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編者按】殺年豬是永遠的鄉愁,它凝結了童年的純真快樂記憶,沉澱著患難與共的友情,共度時艱的親情,銘刻著坦蕩真誠的人間真情。殺年豬是納人的祭祖節,感恩祖先,慎終追遠,至今俄亞、三壩、加澤、託甸、瓜別等地保留了傳統習俗。殺豬客也是一面鏡子,可以窺見人情世故、社會變遷,折射出光怪陸離、悲歡離合的大千社會。這是一篇融情感美文、民俗漫談、社會剖析於一體的實沉之文,值得收藏深讀。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楊傑宏

一進冬月,樹木枯立,嚴霜鋪地,肅殺之氣隱隱而至;而一旦殺豬時嚎叫的聲音響起來,這種清冷馬上被熱氣騰騰的殺年豬習俗消融掉了。殺年豬習俗是中國各地的傳統習俗,與農耕時期的養豬傳統及準備過春節密切相關。漢字的“家”就是圈裡有豬,這意喻著家裡養了豬就有了肉吃,日子也好過了,這個家才像家的樣子。民諺這樣說:“年豬叫,年快到,冬至殺年豬,不用翻黃書。”殺年豬對孩子們來說,無異於提前過年。從農村長大的人來說,每個人都有一份深沉的殺年豬記憶。

苦樂年華:殺年豬的歲月記憶

在孩提時代的記憶裡,殺年豬季節是一年中不可多得的狂歡節,不只是這時節裡有好吃的,還在於小夥伴們可以藉此機會痛痛快快玩個夠。一個村基本上就是親戚套親戚關係,不是宗族,就是姻親,上百戶的一個大村,殺年豬時間是輪流來定的。這樣,全部輪下來,至少要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孩子們歡天喜地,而大人們卻並不輕鬆,男人們要宰殺剖肚切割清理,還要製作火腿油團胰子;女人們要參與協助清洗,製作米灌腸、香腸,準備當天的宴席,往往要忙到深夜。大人們在殺豬時,孩子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特別是到了拔豬毛時表現最為積極。這樣獻殷勤是有意圖的:撥下來的豬毛碼好後,交到供銷社裡可以換得一元錢。當時的一元錢可以買到一包薩琪瑪一袋花生糖,有些性急的買回來後與大家分享,分分鐘就消滅乾淨;有些小氣點的把買來的糖果藏在書包裡像小老鼠樣地每天嚼幾顆,可以磨蹭著吃到一個周,故意讓旁觀者咽口水。

最先吃到年豬肉的應該是這些小屁孩。大人們進入切割肉塊環節時,總會割下幾塊鮮嫩的瘦肉丟給我們;我們如獲至寶,拿著肉片歡呼著跑到火塘邊,忙不迭地把肉片丟到火塘裡的火碳上。肉片唧哩滋嘞地在火碳上樂開了花,香氣四溢,聞著就忍不住淌口水。孩子們性急,看到肉片冒油了,就趕緊拿起來撒上點鹽巴,顧不得上面還沾著碳灰,就忙不迭地往嘴裡塞,燙得齜牙咧嘴還覺得味道美不可言。也難怪,當時能這樣開心吃肉的日子一年也就那麼幾天。

