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西方人普遍對親戚不親,而中國人這麼在乎親戚禮節?

西方科學的大傳統,也就是西方之所以為西方、西方區別於非西方的傳統,在東西方文化傳統的比較之中最能看得清楚。沒有西方就談不上東方,反之亦然。在西方文明進來之前,中國人對自己的文明缺乏一個反思的角度,無從獲得對本民族文化傳統的深刻認知。同樣,在瞭解非西方文明之前,西方人對自己的傳統也不甚了了。自我總是在與他者的對話中確立自己的。我們要了解西方的科學“大”傳統,最好的辦法是從中西文化對比的角度來切入。

說西方“科學”的大傳統就是知識傳統、理知傳統,似乎太平淡無奇了,並未說出點什麼來。難道說我們中國就沒有這種知識傳統嗎?我們中國人不是一樣推崇學問、學術?的確,中國人也認為知識很重要,但是,“知”向來不被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位置。《大學》中提出的儒者求學八階段依次是: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格物致知只是初級的、原始的階段,並不是最終的和最高的目標。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時候,的確談到了知,但談的不是知本身,而是指向一種正確的人生態度和倫理要求,談的是修身。我們今天的教育方針強調要培養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人,這裡“德”是放在“智”前面的。過去講又紅又專,“紅”放在“專”前面;今天講德藝雙馨,“德”放在“藝”前面。在中國文化裡,知識當然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道德、品行、做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的學問和學術是倫理學,而不是知識論。換而言之,西方的理知傳統與中國的倫理傳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傳統。

人生在世,終有一死。但是,只有人這個物種是在活著的時候就知道死是不可逃避的。這種對死的預知,引發了一個嚴重的哲學難題:既然早晚必死,何必有生?生命意義何在?明白自己必死的人類何以能夠如此堅定執著地活著,哪怕吃盡苦頭、受盡屈辱?這一方面固然有動物的求生本能在起作用,更重要的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已經生活在某種文化之中,在其中習得了一個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生的意義”或者“何為有意義的人生”。這個“人生的意義”通常並不是以概念命題的方式出現的,而是滲透在你的日常生活之中,在生活實踐之中被領悟到。人們通常也不會反省人生的意義,只有在一生中某些關鍵的時候,比如青春反叛期,比如特別困難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反省。正是這個“人生的意義”,讓人們儘管吃盡千辛萬苦,仍然能夠堅強、樂觀地活著。

中華文明本質上是農耕文明。在這片相對封閉、適合農耕的土地上,我們的先人發展出了成熟而又穩定的農耕文明。這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獨特的。誠然,人類進化的一般歷史都是從舊石器時代走進新石器時代,而新石器時代的根本特徵就是定居和糧食生產,也就是所謂農耕文明,但不同的民族進入農耕文明的時間和程度是不一樣的。中華農耕文明特別典型、特別成熟,以至壓抑了其他文明類型的發育。比如,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但沒有發達的海洋文化,這是農耕文化有意抑制的結果。比如,中國的萬里長城,表達的是典型農耕社會的防禦思想。比如中國傳統社會人分四等,“士農工商”,手工業者和商人地位低於農民,也反映了農耕主導的思想。


為什麼西方人普遍對親戚不親,而中國人這麼在乎親戚禮節?


農耕文明的一個基本特點是安於一地、少有遷徙,定居、安居意識很強。那些離開家鄉的人被描述為“流離失所、背井離鄉”,被認為是很不幸的。人與土地綁在一起,“父母在,不遠遊”,“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離鄉不離土”。費孝通稱之為“鄉土中國”。中國人特有的“籍貫”概念就是對這種情況的一種反映。如果像美國人那樣平均六年搬一次家,頻繁遷徙,籍貫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所以他們的護照上只有“出生地”而沒有“籍貫”。對於基本不遷徙的民族來說,籍貫就是出生地,籍貫的概念才有意義。本書作者的家族大約在一千八百年前由江蘇無錫遷居江西,大約在八百年前由江西遷到現在的湖北武穴地區,所以我的籍貫很清楚。但是,從20世紀中國開始向現代社會轉型以來,中國人開始頻繁遷徙,籍貫慢慢會喪失意義。

