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戴文采的水晶雪花》

李劼《戴文采的水晶雪花》

李劼,作家,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本名陸偉民,生於上海,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並在該系執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現居紐約。80年代至今,發表大量文章,在海內外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個性?自我?創造》,專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國文化冷風景》《百年風雨》《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等;以及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長篇小說《麗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轉》等。

無論是在兩岸三地還是整個海外的華語文壇,這都是個非常陌生的名字,戴文采。儘管她出版過小說,散文,甚至得過《聯合報》的小說獎,但她從來不曾被所謂的文壇所關注。她在臺灣文壇上留下的痕跡,竟然是因側寫張愛玲而招致的種種非難和嘲笑。彷彿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誤入了大師殿堂。事實上,她的文字根底和人文素養遠在張愛玲之上。她的才學足以睥睨製造了張愛玲神話的夏志清,更不用說臺灣文壇上的諸多庸庸碌碌之輩。流落在臺灣的才女蘇雪林之於魯迅的不屑,完全可以轉換為戴文采之於張愛玲的不以為然。但這位臺灣絕無僅有的才女,竟然為了採訪那位女作家,不惜比鄰而居,甚至從垃圾箱裡翻找張氏文字,寫就了那篇掀起軒然大波的《我的鄰居張愛玲》,因此受盡臺灣文壇庸人們的白眼。須知,以戴文采的才力和學識,足以與一千年前的日本經典女作家紫式部相談甚歡。謂予不信,不妨翻開戴文采譯作《源氏物語》領略些許。

殘葉颯颯,轉眼桐壺更衣的孃家就成故人的故里了。江楓緋緋,水光湛湛,皇上比往常更思念亡妃,派了名喚韌負的命婦到桐壺故里去。命婦乘著無生滅相臨照下土的月光啟程。不寤的皇上陷入了邃遠沉思。回想當年,月出東方,蘭湯沐浴,他和桐壺春殿食桑,夜秉魚燈,她那種鳳棲冷桐般的姿儀,插花花未歇,薰衣衣已香的意態,如此別具一格,與眾不同。如今雖仍記憶猶新,卻真個是所謂:“暗中相契約,怎得夢裡晤。”終究縹緲而不可把握了。

《源氏物語》至今大約有三種漢譯,一是林文月譯本,一是豐子愷譯本,還有就是僅面世一帖的錢稻孫譯作。三者之中,林文月學究氣較重,雖然忠實原作,卻平庸乏味。豐子愷生動是生動了,卻生動得有如講說水泊梁山故事,硬邦邦地彷彿扛著一根毛竹在弄堂裡行走。惟錢譯頗有韻味,用木心的話來說有如水磨糯米。但這離紫式部的原作風致還是相距甚遠。江南風味的水磨糯米畢竟不及平安時代的皇室貴胄那般高雅。這樣的空白,是由戴文采的譯筆填補的。

倘若說林文月的譯作是在“信”字上下了功夫,那麼可以說戴譯得了“達”和“雅”。遣字造句的精巧,敘事鋪陳的天然,彷彿是大觀園裡的林妹妹筆墨。林妹妹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戴譯有“江楓緋緋,水光湛湛”,悠悠然渲染出相思氛圍。然後更是一番“春殿食桑,夜秉魚燈”的情景,典雅幽靜得足以令人屏聲息氣。最後,“插花花未歇,薰衣衣已香”兩句,將桐壺皇后那種難以言說的美人意態,刻畫得風情萬種。過去有說,“意態由來畫不成”,殊不知,戴譯恰好就是在這畫不成之處別出心裁。據說,戴文采一直揣測《紅樓夢》並非曹雪芹一人所著,而有曹氏身邊些許才女添香。且不言此說真假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戴譯的玲瓏剔透,直抵紫式部的絕世才華。這相隔一千多年的相知和相遇,乃是冥冥之中的文學緣份。

遺憾的是,戴文采未能完成此譯,僅在博客上留下了八帖文字。宛如一串晶瑩透亮的遺珠,散落一地。這樣的破碎,恍如戴文采人生的隱喻,也有如其作品的象徵。戴文采的文字,珠圓玉潤,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筆鋒所至,點鐵成金。比如在她這篇獲獎短制《邊城雙俠》裡:

生果攤上牙買加橘倒聊勝於無,就缺酸而不寒,一種“潤”酸。防風堤盡頭一大片甘蔗田,一同梳著綠葉——發出裂帛般的聲響,無風的間歇,卻有水袖翩飛的狂態,黃沙在葉袖間襲來掩去,然後一路刮上天,消失在幹亮的晴空藍裡。防風堤那頭等偷渡的人堆中,跑過來一個墨西哥孩子,俞家君掏了一枚五分錢放入他棕黃的掌心,孩子踢著“史替達”走了