吃飽了肉就有了力氣,接下來就得追求精神享受——踢“足球”。“足球”是豬尿囊做的。大人把豬尿囊從體內摘下來後,放在一張羊皮褂子反覆揉,這樣尿囊的韌性就增強了。吹足氣後與老外的橄欖球大小及形狀差不多,呈橢圓形。那時候村裡玩伴多,20多個孩子們在村頭空地上追逐著這個豬尿囊,一時飛沙走石,灰塵僕僕,大汗淋漓,直到踢破了才肯罷休。破了也不要緊,村裡殺年豬是挨家挨戶輪流來的,今天破了,明天又有新的了。當然,也有人家捨不得拿出來,聽大人說豬尿囊還是一劑治療小孩尿床的偏方。這樣我們給這些人家的小孩起了“尿床小氣鬼”的綽號,玩踢球時他們是不受待見的。殺豬客在中午就開始了,但這只是小席,主要招待幫忙殺豬的朋友親戚,也就簡單地搞兩三盤小炒。有一盤菜印象深刻:在切割豬肉時,主刀的切下來一塊大小適中的胸脯肉,然後交給女主人,讓其煮個半熟後撈上來,和著醃菜、辣椒一同爆炒,味道鮮美可口,同時極為下飯。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做殺豬客最怕與大人同席,一則大人話多,一頓飯可要吃上一個多小時,吃飯成了形式,談天成了內容,應了“納西講句逸”的俗語(意為納西美言可餐)。我們這些小字輩淪為了陪客,不僅要耐著性子聽,還要考驗你的禮數:大人不先動筷,作為晚輩絕不可先下手;大人談興正濃時,切不可只顧自己挑好吃的,不然德高望眾者會掃來不屑的餘光,乖乖!晚上回去就有父母的批鬥課等起了。這還不算什麼,最擔心的是大人的關照了,“做殺豬客就是來吃大肉的,學生不吃肉,文章哪裡來?”一塊大肥肉就關照到碗裡來了!吃?還是不吃?真的成了一個問題。吃吧,肥肉油膩望而生畏,不吃又違了大人的臉色,只得強忍著翻胃的危險吞下去。有了第一塊,就有了第二塊,連續吃了兩大塊,胃裡已經承受不住,最後實在咽不下去,趁大人們不注意,偷偷地把“好意”丟到桌子下;肥肉從天而降,桌底下的饞狗們一下子爭咬起來,驚動了大人們的談興。大家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了!

受夠了這種“禮遇”,所以孩子們盡力避免這種“厄運”,大夥兒總是圍在一起同席,邊吃邊玩,其樂融融。最好吃的當然是炒瘦肉,炒法極為簡單,就是和著蒜苗與辣椒同炒,肉的鮮嫩與蒜苗的清香構成了令人饞涎欲滴的美味佳餚,這道菜一上立馬就見底;還有一道是粉絲湯,粉絲是用肉湯煮熟的,上面放一小把蔥花,同樣香味撲鼻,但對於這道菜,小朋友們主要是用來玩“打電話”的。粉絲很長,必須站起身才能挑起來,還得要另外一人幫忙從粉絲下端接起來,這樣形成了兩人間的“電話線”,兩個人從各自一端吃起,直到互相碰頭。孩子們吃飯是風捲殘雲式的,不到十分鐘就只留下殘羮冷炙了,而中間的那一碗大肉依然完好無損。

吃過飯後,大人們圍在火塘邊互道桑麻,其樂融融。但最高興的還是我們,大夥兒在院子裡玩老鷹捉小雞、抓特務、模仿演電影、學打戰。有一回,縣文工團下鄉送戲,有個小品曾引起轟動。第二天我們又把這出戏搬到殺豬客上來,還演得惟妙惟肖的,“正學正學自,正學名美呢,高狗沒梭仁……”(大意為:名字叫正學,說是要正學,好的卻不學。)逗得大人們前俯後仰,我們的演出也大獲成功!更多時候是玩捉迷藏,有一次我躲藏到樓上的草料堆裡,可能玩得太累了,一不小心就睡過去了,害得家人到處找人。

後來長大後一直讀書,離家越來越遠,年味越來越淡,包括殺年豬更多是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聚會。以殺豬的名義搞個化賨,吃吃燒烤,喝喝啤酒,打打麻將,也就過一天了;孩子們大多是獨生子女,看動畫片,或玩遊戲,很少有集體瘋玩的場景。前年去城郊一親友家做年豬客,卻吃出一大股牛肉羶味,一問才知家裡所殺的年豬是由附近牛肉餐館裡的泔水喂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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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小山村)

