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卓恩:錢穆與徐復觀的恩怨情仇

何卓恩:錢穆與徐復觀的恩怨情仇

徐復觀

人所共知,徐復觀因為“要把歷史中好的一面發掘出來”,而與反傳統的殷海光之間發生過激烈論戰;殊不知,徐復觀與同樣以發掘傳統文化價值為使命的錢穆之衝突,其嚴重實不亞於前者。

錢穆和徐復觀均為20世紀治史而著作等身的學者,同時也是對傳統文化充滿溫情與敬意的知識人,他們彼此有過密切的合作經歷,因而常被視為同一個陣營,甚至被統稱為“新儒家”。

錢穆對徐復觀辦刊的支持

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政治和外交上陷於孤立境地,曾有意籠絡知識分子與其“同舟共濟”。其辦法之一,當局在極其短缺的財用中,仍設法提供啟動經費,幫助一些知識分子創辦言論刊物,展開對大陸新政權的“思想戰”和“文化戰”。其中最著名的是1949年6月創刊於香港的《民主評論》和11月創刊於臺北的《自由中國》。《民主評論》為徐復觀所辦,言論的方向,越來越聚焦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維護,與專注於自由民主問題而對傳統文化採取批判立場的《自由中國》常起論戰。

由於文化上的認同接近,錢穆對徐復觀的辦刊事業相當投入,刊物一度因當局疑慮和經費困難準備停辦,徐復觀準備移居日本,錢穆致函鼓動其勉力維持,併為之出謀劃策,寫稿更堪稱主力,創刊後的

七八年中,每年都為其撰寫多篇文章,發稿密度略遜於徐復觀本人,而與唐君毅、牟宗三難分軒輊。按照徐復觀的說法,《民主評論》最核心的、最能代表刊物性質的文章,除他自己的“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文字外,是唐君毅、牟宗三、錢穆、胡秋原諸人所做的闡述文化的文章,“唐君毅先生以深純之筆,開始了中國人文精神的發掘。牟宗三先生則質樸堅實地發揮道德的理想主義……錢賓四先生的文章,走的是比較清靈的一路,因他的大名,吸引了不少讀者。胡秋原先生用‘尤治平’的筆名,發表了很有分量的《中國的悲劇》。這都是在文化反省方面,所演出的重行頭戲。”

多次學術“商榷”和衝突

徐復觀仰仗錢穆辦刊,但對於錢穆的學術見解並非照單全收,他們之間也發生多次學術“商榷”和衝突。

1952年11月錢穆在香港出版《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一書,認定明代內閣大學士張居正為“違反國法”而“以相體自居”的權臣、奸臣。徐復觀一則出於為鄉賢辯誣,一則因錢穆“以制度為立論的根據”,實“含有在專制政治下的大悲劇問題”,遂作文進行商榷。這篇題為《明代內閣制度與張江陵(居正)的權、奸問題》的文章提出,“法”依政治主權而存廢和變動,民主政治主權在民立法改法必須依民意機關,法相對穩定;專制政治主權在君,法隨君主意志而變動,不易有穩定性。就宰相之制來說,在大一統專制政治下,宰相為君主“在事實上既不可少,但在事實上又必須提放”的職位,為了兩全,歷史上常採用多設相位和名實分離的辦法,所以無名有實的宰相史不鮮見,此係專制政治的本質使然。張居正“以相體自居”不僅事出有因(受命託孤)不得不然,而且於史有承,於法有據。這個法並非成文法而是習慣法,當時的政學兩界,包括張居正政敵,均“並未否認他宰相的地位”;而張居正雖不得不“以宰相代理皇帝”,卻皆在“敕制詔令”下進行,並無越界之事,“權臣、奸臣之論,恐怕太昧於史實了”。徐復觀暗指錢穆混淆了民主政治之法與專制政治之“法”的本質區別,美化了傳統政治的“政權開放”,把貴族入仕向平民入仕的“政權開放”當成了“主權開放”。這篇商榷文章已現兩人之間的嚴重分歧,但他們一起共同擁護傳統文化更重要,故該文寫好後只寄給錢穆,並沒有發表,錢作跋語於後,強調“歷史應就歷史的客觀講”,不能做更多針切時代的引申。這次爭議未公開化,他們的合作仍密切開展,1954年《民主評論》為錢穆60壽辰出版專號,徐復觀作有《憂患之文化——壽錢賓四先生》以“慰萬千在深憂巨患中之同胞與學人”。

