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錫的湖南“自由行”路線,在常德一待就是十年

湖南是一個“詩的國度”。這既源於它的自然山水之美,又得益於歷代貶謫知識分子和旅行者們對它的探索發現。自屈原以降,無數華章誕生於此,並由此形成獨特的“瀟湘美學風格”。追尋他們的足跡,用詩歌來重新解讀湖南的人文地理,是《湖南,如詩說》這一系列文章的初心所在。

刘禹锡的湖南“自由行”路线,在常德一待就是十年

和大多數傳統知識分子一樣,唐代詩人劉禹錫也是一位充滿政治熱情的人。

“永貞革新”就是他在二王(王叔文、王伾)政治集團領導下,參與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這場以加強中央集權為目的運動的矛頭直指當時的三大政治勢力:宦官集團、藩鎮軍事集團和朝廷內的朋黨集團。可以說,把當時能招惹的人全都惹了一遍。因此是一場註定輸得很慘的鬥爭。公元805年,短暫的永貞革新失敗。劉禹錫先是被貶連州,途中又被貶朗州。曾經意氣風發的他,自此開始了人生一次又一次的貶謫生涯。

一路走一路思考,一路感慨,中國的詩人和哲人大都“在路上”。劉禹錫在湖南的足跡,也是他尋找自我的過程。

刘禹锡的湖南“自由行”路线,在常德一待就是十年

◀位於常德武陵區的劉禹錫雕像及司馬樓。

古代交通中心洞庭湖:一個經過六次的地方,當然很難忘

作為從長安南下的必經之路,洞庭湖簡直就是劉禹錫的夢魘。

二十年間,據文獻可考的就有六次之多。第一次經過洞庭是公元805年的第一次貶謫。永貞革新剛剛經歷慘敗,他的心情非常恐慌。路途的艱辛也讓人崩潰。貶謫不是旅遊。唐代的法律規定“應流貶之人,皆負譴罪……”情況稍微嚴重的,要求“日馳十驛以上赴任”。唐代一驛三十里,十驛三百里,拖家帶口的貶謫官員們,可以說是“被驅不異犬與雞”。這種境遇下,大多數人心情可以說是糟糕透了。韓愈就曾寫下“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悽苦詩句。

此時的劉禹錫,心情同樣不好。在路經君山島時,他寫下了《君山懷古》:

屬車八十一,此地阻長風。千載威靈盡,赭山寒水中。

這應該是他在湖南的第一次訪古,只是過程很不愉快,詩裡透出一股頹敗無奈的心情。

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年)夏,劉禹錫從貶謫地夔州(重慶奉節)調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又一次經過洞庭湖。他自述為“長慶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轉歷陽(和州),浮岷江,觀洞庭,歷夏口,涉潯陽而東”。這個切換貶謫地的倒黴秋天,卻是一個難得好風景的季節,之前他路經洞庭都不是秋天,欣賞“洞庭秋月”的美景一直是他內心的期待。願望既遂,於是他寫下了《望洞庭》一首,以作紀念: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劉禹錫此時的心情,比寫《君山懷古》時顯然已經平靜了許多。

洞庭湖是一個重要的地理分界。即使是在經濟文化都很發達的唐代,洞庭湖以南的湖南區域,依然被視作蠻荒之地。煙波浩渺的洞庭,也就成了繁華與荒蕪的分界。古代都走水路,洞庭湖一時成了貶謫官員們的集散之地,於是被寄託了諸多哀愁。加之先賢屈原在洞庭湖流落時的哀嘆,更讓這湖水泛起無數的哀愁。幾乎所有路過洞庭湖的詩人都在此留下詩篇。

唐宋時期洞庭湖水域向西拓展,達到方圓七八百里,是洞庭湖最深的時期。“八百里洞庭”開始頻頻出現於這一時期的詩文中。彼時的洞庭湖,連接湖南的四水及汨羅江,由此上溯,可達湖南四大流域,覆蓋湖南全境。作為湖南當時的水路交通中心,洞庭湖對於劉禹錫而言,是一個難以忘懷的地理座標。

劉禹錫說:漢壽這地方未來會變成交通要道

劉禹錫從洞庭湖進入常德後,開始了他的貶謫歲月,一待就是十年。他是那種閒不住的性格,貶謫帶給他一個四處訪古幽思的機會。漢壽離常德城很近,他在這裡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漢壽城春望》:

漢壽城邊野草春,荒祠古墓對荊榛。

田中牧豎燒芻狗,陌上行人看石麟。

華表半空經霹靂,碑文才見滿埃塵。

不知何日東瀛變,此地還成要路津。

這是一首充滿了廢墟審美意識的詩歌。《唐詩鼓吹箋註》說:“只‘野草春’三字,已具無限蒼涼,無限感慨。”劉禹錫似乎很擅長寫這類題材,“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也是他的名句。

漢壽城在漢代是交通要道,隋朝時已荒廢。劉禹錫所感,正在於此。荒祠古墓,據說指的是伍子胥廟和楚平王墓。作者在詩題下自注:“古荊州刺史治亭,其下有子胥廟兼楚王故墳。”荊州,東漢時荊州治所在漢壽縣,故址在今湖南省常德市東北。治亭,修建亭子。關於楚地是否有伍子胥廟的問題,歷史上學界有爭論,但大多持肯定態度。

漢壽這個地方,春秋戰國時期屬於楚國,後因沅澧水下游地區,正是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流放、行吟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之求索之地,故稱索地。而劉禹錫筆下的這個漢壽城,正是秦黔中郡和東漢武陵郡的索縣縣城。因城內建有香火旺盛的“崆峒觀”又名崆峒城。也同樣是在東漢順帝劉保陽嘉三年(134年)分索縣而新設立漢壽縣的縣城,同時還將荊州治所由江陵移至這裡,直到公元196年劉表任荊州刺史時才移至襄陽,後又移回江陵。

據說漢壽的得名源於漢王朝的一個願景。“陽嘉”是漢順帝的年號,“漢”是指當時的王朝,“壽”是指長久之意。漢順帝在位時,外戚梁氏擅權,漢室漸衰,把新設的縣叫漢壽,其意義是頌禱漢代江山之長久。當時的漢壽城(崆峒城)城址在今鼎城區韓公渡鎮城址村。分大小二城,大城(老)平面長方形,城牆均為夯土層。大小二城分別為古索城和荊州治所的遺址。

劉禹錫的確很有遠見。他的預測沒錯,漢壽如今真的成了“要路津”。長常高速、石長鐵路都在此經過,漢壽的太子廟也成為湖南交通中重要的樞紐。

常德與劉禹錫被貶的朗州,真是同一個地方嗎?

常德武陵區的柳葉湖邊,現今有一座司馬樓,仿的唐代風格。司馬樓前的湖邊,即是劉禹錫塑像。雕像面朝煙波浩渺的湖水,深沉凝重。

朗州(常德)十年,是劉禹錫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那時的常德,叫朗州。劉禹錫在朗州整整待了十年。十年間,他幾乎跑遍了朗州鄉土,瞭解風土人情,遍訪歷史勝蹟。貶謫可以讓一個人沉淪,也可以讓一個人深思。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詞二首》之一)以及“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這些詩歌,表達了一種在苦難中的樂觀心境。劉禹錫在常德,也經歷了一個從消沉到達觀的轉變。

劉禹錫被貶謫的官職為朗州司馬。朗州和現在的常德,是同一個地方嗎?

常德乃湘西北重鎮,歷史名城。《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載:漢置臨沅縣,先後有臨沅、監沅、武陵、嵩州、朗州、鼎州、常德等名稱;歷為縣治及郡、州、府、路、行署駐所。據考證,始稱常德在宋朝。北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在鼎州設常德軍,後升州為常德府。

朗州是常德的一個歷史地名,之前的名字是嵩州。

隋開皇十六年(596年)改嵩州為朗州,治所在武陵(今常德市)。隋煬帝(楊廣)時為武陵郡,轄武陵、龍陽(今漢壽)二縣。轄境相當於今武陵區、鼎城區、桃源縣、漢壽縣;唐代轄區相當於今桃源以東的沅江流域。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改為鼎州。

隋開皇十六年(596年)改嵩州置,治所在武陵縣(今湖南常德市),大業初改武陵郡,唐初復為朗州,天寶初又改為武陵郡,乾元初復為朗州。轄境相當於今湖南常德市及漢壽、桃源縣地。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改為鼎州。

可見歷史上的常德遠不如現在廣闊,朗州也只能說是如今的常德市區及周邊縣市,現在的常德增加了石門、澧縣、臨澧、安鄉、津市這些地方。

朗州這個地名又是從何而來?