二十年前的一次殺豬客倒至今難以忘懷。那是到一個偏遠山村的朋友家做的殺豬客。山路崎嶇蜿蜒,開車都要一個多小時,一直在一座接一座的大山間盤旋而上,最後抵達一個稍微平緩的山坳間,底窪處還有一面湖水,四周都是鬱鬱蔥蔥的密林,緩坡田地裡還有未收上來的蔓菁。村子就緊挨在森林與緩坡之間,也就7、8戶人家,正房是瓦房外,其他都是木楞房,菜園子都是用樹枝做的柵欄圍著,有一群黑山羊在不遠處慢悠悠地吃著草。

我們一進家門,年豬已經宰割完畢,男人們忙著製作火腿、揉制油團,廚房裡婦女們忙著製作米灌腸、洗菜、切肉,城裡開出租車的女兒在指導鄰家女伴怎麼製作牛肉冷盤,孩子們像我們小時候那樣滿嘴流油地吃著烤肉,旁邊的小狗看到小主人沒有丟肉的可能性,就使勁往上跳著想搶吃……整個小院裡洋溢著濃郁的年節味道。

夕陽西下,附近的山民們吆喝著牲畜迴圈,忙碌了一天的人們也收工了。天黑下來後,朋友家也熱鬧了起來,親戚鄰居們陸陸續續來到母房裡,圍在火塘邊,大聲地說笑著。這裡的婦女們都披著大羊皮子,臉色都紅樸樸的,時不時聽到她們爽朗的笑聲。這一帶的羊披比麗江壩子的要大得多,下端幾乎垂到小腿處,也沒有麗江壩子裡的七星圓盤及繡帶,感覺把羊皮剝下來後簡單揉制後直接就披了上去,顯得粗獷實用。在山區,這塊大羊皮其實充當了墊背、墊肩、坐墊、睡被等多種實用功能。廚房是傳統的母屋建築,神龕、母柱、祖先石是神聖空間,火塘、格顧魯(上座位)、灶臺是俗凡空間。吃飯前,家中長者先給神靈與祖先們敬獻一下飯菜及酒水,口中吟誦幾句祈福吉祥話,這樣才正式開席。大家圍著火塘盤腿而座,飯菜沿火塘四周圍成一圈,熱氣騰騰,香氣四溢;主人不斷地給碗裡添菜,給火塘裡添加慄柴,熊熊火光映襯著大家幸福滿足的表情。酒足飯飽,大夥圍著火塘談興不減,老人們講古,年輕人講城裡的新鮮事,孩子們玩累了就擠回到大人的懷抱裡,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談到晚上11點多,有人開始打哈欠了,大夥為了明天的活路也就散了。大人們用羊皮把孩子裹在裡面揹著出門去了,客人中住得最遠的是要翻過對面那個坡走五公里才能到家。過了十多分鐘,我們出去解溲時,呼嘯的山風裡還傳來他們爽朗的談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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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木里納人殺年豬 王長軍提供)

祀與戎:納人的殺年豬風俗

後來隨著到全國各地做田野調查,發現殺年豬是個全國普遍性習俗。東北至今流傳著童謠:“小孩小孩你別哭,進了臘月就殺豬。”據考古發現,我國養豬歷史至少有一萬年的歷史了。“拘獸以為畜”,把野豬馴化成為家豬,吃肉有了保證,而不再是靠捕獵的單一渠道來獲取肉類,畢竟捕獵要風餐露宿,而且還有一定風險,尤其在平原地區獲得野獸的機率更小,反不如畜養划算。殺年豬的季節一般是在春節前,最晚也不遲於大寒,因為大寒之後天氣轉暖,不利於存放肉類。

地處西南的納人殺年豬之俗應該是晚於元代的。這裡的納人指自稱為“納人”的不同族群,包括納西、納罕、納汝、納日、納木依等,前面的“納”本義為黑,引申為強大、偉大,後的“西”“罕”“日”“汝”皆為人、族之義,漢文獻中稱其為麼些或摩挲、摩梭等。據元代的《雲南志略》載:“(麼些)歲暮竟殺牛羊邀請,一客不至,則深為恥”。這說明,元代的李京到麗江時,當時的納西人家殺的不是豬,而是牛羊,這與納西族當時仍保持畜牧經濟傳統有關。元代後期,尤其是明代以來,麗江納西族進入農耕文明以後,耕牛殺不起了,代價太大,才由豬來代替而已,但納西的熱情好客之風仍然源遠流傳下來了。

