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與陳逸飛

陳丹青與陳逸飛的淵源,可以追溯到35年前,那一年,陳丹青18歲,而25歲的陳逸飛已經是上海美專公認的三大才子之一,“誰都想認識他。”“文革”初成立的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成了上海油畫的惟一中心,當時上海美專畫油畫的青年才俊前三名:夏葆元、魏景山、陳逸飛。“陳逸飛當時在三個人中排老三,不是最優秀的,但是他很努力,後來居上。”

陳丹青特意想法子結識陳逸飛身邊的人,通過劉躍真的引薦,兩人得以見面,並很快成為朋友。

記者:你跟陳逸飛初次見面的時候,對他印象如何?

陳丹青:當時他是標準的好青年,戴副眼鏡,要求進步,正在最瘋狂地做著油畫夢,而且雄心大志地想畫大題材。他那時才25歲,畫油畫在這個年齡就嶄露頭角,是不可想象的。

記者:這些年來,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是否依然如此?

陳丹青:應該說,像我和逸飛這樣後來又出國的人,對自己都已經有個重新塑造的過程,他中後期的形象,就是一個“上海人”。人們一直認為上海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男人,其實這是一種誤解。陳逸飛祖籍寧波,寧波人在上海的這一支,都是非常潑辣苦幹的。你看歷史上的浙江人,像蔣介石、竺可楨、魯迅,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陳逸飛身上也有這樣的特性。

記者:你曾經說過,陳逸飛是你的老師,他對你的影響大嗎?

陳丹青:大!你想想看,當時我20歲,他比我大七八歲,而且已經在這個圈子裡取得了成功,是個榜樣。整天在一塊,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他給我很多幫助,不說別的,如果不是他,我怎麼可能在“文革”的時候就看到世界名畫冊?當時只有專業的單位裡才可以有這樣的畫冊,陳逸飛常常找關係,他人頭廣,把我帶到油畫雕塑室的圖書館,跟我說:“你就坐在這兒看吧。”

每次陳丹青從鄉下一回上海,就跑到陳逸飛所在的“油雕室”。他自己後來回憶跟夏葆元、魏景山、陳逸飛等人的交往,“回想起來很有意思,那時沒電話,都是騎自行車找來找去,不在家,就等著,聚一堆人臭聊,互相傳看最近的畫。我現在還懷念那種生活,太單純了,沒有誘惑,沒人知道畫能賣錢。我們最最興奮的就是技巧。”

記者:你如何評價陳逸飛的藝術成就?

陳丹青:他們這一代人,跟建國以後的第一批油畫家不同,他們是“文革”後起來的一代,都有一種革命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陳逸飛的成名作《黃河頌》,折射了蘇聯現實主義的影響。“文革”中的青年才俊,廣東有一批,陝西一批,上海一批,可能有同行相嫉的原因,也可能各地對海派有成見,逸飛的作品雖然很出名,但是沒有被最主流、最頂端的圈子接納。當時普遍覺得海派油畫太講究技法,追求瀟灑、漂亮,不是純革命的。

現在已經很難恢復當時的美學語境了,“文革”的大背景下,題材肯定是革命的,技法裡也會有矯揉造作和姿態化的東西。

陳逸飛最好的作品,是《蔣家王朝的覆滅》,這是1975-1976年畫的,當時他才29歲左右,在這個年齡就畫出這樣宏大的作品,是無法想象的。

天有不測風雲。1983年的一天,一場並不因為兩人之間誰對誰錯的誤會,讓這對亦師亦友的海派畫家,在美國紐約陡然翻臉成仇。因為這一場誤會,兩個人之間差不多有整整15年沒見上一面,即使偶然見到了,也從不說話,非常尷尬。這件事至今讓陳丹青想起來就難受,也不再願意道出其中的原委。

陳丹青:從1983年到現在的22年中,其實大家都有機會坐下來開始一次新的溝通,但是一直沒能進行。我至今都很遺憾。

我記得一個故事,塞尚和左拉兩個人都是普羅旺斯鎮的中學同學,一個喜好文學,一個喜好畫畫,後來一起到了巴黎,他們倆的交情十分地好。在印象派鬧事的時候,左拉還仗義執言幫塞尚說話。可是到了兩人中老年的時候,左拉寫了一本小說,以塞尚為原形,暗示他是一個失敗的天才。塞尚大怒,覺得受了老朋友的曲解和侮辱,於是兩個人絕交了。沒過多久,左拉死了。到他死的時候塞尚才發現,自己原來非常非常捨不得左拉,左拉的離去,帶走了他整個青少年時代,以及對藝術的回憶。當然,我不是塞尚,陳逸飛也不是左拉。青少年時候的朋友,特別是亦師亦友的那種關係,是不可替代的。我想這是很難說出來的一種感覺,尤其是,他這麼快就去世了。

從1983年起,陳丹青跟陳逸飛的來往漸漸少了。這中間的22年裡,兩人各自出國,再後來,作為文化名人,他們會在一些活動上碰面。“雖然已經很少往來,但是當年的友誼還在,每次看見,覺得很親,就會想到年輕的時候。”最後一次見面,在紫禁城國際攝影展上,兩人都是嘉賓,合影留念。“陳逸飛胖了,講話慢了。”

記者:是否當時就隱約有病兆?

陳丹青:這倒未必。其實你看逸飛的長相,人中、下巴都長,眉毛很濃,一笑起來,很富態的樣子,他應該是長壽之相啊。在我們這個年齡,間或聽說我們的某個相識已經走了,也屬正常,但我怎麼也沒想到是他。

我愕然,痛惜。但是想想,好像也不該驚訝,他一直是這樣一個人。我記得以前我們一起畫畫的時候,很累,他給我看他畫的肖像,中間他跑到廁所好幾次,用冷水衝頭。他做事特別拼,會咬牙,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出來。

記者:他的一個朋友在說,如果陳逸飛不去理會《理髮師》、不去理會拍電影,他興許不會死,你覺得呢?

陳丹青:也許這就是求仁得仁。陳逸飛一直想拍電影,還是在“文革”的時候他就跟我說過,想自己拍電影,當時我想,這怎麼可能呢。沒想到他真的拍成了,他是個大膽的行動者,而且,他可以好幾攤事情同時做。

我也想拍電影,但是我知道自己不會去做,我缺乏行動,但是陳逸飛不同。我看過他的第一部電影《海上舊夢》,這是他的初作,雖然電影裡的一些元素他還不知道怎麼把握,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拍成了。對一個半路出家的人來說,很不容易。

後來拍的《人約黃昏》,我覺得,比陳凱歌、張藝謀成功多了。電影的劇本是老劇本,但是他表現出了舊上海的質感,這一點,遠比《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和《風月》成功,看張藝謀那部片子的時候我在紐約,當時我就想:一個陝北的漢子,怎麼可能懂舊上海呢?

記者:你說陳逸飛常常好幾攤事情同時做,確實這些年,他涉足了很多領域,比如雜誌、建築、電影、服裝、模特行業等等,似乎都幹得有聲有色,你怎麼看待這個事兒?

陳丹青: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事情,這樣的人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當然社會上有一些議論,說畫家跑去當商人了。我在美國呆過,在美國,藝術家很多都有自己的公司,我們都知道,美國的一個演員當上了總統,還有一個演員,去當了州長。這是人的自由,人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逸飛的性格、活動能力,可以在多個領域長袖善舞,美術界很難找到第二個人,在社會轉型的這個階段,需要這樣的人。只是,他走了,沒有人可以替代他,從此上海少了一個話題。我不相信,中國的藝術界可以有人取代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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