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秋天，雨泽如注。
我奶奶趴在窗台上一把一把地往雨里撒盐。她忧心忡忡地把准备冬天腌制咸菜的粗盐撒在大雨里，且嘴上念念有词。她坚信掌管雨水的天神害怕食盐，盐一撒，雨就散了。
我奶奶的过分忧虑不是毫无道理，我家院子东面的一排土房，在连日大雨的冲击下，快要撑不住了。这一排房子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修建的，共三间，靠北的一间站着我家黑驴，雨水已经透过长满瓦松和青苔的烂瓦片滴漏下来，打在黑驴的身上、头上和长耳朵上，滴滴答答。驴子闷在漏雨的圈里，也忧心忡忡了，它成天大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抖擞着皮毛，把身上的雨抖落在脚下。中间那间储存杂物，其中一个墙角堆放着我家黑驴越冬的干草，这间屋子也漏水啦，那些我爹在七月的太阳下挥着热汗铡的干草，已饱含水分，甚至一把都能捏出水来。南间是厨房，情况稍微好一些，原因是我爷爷他们再盖厨房屋顶时，涂抹了厚重的黄泥，那些黄泥暂时隔断了漏雨。
可是这场下在秋甲子里的大雨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或者偶尔黄昏时分停下了，四面的山头上又拉起了浓雾。那浓雾升上天去，稍加酝酿，晚上又降下一场雨来。我奶奶眼看撒盐无望，她也停止了撒盐和念辞。从刚开始的敬畏、乞求到后来的恐吓，无一收效后，她对老天爷充满了抱怨，甚至咒骂，她忧虑地说：“这老天爷，没日没夜的，恐是破了！”
终于，在一个秋雨将住的晚上，连接我家东面那三间房子的土院墙，轰然倒了。
村干部第二天一早冒雨来到我家，他对我家的房屋状况充满忧虑，忧虑又焦急。他背着手视察完已然摊在屋后沟边槐树丛中的院墙后，在一把老竹扫帚上蹭了蹭雨鞋上的黄泥，我爹赶紧给他递上一只香烟，他把烟叼在嘴上，我爹忙掏出了火柴盒子，哧一下点亮一只火柴，凑过去。村干部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眼睛微闭，慢慢吐出憋在嗓子里的烟雾。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家这种状况，房子岌岌可危，属于困难群众，乡上有政策哩。乡政府有一个专门的政策，较危房改造，今年争取尽快给你家弄上。”我爹高兴极了，他又递给村干部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燃了一支，说着感激的话。村干部把那一支烟别在右耳之后，他交代我爹，乡上的干部要来视察哩，让我家准备一顿便饭。
我爹在雨中送走了村干部，穿上雨鞋，披了雨衣，从耳房里推出他那辆闪着亮光的老红旗自行车，准备上城去准备饭食。我爹的那辆老红旗牌自行车是他的珍宝，他用黑塑料条子缠了大梁和支架，很是爱惜，平素里他总是用棉纱布把车轮擦拭的闪亮，若不是要准备饭食，他是不会把他的坐骑驶进泥雨里的。
午后时分，我爹从县城回来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带着一个包袱。他把自行车推进院子的时候，自行车的挡泥板已经被黄泥塞了严实，车轮动弹不得。他赶紧喊了我妈，让我妈把后座上的包袱提进厨房里，同时他大声喊着：“快给我下碗面来，我快要饿死啦！”
黄昏时，雨渐渐小了，不一会儿，竟彻底住了。远处的山头青翠的发黑，树木静静萎靡在微风中，这场雨真是太过分了，树木垂了头，似乎也在抱怨老天爷的过犹不及。东方的天幕，云层渐渐变薄，甚至出现了久违的一抹蓝色，我们见到天晴都很开心，鸟儿不知从哪里出来，拍打着沉重的翅膀，欢跃着迎接晴天，一只饥饿的鹞子冲向鸟群，一无所获，它又盘旋着升到高出去了。
村干部穿着雨鞋，带着三五个乡政府的工作员来到了我家。
他们一到我家，顾不得擦拭鞋子和裤腿上的黄泥，就急忙奔向倒塌的土墙旁，他们叹着气表达我家的困难，又在村支书的带领下，一一察看了那三间土房。
最后村支书提议到我家吃个便饭，我爹赶忙抓住干部的手，热情地挽留住。在我们村，曾经把管饭试作一种荣耀。村里干部吃饭，也是固定的一两户人，我家除过有一次给学校里参加村中夏收劳动的老师管过一顿晌午，还没给任何干部管过饭。我爹很高兴村干部能留在我家吃饭，他殷勤地前后张罗，且把我安排在耳房里，因为小孩子在大多数庄重的场合，总显得过分多余。
我藏在耳房墙角，我看到我爹从厨房里端出了两个盘子，盘子中盛着牛肉和耳丝，牛肉干净利落，上面并无汤汁，而那耳丝，油亮晶莹，红润的辣椒油直往盘子外面滴，真是诱人。我爹又从厨房里出来啦，我舔了舔嘴唇，口水差点流出来，我赶紧咽了咽。这次他端出了蜜枣和鸡翅，除了过年，我哪里见过这些吃的。那些年在我们村，光阴好过的没有几家，平时能吃上肉的，则又少之又少。我爹陆续端了八九个菜，又把布袋里的两瓶滨河大曲酒拿到上房去了。
夜色渐渐从山顶下来了，远山上的树木，被暮霭遮住了，只显出层层黑影。微风里传来秋草的味道，不知谁家几只饥饿的山羊正在咩咩鸣叫，野鸽子享受了短暂的雨停时光，又成群结队方向后山的匍崖下栖息了，我待在耳房里，听到上房里传来了抑扬顿挫的划拳声。
“高升酒呀，二人好啊，三朵梅呀，四季财呀！”划拳声如高歌一般，穿过土墙，随着酒香飘到村里了。
“二啊、三三、四、六”，既而，大家不再押韵，怒吼着像打架一般，酒香更加浓厚了。
深夜，宴席散了。
村干部领着乡上的办事员离开的时候，对我爹说：“放心，把稳着呢，今年的危房改造，就给你弄上了！”我看到我爹点着头，把一支支香烟散到大家手里。
我爹回来的时候，天彻底放晴了，一弯弦乐挂在槐树梢头，如寒光闪闪的弯刀，让人联想起李贺诗中的吴钩。我看到一架飞机闪着灯光飞向南方去了，那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
（后记，今天午后，在家里统计学生学费，老父坐在一旁，看着我把学费项目列成了三样，十分好奇。我对他说，学生中有精准扶贫的免费呢，交的是书费，我爹说，现在学生上学政策好啊，好得很。他还说以前困难，手头一分钱也没有。我看到母亲为我准备的午饭，有一大盘牛肉，还有几只蜜枣，遂想起十几年前秋雨如注的那个夜晚来。愿生活越来越好，今天有一个收听了公众号的人在后台说，就当我在写日记，记录生活兼以鼓励他人。若真能鼓励他人，那真是极好的，加油吧，生活让你知足常乐的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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