越是在傳統社會,宗教祭祀氛圍更為濃厚,過年過節,吃好喝好點都得借托神靈或老祖宗名義。韓國把端午節稱為端午祭,說明節日與祭儀式密切相關。殺年豬也不例外,它與納人的祭祖傳統有著深層關係。一年之中,納人要舉行三次祭祖儀式:春祭(三月)、夏祭(六月)、冬季(十一月)三次家祭,分別稱為“盧如補”、“餘塔補”、“初補”。三次祭祖有向祖先神靈許願、還願之意,表達了納西人敬天法祖、慎終追遠的價值觀。春祭要念誦殺猛鬼的東巴經書,古人認為祖靈降臨之際,猛鬼恩鬼會前來搶吃供品,會把祖靈拘留扣押起來,因此要鎮壓猛鬼和恩鬼。故講述這種鬼的來歷,鎮殺這類鬼。六月有小春收穫,要讓祖先一同享受新麥面,感恩智慧能幹的祖先保佑之功。“餘塔補”裡的“餘”指祖先,“塔”指智慧能幹。十一月為秋收完畢的冬藏之季,家裡糧食滿倉,六畜興旺,所以在立冬後,各家各戶要殺豬來舉行祭祖儀式,以迎請祖先神靈回來共同享用豐收成果。東巴經《祭祖·獻牲》中如是說:

哦!揮灑淨水,把淨水揮灑在這祭獻的初冬肥豬身上。曾到山上帶狗去狩獵,但這祭豬不是狩獵得到的寶;曾去山溝裡捕魚,但這祭豬不是溝裡捕魚捕來的財。宰殺後不興不剖割,願剖割祭豬時祭祀進行得順利;不興不剔骨,願剔骨的時候肩胛骨能完整剔出。揮灑這聖潔的淨水。灑中肺上願肺上的心好;灑中肝上願肝上的膽好;灑中肚子願肚子裡的脾好。淨水灑在骨節上,願剔出的肩胛骨明淨,卜兆吉祥;淨水灑在三層的腸子上,願裡邊的泡沫白淨不出來。今天是祭祀先祖的隆重日子。這裡已經佈置得穩穩當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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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巴在家祭祖)

東巴祭祖儀式主要強調人要有感恩之心,感恩父母與祖先,東巴經《迎接回歸享祭的祖先》中如是說:

篙草已黃了,櫟葉枯萎了,一群群白鶴又將飛落在了輪休的田地裡。在冬天的美好日子裡,祖先又將回來了。父親老了,但要償還抱養之情;母親老了,但要報答哺乳之恩;報答當年給額頭抹酥油的恩情。來償還祖先給我們開下天、闢下地的恩情;來償還祖先為我們建村立寨的恩情;來償還祖先為我們修房建屋的恩情;償還當年把屎把尿、用尿布捆紮,把兒女從一尺嬰兒起就辛苦哺育的恩情;償還用陶罐常常為兒為女煨飯的恩情……

祭祖的另一功能是期望先祖永久賜福保佑後人,東巴用悠長的腔調吟誦唱:

在先祖們來降福澤、賜吉祥的這一天,願養兒兒能幹;願養女女俊美。願好田地裡種莊稼,莊稼好,結籽飽滿獲豐收。願放牧畜增。願福澤永存,一切美好。願吉祥長在,與邪惡能分開。先祖在今天,恩賜了福澤,給予保佑了,願千種的福澤降臨福地,願這得福澤得保佑的地方有好頭領來照應。願祭司長壽,家人命長,獲得福澤保佑,樣樣美好。願獲得長壽延年,事事如意。