對於有籍貫概念的人群來說,地緣即是血緣:住在一起的人都是熟人,拐彎抹角差不多都是親戚,都有或近或遠的血緣關係。因此,中國的文化是一種典型的熟人文化。中國人在與熟人打交道方面有豐富的經驗,但不知道如何與生人打交道。對待生人只有兩個辦法,要麼把生人變成熟人,所謂“一回生、二回熟”,要是生人變不成熟人,就只有持敵對態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熟人文化延續到今天,仍然為國人所熟悉。

人們群居在一起,需要建立秩序,依照這個秩序分配各式各樣的資源,處理各式各樣的社會關係。這種秩序就是文化秩序。對於農耕文明而言,地緣人群實際上就是血緣人群,因此,農耕社會很自然地建立了以血緣關係為主要依據的文化秩序,即血緣秩序。我們注意到,漢語中的血緣術語非常發達。比如,對與父親同輩的男性成員的稱呼有伯父、叔父、舅父、姑父、姨父、表叔等等,英語裡就一個uncle全部包括在內。洋人剛來中國的時候,中國人覺得他們是野蠻人,連姑父和舅父都分不清楚。其實英國人當然也能分清楚,只是不覺得有必要分那麼清楚。可是中國人講究內外有別、長幼有序,稱呼裡面包含著倫理的考慮。如果未分清楚長幼內外,那就是不禮貌,不文明,沒文化。


為什麼西方人普遍對親戚不親,而中國人這麼在乎親戚禮節?


農耕文化、血緣文化和親情文化在“人性”的認同方面有自己的獨特性。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佔據中國文化主體地位的儒家,把“情”作為人性的根本,以“仁”概而言之,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深厚的闡釋空間。孟子說“仁也者,人也”,把“仁”作為人性的根本。什麼是“仁”?簡而言之就是“愛”,“仁者愛人”。古代中國人認為動物無情無義無愛,因此總是把人與動物相比較來凸顯人性。孟子說“無父無君是禽獸”。今人罵喪失人性者為“禽獸”“衣冠禽獸”,或有認識到動物其實也有情有愛者,罵人則改用“禽獸不如”。“人”的反義詞是“禽獸”。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所謂“仁”之“愛”,是建立在血緣親情之上的差等之愛,不是“一視同仁”的平等之愛,因為所謂血緣秩序本就是親疏有別的等級秩序。

西方文明經常被稱作兩希文明:希臘文明加希伯來文明,它們之間有相當大的差異,但與中國文明放在一起看,它們有著明顯的共同點,因此可以做一個總的概括。與中國典型和成熟的農耕文明不同,西方文明受狩獵、遊牧、航海、商業等生產生活方式的影響,其農業文明既非典型也不成熟。希伯來人是遊牧民族,而希臘人則是航海民族,他們都沒有發展出成熟而典型的農耕文明。

希臘半島土地貧瘠,糧食產量不高。主要產出是葡萄和橄欖,以及葡萄酒和橄欖油。為了獲得足夠的糧食,需要與近東地區進行貿易。愛琴海又極為適合航海。海面上島嶼星羅棋佈,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總能看到一兩個,因此,即使在航海技術水平很低的遠古時期,人們也可以克服對大海的恐懼往來其上。此外,希臘人是來自北方的遊牧民族的後代,有遊牧民族的文化基因。


為什麼西方人普遍對親戚不親,而中國人這麼在乎親戚禮節?


無論遊牧、航海還是經商的民族和人群,他們與農耕人群最大的不同在於,頻繁的遷徙而非安居是他們生活的常態。無論《聖經》還是《荷馬史詩》,都是講漂泊的故事。漂泊的人群經常遇到生人,與生人打交道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與中華民族的熟人文化不同,西方文明總的來看是一種生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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