形容甘蔗田裡的綠葉被風颳出裂帛般的聲響,這在一般作家大概也能抵達。不同凡響的是這一句,“無風的間歇,卻有水袖翩飛的狂態”,可謂詩意盎然,卻又歷歷在目。好一個文學精靈!這樣的空靈,在張愛玲的小說裡是斷斷乎不曾顯現過的。

倘若說《邊城雙俠》裡的小說筆法,頗有些傳奇色彩,那麼其散文《那一夜在香港》則是極其日常卻又極為雋永的白描場景:

啟德機場出來,深色玻璃罩著花房般的大廳,張望了好一陣仍然沒有看見你。一個舉牌子的男人朝我笑,揮一揮手上的名字,我搖搖頭,推著行李走出滑門。外頭日色如玉,陽光帶著流質的薄荷綠,水意很濃的城市。揀紅磚道的欄杆上勾著腿坐下來,對面是家快餐站,窄樓下張起小小的帆布傘和塑膠椅,也賣冰激淋卡帕奇諾爆米花,也賣滷肝胗鴨掌龜苓膏。偏過頭,你正穿街跑過來,漫天木棉花與紫荊羊蹄甲,香港對我打了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招呼。

彷彿是很不經意的一句“日色如玉”,緊跟著又是一句“陽光帶著流質的薄荷綠”,將那一刻的光線描繪得栩栩如生。戴文采通常能將最難名狀的諸如無聲時刻、空氣光線之類,刻畫得輪廓分明,生趣盎然。她的這篇散文《那一夜在香港》雖然不及木心《上海賦》那麼的盡興,但於城市景觀的即興抒寫卻與木心那賦異曲同工:

中環出來天色忽沉,來山雨的氣勢。身後是天星碼頭的渡船,渣打花園前窄身子的雙軌電車,漆著水果麵包卡通色彩,滴鈴鈴排著隊,一條啄一條,循規蹈矩的孩子般走著電軌道,在那修長的街與高大的樓間。維多利亞廣場邊棲著許多花鼓歌裡的人力車,一個人大的車身油著廟門的紅,車伕戴著黃竹笠,穿著同款式藍布唐衫,簷下小吃店掛著長串黑布罩藤鳥籠,一大溜的精品店輝煌地亮著東方之珠的招攬,熱帶雨林植物下開著山杜鵑。

這裡沒有《上海賦》裡的世事洞明,卻有著一個小姑娘眼裡的琳琅滿目。一者是發酵的人世間,一者是五光十色的大都市,皆為美麗的文字。日常的氣息,即便世俗,哪怕發酵,也是可愛的。怕的是齊刷刷的街道門面,怕的是乾巴巴的千篇一律或者千人一面。倘若說戴文采在《邊城雙俠》裡寫出了一種荒蠻的野性,那麼她在《那一夜在香港》裡道出的則是一種都市裡的生機勃勃。有必要補充的是,木心《上海賦》是其客居上海多年的體味,而戴文采筆下的香港風貌,僅一夜觀感。可見文學精靈之靈。

按說,文采一名的接踵之詞,應該是風流。然而,戴文采此生既無風流的運氣,也無美滿婚姻的照拂。也許有一個像紫式部心目中的光源氏那樣的王子深藏於心,但在現實中卻是無緣。似乎是從一開始就被沉重的命運給碾得粉碎,戴文采一生都在情慾和緣份之間打轉。儘管從不惶恐,卻始終伶仃。

文字的孤傲也由此而生,一如其小說《在那陌生的城市》所述:

她請了好幾天病假,一個人關在房裡。她在答錄機裡聽見母親說記得保重身體,彭緯一天裡留話十來遍,她乾脆拔線。好幾回門鈴兼敲門,她疑心是彭緯,把電鈴也摘了。公寓外忽大忽小下驟雨,她想著彭緯即使沒帶傘,到處也能躲雨。這個世界諸事擾攘,怕都是自招自惹。她讓電腦隨機播放百納音樂,忽而霍洛維茨,忽而皇后合唱團,忽而黛安娜蘿絲,忽而馬思聰,一直沒停過,音量開得極小,反反覆覆像一巢蜜蜂嗡嗡飛,精神折損者的洗腦。

在一片小小的個人天地裡,婉拒著外面大千世界的紛紛攘攘。若說這是在尋找一份安靜,卻又像是焦灼得到了火爆的臨界點。“你越來越覺得需要買把槍,尤其在你回憶起一切關於槍的美學”,在其小說《你想買把槍》裡,戴文采如此寫道。這可能是戴氏對自己命運最為憤怒的抗議。此時此刻讓人聯想起的,無疑是《日瓦戈醫生》中的拉拉。