傳統宗教祭祀儀式是建立在普遍的民眾信仰基礎之上,隨著社會變遷,傳統文化的宗教意味越來越減淡,而世俗娛樂味道越來越濃。現在麗江境內還在嚴格遵守一年三次祭祖儀式規程的恐怕沒有幾戶人家了。禮失求諸野,從筆者調查情況來看,有些偏遠地區仍有些遺俗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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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處四川省涼山州的俄亞鄉是個“納人古王國”,這個從明代木氏土司強盛時期遷徙過去的古城堡仍頑強保留了古納人的文化傳統,殺年豬中就可感受到這種古風。俄亞殺年豬是從立冬之後開始,一直到臘月間。殺豬日期一般要請東巴通過占卜來確定,以避開主人的厄年。一般以選擇屬兔、羊日為多,如果養豬或家中牲畜不太順,就選擇屬豬日這一天。殺豬當天一大早,主人家要舉行燒天香儀式,向天地神靈祈福。殺完豬後要製作豬膘肉、香腸、火腿。豬膘肉是很重要的儀式用品,象徵了六畜興旺,家底殷實。在家舉行成人禮時,當事者要站在豬膘肉及糧食袋子上接受東巴及家人們的祝福;在婚禮上,新娘與新郎要一同鑽進放有豬膘肉與糧食的櫃子裡,比喻一生有吃不完的肉與糧食,這裡的肉與糧象徵了幸福吉祥。“幸福”的東巴字為碗裡有飯,而“貧窮”的表意為碗裡無飯。

殺年豬當天還要舉行莊嚴隆重的祭祖儀式,當地人稱為“斯補餘頌”,即祭祀祖先。這一天一大早主人從山上砍一棵松木立於母房前,供桌上有犧牲豬肉、糖果、酒水、香、茶等,主祭者面北吟誦祭祖經書。儀式主要有除穢、請神、生獻、熟獻、送神幾個步驟。殺完豬後要給松木塗上血,並獻上些內臟,等肉煮熟後再獻一道,這就是生、熟兩獻。最後還要向母房內的神龕及火塘邊祖先石上也要祭獻。有意思的是,豬尿囊在俄亞是很少當足球來踢的,而是要吹脹後懸掛在母屋的火塘上方。火塘上方是利於飄散煙子的天窗,豬尿囊懸掛於天窗之下,以此比喻財富吉祥如常流水,從外面流到家裡來。也有人說水克火,有避免火災之意在裡面。祖先伺候好了,大家就可以放開吃了。吃完後在村中空地上手拉手載歌載舞,歡快深情的《金佐措》(搭雲橋)歌聲飄到了雲天外:

在雲端搭一座橋

先說三聲喂默達

喂默達是民歌之母,

搭上了雲橋就搭上了金橋,

金橋就連到了神山,

神山上什麼樹都長,

老虎在這裡跳躍

我們將麻布衣服織成了虎紋

……

與俄亞僅一河之隔的寧蒗拉伯鄉納人殺年豬風俗也大同小異。他們也在冬月間殺年豬,舉行燒天香及祭祖儀式。不同的家族有不同的日期規定。據石川江措介紹,每個村的同一家族固定在同一天殺豬,如布落村的石氏家族的殺豬日統一規定在11日,阿氏家族、和氏家族都在12日;而在油米村,楊氏家族殺豬日是在8日,阿氏家族、石氏家族都在10日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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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落村納人制作的麻花、米花糖 石川江措提供)

每個家族到了殺豬日當天,要把各家各戶的年豬(只能是公的)統一拉到老祖房屋頂輪流宰殺。宰殺前先請東巴主持儀式,東巴首先感念天地神靈及祖宗護佑之功,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稟明殺豬以示答謝之恩。等東巴吟誦完畢,眾人齊心協力動刀殺豬,把豬心、豬肝等內臟掏出用來作祭品,豬嘴裡要含一根白蘿蔔,然後把整隻豬縫製起來醃製成豬膘肉。這一天,由殺豬的這個家族請全村的長輩及婦女兒童過來做客。現在這些傳統慢慢變化了,從家族集體宰殺演變為各家各戶自己殺,而且每家殺年豬往往是好幾頭,但有個規矩沒有變:不管殺多少頭,必須有一頭是公的,而且要得把這頭公豬在家裡神堂前殺,死後頭朝神堂,嘴咬蘿蔔,豬膽要掛在神龕側邊。在年豬飯開席前,東巴正式舉行祭祖儀式,把家族裡的每個不在人世的人名都念一遍,唸到誰就必須敬一勺湯灑在鍋莊旁;然後祭自然神,唸誦村裡四周的神山、神泉,以及周邊的名山,如永寧獅子山、鹽源百靈山、四川貢嘎雪山等,唸到一處敬一勺湯;最後祭自家土地神。殺年豬期間,殺豬客這一家要帶著豬心、豬肝看望家族裡的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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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蒗縣拉伯鄉布落村一戶家庭合影 石川江措提供)

