冷戰期間,聯邦德國是率先開展自然保護運動的西方發達國家,環保運動對德國政治與社會有著直接而持久的影響,德國綠黨在民眾間具有廣泛的號召力。隨著柏林牆坍塌和兩德的重新統一,德國人深刻反思冷戰時代東德以慘痛的環境汙染為代價發展生產力的經驗教訓,並總結出一整套具有德國特色的生態文明建設經驗,吸引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國學習借鑑其先進的生態治理經驗。新世紀的德意志風景與記憶,成為被全世界所共享的一種綠色文明形態,亦是德國人新的國家驕傲與價值共識。

正是德國當下所取得的諸多成就,使得我們更應銘記歷史學家鉤沉歷史遺蹤、打撈並展示給我們歷史真實原貌所帶來的意義所在。《征服自然》的作者告訴我們,過往200年間的德意志水鄉,展現的是一個變動社會中希望與恐懼並存的舞臺,民族認同象徵的背後,是對風景的曲解和記憶的重構,對此我們要心懷警惕。更進一步而言,在追尋現代性和美好社會的生活歷程中,每一個個體都需要反思,反思何時我們的簡單“需求”,會成為一種具有壓迫性的脫韁“慾望”,警惕這種“慾望”在不經意間成為盪滌其他平行世界的激流,成為一種帶有壓迫性和一致性的思想暴力,警惕將文明文化中的善良與憐憫之心一併掃除的危險心靈傾向。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國際關係與地區發展研究院副研究員、歷史學博士)

(本文將刊於2019年12月9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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