事實上,戴文采沒有拉拉那樣的強悍,而是極其嬌弱。她沒有力氣反抗命運,一如她沒有心境也沒有能力直面骯髒的文壇。但這恰好是她跟紫式部相通之處,紫式部的寫作,了無文壇背景。這可能也是她跟張愛玲的區別所在,張愛玲一旦離開了上海,再沒有寫出一篇有份量的保持了原有水準的文字。自由,對於張愛玲來說是一個特定的年代一個特定的城市。但對於戴文采來說,自由,閃現在她任何一段年齡,倘佯在她所居住過的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方土地。張愛玲是塵世的,世故的,她決絕而去,卻又無法淋漓盡致。門第身份之類通常會讓人作繭自縛。相反,戴文采則秉賦天真,不諳世故,故而得以時不時地文采飛揚。她率性時簡直是目無旁人,可以在公車裡引吭高歌,可以在廣場上清嗓美聲。無論是大自然的花草樹木,還是城市裡的嘈雜人群,戴文采都有全身心的體味或者細緻入微的觀察。倘若說張愛玲貴在門第,那麼戴文采則貴在天然無飾。終其一生都沒讀明白張愛玲的蘇州小生夏志清,把他心目中的老阿姐張愛玲讀成了一個神話;不惜矮身毗鄰的戴文采,根本毋需標榜,天生就比張愛玲更有才情,並且更富才學,可嘆最後卻又跟張愛玲同樣的孤苦伶仃。

她推開門放下旅行袋,迫不及待打開毛玻璃的雕花窗,黃昏前淡金的天光,飛起一群剪雲的鴿子。窗下是條盆栽薄荷和火龍果樹的小巷,斑駁的紅磚牆爬滿了淡紫與淡白的姬顏草。一條藤蔓穿過僅可容身的窄巷,盤纏上對面人家的芒果樹。穿麻紗衫褲的婦人,推著鮮果車彎進了巷裡,經過窗下的時候,她踮起腳尖拉長腰身瞧,認出其中長著密紅鬚毛的紅毛丹。稍遠處是個印度煎餅鋪的果木柴火銅爐,守爐子戴白帽的店家,正甩著兩張薄餅,橫拉的布條畫著黃咖哩綠辣椒和藍螃蟹。她忽然覺得心情好起來。清真寺跪拜的頌聲響起,四周霎時斂束起嚴肅。更遠些聖喬治教堂的尖頂,彷佛橘樹林間舉起一顆白主教棋子。皮色黝黑的人力車伕們,沿著教堂的白短牆午睡。她決定出去走走。

——《在那陌生的城市》

戴文采總是像個小姑娘一般的好動,靈氣十足;同時又樂善好施,逢到任何一個求教者,全都悉心相授,且誨人不倦。她不懂如何求取功名,一如她從來不知回報。文學寫作在她不過愛好而已,就像她喜歡美聲唱法。可能正是這樣的天然,她可以隨便進出任何一部在世人看來難以企及的文學經典。世故是文學的天敵。夏志清雖然有些孩子氣,但還不曾孩子氣到透明的地步,進而可以輕而易舉地看透張愛玲文字。相比之下,蘇雪林不無透明,故而可以終其一生不喜歡魯迅。戴文采與蘇雪林相近,但她沒有蘇雪林那麼幸運,能夠安安靜靜地走完獨立不羈的人生。《在那陌生的城市》裡的女主,幾乎成了她自己的生命寫照;不是在寧靜中昇華,而是在躁動中燃燒。她彷彿一不小心掉進了女主的那個夢裡:

城的背後是火山,極遠極遠,她赤足在颳著疾風的曠野走著。地殼緩緩地震動龜裂,熊熊的黃昏火光,她向著火山的方向奔跑,來不及趕到,火山已經爆發。烈焰騰空,地怒天吼,黑與深紅的熔漿不停地掩蓋空了的城,黑石佈滿整座山,燒焦的樹屍,插在失去再生能力的土上,大地的墓碑。天色濁暗,整個城不見了。她穿著藍罩衫在淒厲的毀滅之城裡。

戴文采的這部小說出版後不久便被搬上銀幕,拍成同名影片。

李劼《戴文采的水晶雪花》

戴文采的雪花品性,不是白茫茫的,而是星星點點、一片一片的。她不擅長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如她不知道如何度過今生今世。她彷彿一出生就是不完整的,更不用說此後被命運碾作一塊塊碎片。那一片片的晶瑩,或許就是她留給人世的一份饋贈。在她病危之際,我希望她能讀到我的這篇文字。我想告訴她說,你這一生並沒有白活,你給予了這個世界非常美好的禮物。你那無心快語般的寫作,宛如深深的祈福,在奉獻給人世的同時也反饋到了你自己的生命之中。

二〇一九年七月十八日寫於美東新州西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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