位於迪慶藏族自治州的三壩是東巴文化發祥地,那兒的殺年豬習俗保留了一些古俗,統一冬月中下旬殺年豬,不請殺豬客。殺豬都是幾家親戚一起殺,一天之內就殺完幾家的年豬,第一家殺完第一頭豬,家人就開始準備燒烤豬肉,殺完第二頭就開始燒香,給家神祭祀後開始吃燒肉,然後去下一家,最先殺的那家開始準備午飯,其他每家就燒天香,祭祀家神。據和根茂回憶,以前村裡殺年豬是製作豬膘肉的,現在整個村只有兩三家制作豬膘肉了。可能一方面與現在豬體型太大,不好保存有關,另外豬膘肉時間放長後感覺不太好吃,或者說現代人的胃口變叼了。殺年豬期間也是春節來臨之際,三壩吳樹灣村的民間藝術團在村中空地跳起了呀哈哩歌舞,這既是春節前的排練,也是休閒娛樂,為春節的到來營造了濃郁的節日氛圍。

從現存的納人殺年豬的祭祖習俗而言,以四川鹽源瓜別納人祭祖保留最為完整,也最為宏大。瓜別納人殺年豬時間在臘月底,一般在除夕前六天。當地有“史”“宏”“耶”“川”“布”“哦”六個氏族,不同氏族都有不同的殺年豬日。殺年豬主要是為過年祭祖作準備。據當地人朱逸凡先生介紹,當地人在過年前三天要舉行“查撒”儀式,即祭祖儀式,這與西部納西語的“崇饒”(coq ruaq)相似,指歷清祖先神靈的名字。查撒儀式上,由達巴來背誦家譜及家族遷徙線路,然後舉行隆重的祭祖儀式,教育子孫銘記祖先恩德,慎終追遠。初四全體村民出動,到山上進行打獵活動,帶有軍事訓練之性質。

與此相對應,瓜別納人的過年分為兩次,除了正常的春節外,還有五月端午節一次。當然,這與內地的端午節的性質是不同的,當地人視為補過的春節。當地有民間傳說,以前瓜別納人家裡的長子都要出去當兵,因長年在外打戰,春節也不能回家。有一次是在五月五那天返回家裡,全村人歡天喜地迎接親人們回來,把醃製好的豬膘肉打開來款待這些英雄們,並把這一天當作補過的春節,由此就流傳下來這個補過春節的習俗。與春節期間的狩獵相似,五月五那天還有進行革囊渡江或騎射比賽,反映了納人尚武傳統。

納人的尚武傳統源遠流長,與納人的歷史情境密切相關。秦漢以來,麼些(漢文獻中對納人的稱呼)勢力依靠自身的“鹽鐵之利”,在川西南及滇西北地區叱吒風雲近千年,曾控制了西部及東部的兩大鹽礦(西藏鹽井與四川鹽源),尤其以四川鹽源的鹽礦儲存量大,成為這一區域的經濟命脈。民族學家任乃強說:“麼些為康滇間最大亦最優秀之民族也”。為了爭奪鹽礦,麼些勢力與周邊的中央王朝、吐蕃王朝、南詔發生了多次血腥戰爭,藏族史詩《格薩爾》中的《姜嶺大戰》就是麼些與吐蕃爭奪鹽礦的歷史為原型。殘酷的生存環境也塑造了這種強烈的危機意識,尤其是軍事實力成為維繫族群生死存亡的關鍵因素。一直到嘉慶至道光間(1796—1850),瓜別土司管有土民1253戶,其中麼些312戶,西番(今普米族)941戶。西部納人以祭天為重,東部納人以祭勝利神為大。“國之大事,惟祀與戎”。這是有歷史根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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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裡利家咀納人的鎧甲舞 王長軍提供)