何卓恩:钱穆与徐复观的恩怨情仇

徐復觀

1953年6月,錢穆在臺北出版《四書釋義》,其中“論語要略”篇第五章《孔子的學說》中,以“好惡”對《論語》的“仁”作解釋,說“仁者直心由中,以真情示人,故能自有好惡。不仁者以有自私自利之心,故求悅人,則同流俗,合汙世,而不能自有好惡”,“無好惡則其心麻痺而不仁矣”。仁者的好惡之情高於人我之見且貫穿於人我之間,能夠“以我之好惡推知他人之亦同我有好惡”;不仁者則反之。這一見解與徐復觀對儒家的理解不合。1955年作《儒家在修己與治人上的區別及其意義》時,討論到儒家仁的含義,就以一小節對錢穆的“好惡”論提出檢討,指出好惡是基於自然慾望的性情,並非人類所獨有,也不能決定行為的好壞,行為的好壞取決於好惡的內容和動機。徐復觀強調,儒家在道德上立下的標準存在修己與治人的區別,在修己方面“總是將自然生命不斷地向德性上提,決不在自然生命上立足,決不在自然生命的要求上安設人生的價值”,而在治人方面則“首先是安設在人民的自然生命的要求至上”。按照這個認識,錢穆顯然將孔子的“仁”的意義侷限到了自然生命要求的範圍,“把儒家治人的標準,當做修己的標準來看了”。這篇“向錢先生懇切請教”的文稿發表前也寄給了錢穆,錢穆答以《心與性情與好惡》,堅持認為以好惡解釋仁,符合孔孟本義,可使仁與智、勇三達德各有偏重,避免陷入“理窟”。兩人的文章同時發表在《民主評論》上。

如果說仁的解釋問題只屬於儒學內部的爭議,到了1955年8月錢穆在《民主評論》6卷16期刊載《中庸新義》一文後,爭議便擴大到重要儒家文獻的屬性。錢穆文中有個重要觀點,稱《中庸》、《易傳》系“匯通老、莊、孔、孟”,而論述中特別強調《莊子》是《中庸》的源頭,孔孟反而與之無涉。這種將儒家經典道家化的看法引起以儒為宗的徐復觀嚴重不滿,感覺此“關係於我國思想史者甚大”,在“至三至四”的函札往復之後,1956年1-2月間徐復觀作《的地位問題——謹就正於錢賓四先生》,論述《中庸》屬於儒家經典,思想源於《論語》,而下啟《孟子》。他尤其指出,錢穆用《莊子》解讀《中庸》,實質是“將人附屬於自然上去說”,只承認“感情衝動的自然調節”,不承認人有理性、道德、善惡、人格高下等,主張“不遠禽獸以為道”。這種主張作為錢穆個人的思想無可厚非,“但以此來加在古人身上,作思想史的說明,則幾無一而不引起混亂。”這一批評錢穆同樣做出了回應。但這次回應明顯有無可奈何的情緒,直言“我之能申辯者,既已罄竭無餘,而徐君終不以為是,我又急切無法改變我意見,故我實感有無話可說之苦”。

與此相聯繫,學術衝突還延續到道家老莊先後問題。《民主評論》8卷9期發表錢穆《老子書晚出補證》,該文旋收入錢氏著《莊老通辨》一書,在本書《自序》中復堅稱“老子書猶當出莊子、惠施、公孫龍之後”,並述及思想史的原則和方法,引起徐復觀進一步的“就正”,他寫了一篇長文《有關思想史的若干問題——讀錢賓四先生及書後》,1957年11-12月連載於他們共同的另一園地《人生》雜誌。徐復觀一方面用“以考據對考據”的方法,對莊前老後說和《易傳》、《大學》、《中庸》出於莊老的意見加以“不甚客氣”的批評,以維護儒家作為中國文化精神中心的地位;另一方面針對錢穆提出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慎重提出異議。徐復觀強調考據之學不可取代義理之學,義理之學是考據之學之後思想史工作的重心。他批評錢穆基於“新字”、“新語”的新考據法而形成的諸如儒道思想的一些結論,是因為缺少“深求其意以解其文”的功夫,這些結論的效果,“千百年後所不敢知,當前則是很難取信的”。

這篇“以考據對考據”和“以方法對方法”的文章發表後,錢穆沒有再作回應,加以其他一些原因,錢穆與徐復觀的關係急速降溫,甚至發展到“咬牙切齒”的程度。1961年6月《中國一週》刊出張其昀與錢穆在就《民主評論》與新亞書院之間的經費事務的通信,隱然指責《民主評論》侵吞臺灣教育當局對新亞書院的支持經費,徐復觀憤而“公開一部分的真相”。他在《自立晚報》連載一篇長篇回憶文章,不僅斷然表示以當時情形根本不可能有《民主評論》有代轉教育部經費之事,而且藉機公開表達了對錢穆的不滿。