《武陵縣誌》記:“沅水經青泥灣與馬面溪合,折東十里,經縣治南,為朗水。”可見朗水即沅水,自青泥灣流經市治前德山的一段,它以其清朗的特徵而得名。故隋、唐時改武陵郡為朗州,後又稱武陵城為朗江,而在德山所建書院也稱“朗江書院”。

朗州的十年,對於劉禹錫而言,是一段極為重要的人生時期。他在這裡經歷了最為苦難的貶謫生涯,也經歷了最為深刻的人生思考。十年間,他遍訪朗州的山水古蹟,在行走中體悟人生。他的文風、他的人格都在這裡變得日漸成熟起來。

沿著沅水找到馬援戰死的壺頭山

劉禹錫喜歡訪古,訪古之時,多有懷古的感慨。無論是貶謫途中,還是貶謫所在的任內,他都喜歡尋訪那些湮沒於荒草中的古蹟,可以說是一個地道的訪古愛好者。

當時武陵縣所轄,有一座壺頭山。壺頭山為古山名,在今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東北沅江沿岸,接桃源縣界。《武陵記》:“此山頭與東海方壺山相似,神仙多所遊集,因名壺頭山。”為什麼懷化的山,跑到了常德境內?其實沅陵與常德的桃源縣是鄰縣。唐時沅陵屬辰州,壺頭山一帶臨近桃源,完全有可能被劃入了朗州的所轄範圍。因此,劉禹錫並沒有離開他的任職地範圍。

這座偏遠小山之所以有名,是因為漢代伏波將軍馬援。“馬革裹屍”這個詞的出處就是馬援。對於伏波將軍馬援的崇拜,在沅水流域乃至整個嶺南地區,自古就是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

劉禹錫特意跑到壺頭山,找到伏波神祠。並寫《經伏波神祠》以紀念。

濛濛篁竹下,有路上壺頭。漢壘麏鼯鬥,蠻溪霧雨愁。懷人敬遺像,閱世指東流。自負霸王略,安知恩澤侯。鄉園辭石柱,筋力盡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遊。

馬援在湖南做了什麼,以至於可以引發如此隆重的紀念?《後漢書·馬援列傳》記載:東漢建武二十五年(49年),馬援討武陵蠻,“軍次下雋,有兩道可入,從壺頭則路近而水嶮,從充則塗夷而運遠,帝初以為疑。及軍至,耿舒欲從充道,援以為棄日費糧,不如進壺頭,搤其喉咽,充賊自破。以事上之,帝從援策。三月,進營壺頭”。

次年夏,“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馬援最後病死於湖南的壺頭山。

關於壺頭山的歷史記載,歷史上同樣很多。《武陵記》曰:“壺頭山邊有石窟,即援所穿室也。”《水經·沅水注》亦載:“夷山東接壺頭山,山高一百里,廣圓三百里。山下水際有新息侯馬援徵武溪蠻仃軍處。”

病死後的馬援成了人們心中的神,伏波廟在廣東、廣西及湖南分佈廣泛。

但嶺南的伏波廟,祭祀的多是另一位伏波將軍路博德,馬援為配祀。湖南境內的伏波廟則專為祭祀馬援而建,與路博德幾乎毫無關係。原因與兩人的不同經歷有關。路博德南征時並沒有經過湖南,而馬援則在晚年徵武陵的戰爭中死於辰州壺頭山。

馬援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對於失敗者的崇拜,在我們的文化傳統裡比較少見。

對於馬援的崇拜,成為湘西、湘中、湘西北地區具有重要影響的民間信仰之一。湖南境內對馬援的崇拜主要分佈在沅水、澧水流域。至遲在唐代,常德已經出現了專祀馬援的伏波廟,並形成與此相關的服飾文化特徵,當地“婦人皆用方素蒙面,屈兩角系腦後,云為伏波將軍持服。鼎澧之民率皆如此”。

關於馬援的崇拜在歷史上延續多年。

清代康熙年間,徐炯奉命巡視雲南,路經湖南,“自入武陵境,村裡每立馬伏波廟”,其原因是“馬援徵五溪蠻於此,故民皆祠之”。澧州(今澧縣)城東五十里有馬援城,相傳“漢新息侯馬援所築”。沅水中上游地區是五溪蠻故地,對馬援的崇拜更加普遍,“祖每尊盤瓠,祠皆祀伏波”成為當地民俗的主要標誌。到了明代,明朝皇帝“大秩群神,公廟之在辰者獨登秩典”。馬援廟被納入官方正統祀典,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對於馬援的崇拜,反映出中原政治、軍事力量向南方推進的歷史進程。而劉禹錫在沅水中游寫下的詩歌,則從文學的角度印證了湘西、湘西北一帶對於馬援的神化崇拜,為民間對馬援的崇拜歷史提供了佐證。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常立軍 顧問:陳先樞(湖南文史館館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