由於強敵環伺,交通閉塞,與外界交流不足,加上內部分化嚴重,沒有出現強而有力的民族領袖與政權,原來作為這一區域霸主的納人勢力逐漸衰落下去,人口銳減,地盤緊縮,民國時期更是遭受了滅頂之災。據地方史料記載:“1924年,寧蒗、鹽源、鹽邊彝族部落武裝焚掠鹽源、鹽邊全境,殺瓜別土司紀鎮藩全家,又攻陷、焚燬中所、前所、後所土司衙門,擄鹽源、鹽邊、寧蒗、華坪、永勝、米易等地漢族、摩梭人、西番人數萬入山為奴,焚燬漢族村堡、場鎮數百,哀鴻遍野,廬舍為墟,兩鹽摩梭人自此浩劫以後一蹶不振。”

晚清名人趙藩在成都武侯祠留有一幅名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趙藩曾經受學於麗江李玉湛門下,對西南歷史頗為熟諳,他洞察到了這樣一個鐵定的歷史規律:如果沒有審時度勢、與時俱進的遠見卓識,不能採取開放的文化政策,加強對外商貿交流來增強自身實力,一味地窮兵黷武或者單方面強化軍事力量,只會遭受更大的滅頂之災。

當下,我們也強調尊重歷史,銘記祖先仁義功德,繼承開拓創新精神,但也要警惕過度神化祖先,導致泥古不變,抱殘守缺。“敬天法祖”也是木氏土司的家訓。木氏土司順應歷史大潮,擁護國家統一,採取區域內民族團結親和政策,率先垂範學習外來文化,推廣先進生產技術,整合了西部納人,結束了“酋寨星立,互不統攝”的內耗局面,強有力地推動了其歷史進程。東西兩部納人命運迥異,其間原因,值得今人與後人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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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山區納西人家殺豬忙 )

變與不變:殺豬客的文化變遷

俱往矣。“祀與戎”與現代人的生活漸行漸遠,殺年豬被賦予了更多的時代文化內涵,其宗教意味不斷被淡化的同時,世俗的人情來往意味越來越濃厚。當然,這與不同時期的經濟發展水平是相聯繫的。如在經濟困難時期,人們為了節約社會成本,避免鋪張浪費,嚴禁大操大辦,殺年豬經歷過類似的移風易俗。1980年代初期,奉科鄉楊柳村按照村規民約,統一在一天內完成殺年豬。1994年,金山鄉敏儒村在離休幹部和紹天倡議下,全村統一在冬月初二那天殺年豬,杜絕輪流請客之風。當時的一頭年豬,擔負著全家一年到頭的食用油、肉類供應,如果遇上婚喪宴席就更吃緊了。

現在的經濟條件大為改善,以前靠一頭豬過一年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還了,殺年豬逐漸演變為人情往來的社交平臺,人們通過這一傳統習俗延續著親情、友情,保持了人情的溫度,開創著更為美好的生活追求。殺豬客當天,有些老人因年老體邁過不來,主人家就把煮爛的豬肉及肉湯送過去;如果家裡有外婆、外公、阿舅等內親或關係比較鐵的友人,往往要送裡脊肉或尾椎肉,這兩種肉是一頭豬的精華所在,所以要送給最親近的貴客。從殺豬客所請客人可看出這家人的朋友圈及人緣關係。如果你與他非親非故,但受到其邀請參加殺豬客,那就很能說明二人之間的親密程度非同一般。“他倆在殺豬客時是相互邀請的。”村民在評判比較鐵的關係時往往這樣說。