二人關係急速降溫

徐復觀談到自己曾因開罪張其昀,被張其昀以“教育部長”身份施壓東海大學要求解聘,“在這種情形之下,錢先生面都不願意和我見;寫到臺北歡迎他的信,也忙得無法回;《民主評論》求錢先生一篇文章而不可得;請他當編委會的召集人,連理都不理”。徐復觀分析,“錢先生對我的咬牙切齒,是因為我批評了他對中國文化的幾種基本看法”,譏錢穆是一個口說維護中國文化,實際上是歪曲中國文化的“大亨”,而自己之所以竟敢批評這位學術權威,純粹是因為相信“政治與學術,乃天下公器;只要根據事實,任何人都可以批評”。他對於學術批評,立下三條戒律:“學術上無足輕重的問題,我不會批評”;“出於無心的錯誤,我可以私人商量討論,也不會寫文章去批評”;“本來可以作若干不同解釋或說法的,乃至為一般人所能瞭解的錯誤,我也不批評”。他對錢穆公開提出批評的,在他看來都是對於中國文化至關重要而帶有原則性、誤導性的問題。

儘管錢穆不再回應,兩人實際上也不再往來,但徐復觀出於對“天下公器”之責任,並沒有停止發表對錢穆的批評。徐復觀此後的批評涉及一個更重要的層面:對於中國政治之路的選擇。1966年江陵在臺人士主辦鄉誼活動,徐復觀為表示支持之意,將舊作《明代內閣制度與張江陵(居正)的權、奸問題》一文加以整理,連同錢穆的跋語同時發表於《民主評論》17卷8期。此文已經觸及的是錢穆的政治見解,而最嚴重的一次批評,是1978年發表《良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直接對錢穆的政治意識展開嚴厲抨擊。

錢穆關於中國傳統政治屬於“平民政治”、“士人政治”、“民主政治”的說法由來已久,徐復觀原本認為,此類看法雖然錯誤,但一般人能夠了解,就用不著他來批評。不過,1978年11月錢穆從臺灣到香港講學,徐復觀從《明報月刊》刊出的《錢穆伉儷訪問記》,瞭解他又發表了關於秦以後的中國政治不屬於專制政治的見解,覺得他“依然發表假史學之名,以期達到維護專制之實的言論”,對於大陸剛剛興起的抗議“四人幫”的民主運動而言,猶如“潑上一盆冷水”。於是以“良知的迷惘——錢穆先生的史學”為題,言辭激烈地抨擊了錢穆的政治觀點。

徐復觀首先表明,“錢先生的史學著作,是不宜做一般讀者之用的”,“他對史料,很少由分析性的關鍵性的把握,以追求歷史中的因果關係,解釋歷史現象的所以然;而常作直感地、片段的、望文生義的判定,更附益以略不相干的新名詞,濟之以流暢清新的文筆,這是很容易給後學以誤導的”。接著對錢穆政治意識的幾個主要觀點進行反駁。關於平民政府的說法,徐復觀說,“他認為由平民出身取得政權的便是平民政府,等於說本是由擺地攤而後來發大財的人,只能算是地攤之家,而不可稱為富豪之家,是同樣的可笑。”而所謂帝王的“愛民觀念”,徐復觀認為,史家更應該考察的是“通過何種政治機構去實行”,而不是“愛民”的詞句,不然何以何來“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的專制之君?以詞句代實際制度,則一個“一切為人民”的口號,就足以掩蓋現代獨裁者的罪惡。他說,錢穆所說的“士人政府”也是不可靠的“濃霧”,既不能解釋何以地位越高、與皇帝愈近,命運愈困擾、艱難,也不能解釋何以屢屢發生宦官外戚專權。

徐復觀說,錢穆史學最反對的是把秦始皇以後的政治稱為專制政治,其實中國歷史上沒有將“專制”一詞用於帝王,不等於說中國沒有帝王專制之實際。“錢先生把歷史中成千上萬的殘酷的帝王專制的實例置之不顧,特舉出不三不四的事例來,以證明漢代不是專制,這不是做學問的態度”。漢代政治和思想,是徐復觀和錢穆都用過功的領域,徐復觀用具體的事實,來反駁錢穆的舉證,揭示出這些“不三不四的事例”根本似是而非。文章最後說:

“我和錢先生有相同之處,都是要把歷史中好的一面發掘出來。但錢先生所發掘的是二千年的專制不是專制,因而我們應當安住於歷史傳統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麼民主。而我所發掘的卻是以各種方式反抗專制,緩和專制,在專制中注入若干開明因素,在專制下如何多保持一線民族生機的聖賢之心,隱逸之節,偉大史學家文學家面對人民的嗚咽呻吟,及志士仁人忠臣義士,在專制中所流的血與淚。因而認為在專制下的血河淚海,不激盪出民主自由來,便永不會停止。”

綜上,作為新儒家代表人物的徐復觀,既“不甘心於僅僅做一個自由主義者”,也不甘心於僅僅做一個傳統主義者;其服膺的傳統,一方面是儒家學統的價值;另一方面是儒家學統價值與現代價值的結合。

作者:何卓恩,華中師範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原刊於:《團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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