殺豬客猶如一面鏡子,可以看出主人家的待客之道、處世之風,也折射出一個地方的社會風氣。有一次到文筆峰背後的高寒山村——南溪村做殺豬客,我們竟然吃到了一桌與城裡高檔酒樓水準不相上下的盛宴,不只是其做菜功夫高,而且葷素、冷熱、鹹淡搭配合理,很合大家口味,加上食材都是家裡產的,食之美不可言。起初我們還以為可能請了一個城裡大廚過來做的,事後一聊才知道是家裡兒媳婦與村裡幾個女伴一起做的。她們都在城裡開出租車已十多年了,熟悉了城裡的生活方式,從中也學到了做菜的方法。主人家很自豪地說,那些城裡頭剛出現的新菜餚,新花樣,不到幾個月,就出現在我們村裡的宴席上了。南溪村歷史上處於石鼓往鶴慶的茶馬古道上,加上地處高寒,經常以土豆、木材、中草藥到麗江、鶴慶壩區進行交易活動,由此形成了開放、進取的民風。

過了一週,又到另一個山村做殺豬客。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米灌腸,大家紛紛趁熱吃開來,但剛放到嘴裡,半生的米粒把牙齒硌得嗞嗞直響,感覺咬了一口沙子;端上來的大肉肉皮上還帶有沒刮乾淨的豬毛,更瘮得慌的是還有幾塊奶頭肉;最後寄予厚望的炒瘦肉沒炒熟,感覺在嚼彈弓橡皮。讓我們自愧不如的是當地村民卻吃得津津有味,安之若素。

歲月是把殺豬刀。一切都在變,包括人情世故。好多人都在說,與過年一樣,現在殺豬客中有些變味了,利益交換的意味越來越濃,有些殺年豬異化為權力交換或公關工具。有個朋友說,他們村裡有個大學畢業生考上公務員後在政府工作,每年殺年豬就請一些與他兒子升遷有關的官員,甚至把大半頭豬都送到官員家裡,使傳統的殺豬客有了“朱門豬肉臭”的感覺。有些人家殺年豬,攀比的是門口停放豪華車的數量與來賓的官職與頭銜,家底一般的親友們倒有了應景湊數之嫌。

現在城區附近的殺的年豬不是自己家養的,而是在市場裡直接買的,豬肉價格快變成金價了,加上其它菜蔬、酒水、煙茶,花銷上萬元很正常。這樣一來,請客的主人家覺得與其圖一個殺年豬的虛名,還不如直接到飯店裡大吃大喝一頓,既免了一家人忙前忙後之苦,儘可享受被他人服務之樂。剛好這兩年鬧非洲豬瘟,也給這種不請殺豬客提供了絕好的藉口。這幾年,請殺豬客的明顯少了,而“暗殺”趨勢明顯增多。

逝者如斯夫。為什麼這麼多人還在懷念殺年豬記憶?因為這裡有純真快樂的童年記憶,有患難與共的友情,共度時艱的親情,坦蕩沉實的人間真情。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殺年豬終會成為塵封的記憶,但這份鄉愁與情感會慢慢沉澱下來,一次次地溫暖著人心,生動著清冷的人生季節,鼓勵著人們走向更遠的未來。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麗江壩區的殺年豬 楊一紅提供

初稿於1999年11月18日

修訂於2019年11月11日

注:在本文撰寫過程中,朱逸凡、石川江措、木誠、秀哥、和根茂、和志菊、和正鈞、和素文等好友提供了相關材料,楊嘉慧老師朗誦拙文,在此一併特致謝!

【作者簡介】楊傑宏,納西族,雲南麗江人,人類學博士,文學博士後,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南方民族神話與民俗,對東巴神話著力較多。著有《族群藝術身份的建構與表述》《東巴敘事傳統研究》《東巴儀式敘事程式研究》《納西族民俗通論》《龍蟠故事:茶馬古道民族誌》等著作,曾獲費孝通藝術人類學獎、中國優秀博士後論文獎。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狂歡與感恩:殺年豬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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