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華”在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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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德華”在三河

作為劉德華的替身,或者說模仿秀演員,華仔風光了十年。他“代替”劉先生奔赴縣城商演,接受半條街居民的歡呼。直到直播風暴襲來,華仔越來越力不從心。網絡正在改變一切,包括模仿的人生。

文 | 薛星星

運營 | 黃沁

神秘嘉賓

臨近上臺,“華仔”還在為自己的演出服發愁。主辦方臨時更換了曲目,原定的兩首歌只允許他唱一首,還是一首快歌。但他帶的演出服裡,一件白色長衫、一件灰色西裝,都不適合動感歡快的氣氛。

還有一條大紅色圍巾。很多次,華仔演出時都會戴上他,更貼近人們心中對他的印象,但現在也用不上了。

如果從第一次上電視算起,這是華仔正式入行的第15年。15年前,他是出租車司機,一份在他看來又累又沒出息的工作,“誰都可以打你,誰都可以罵你”。他拉過醉鬼,吐到車上,幾天散不了味兒;被搶劫過,火車站拉的兩個大漢,刀尖抵在腰子上,要錢;也拉過死人,老人從醫院出來的路上,沒了,他說“車子猛地就沉了”,不敢回頭。

更早之前,他在雞西市的鄉下,他的出生地,開雜貨店,釀酒,做廚師,還賣過洗衣粉。他有6個姐姐以及1個智障的哥哥,父母在他成年後沒多久得了肺癌,去世了。

現在,他是明星,也有人說他是贗品。他住在五星級酒店裡,一輛寶馬車拉著他的助理,他自己單獨坐一輛,有時是勞斯萊斯,有時是加長林肯,座駕的級別取決於主辦方的重視程度。

“劉德華”在三河

▲ “華仔”走上一輛來接他的豪車,一些留言揶揄道,“贗品勞斯萊斯都來接了”。圖 / 教海譁快手

他常常戴著墨鏡,穿著體面,40多歲了,眼角還不見皺紋,頭髮始終向後整整齊齊地梳好。他說,老劉現在還那麼努力,他也要向偶像看齊。——說這話時,華仔操著一口濃重的港普,這是他常年訓練的結果。用他的話說,越往南方去,他的大舌頭就越重,“還是自然的那種,自己根本感知不到”。

服裝還沒定下來。旁邊的助理,也是他的外甥,勸他,只穿一件馬甲就好,漏出胳膊,也挺酷。華仔不滿意,拿了一件白色襯衣罩上。那是他在一個小時前就熨好的。他把衣領立起來,馬甲穿在裡面。

一直以來,他的形象都是自己打理。今晚他是“神秘嘉賓”、“壓軸的”,要在午夜時分登臺,更得重視。為了保持神秘,他已經在酒店房間裡待了一天一夜,連舞臺都沒去看過。

助理外甥去看了眼,回來說,下面沒多少人,都回去睡覺了。主辦方的人跑進來,“老師,準備好了嗎?”華仔沒動身,問,“有安保沒?”小姑娘愣了一下,拿起手機說,“我來安排。”

保安來了。十來個人結成人牆將華仔團團圍住,一直送到舞臺上。這是一個T字形的舞臺,在酒店3樓的宴會廳內。臨近午夜,已經沒多少人了,只有幾十個主播舉著手機圍在舞臺兩側,還有一些人坐在更遠處的圓桌旁,趴在桌子上睡覺,或者低著頭玩手機。

“劉德華”在三河

▲ 保安圍成圈保護“華仔”進場。圖 / 教海譁快手

如果忽略臺上主持人的吶喊,現場幾乎可以用冷清來形容。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在他們的手機中,還有至少10萬人在觀看這場演出。

華仔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演出。以往,他的演出現場常常在線下,很多他說不上名字的小城市。商場的週年店慶,開業典禮,或者某戶人家的婚禮。他的宣傳片打在當地的大屏幕上,介紹是“影視歌三棲演員”。演出時,半條街都是來看他的居民。但是現在,他面對的只是手機屏幕。

那些居民也有可能不是來看他的。畢竟,大多數主辦方的宣傳物料上,最顯眼的名字是“劉德華”,然後才是,替身,或者模仿秀演員——教海譁。

“華仔!”主持人扯著話筒喊起來,“華仔”教海譁登臺了。

▲ 某開業慶典上,教海譁出場表演,身後海報對他的介紹是“小劉德華”。圖 / 教海譁微博

到處都是明星

這裡是河北省三河市,距離北京市中心天安門僅有30公里,開車不到1小時。


當地最火爆的產業是房地產,街上看到最多的就是售樓大廳。北京市的朝陽路一路向東,從中橫穿整個三河市區。即便這已經是三河市最寬的馬路了,也常常堵車——趕著進京,或者出京。

華仔“代表”劉德華出現在這裡。他要參加的,是一名快手頭部主播的婚禮。這名主播在快手上擁有著超過1600萬粉絲,號稱“快手第一段子手”。

說是婚禮,不如說是賣貨。大卡車早在幾天前就一車車地開過來,跑步機、床墊、阿膠、面膜、絲襪,什麼都有,堆在酒店宴會廳的一側,準備在婚禮上賣給全國各地的老鐵們。

婚禮全程直播,從當天下午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有人說當天的成交額接近億元。婚禮的舉辦地點是三河市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大堂經理指著酒店前的幾輛跑車說,“都是他們的。”

華仔不是唯一受到邀請的人,他甚至都沒能出現在婚禮宣傳的海報上。真正的主角是各路的網紅,諸如“平榮”“小伊伊”“白小白”“散打哥”,每一個在快手上擁有至少2000萬以上粉絲。

“他們現在勢不可擋了。”華仔感嘆道。他自己也有快手賬號,但遠不及這些網紅的影響力大,做了兩年,粉絲也只有20來萬,還不及那位主播的零頭多。

上臺前,他本想讓助理也拿著他的手機在臺下直播,“吸吸粉絲”,助理說這樣沒效果,“直播剛開,沒人氣”。沒辦法,他又特意給中間人發了一條微信,希望活動的主持人可以在他上臺時,介紹一下他的快手賬號。

華仔上臺了,他最後還是沒穿襯衣,只有一件馬甲。現場的音響被開到最大,他聲音幾乎被完全蓋住。他唱的歌是《開心的馬騮》,一首劉德華在1993年發行的熱歌。一個主持人跑到他身邊“撒潑”,嘴裡喊著“華仔我愛你”,在地上打滾,裝作發狂的樣子。

華仔有點被嚇住了,他不太能適應這種場合。面對著渾身是戲、要在直播間裡博人眼球的主持人,他沒有報以太多回應。

他更享受的是在電視上,“更好的音響、更專業的環境”。作為模仿界的頂級,華仔上過不少電視節目,央視的、湖南衛視的、四川衛視的,“數都數不清”。

跨年演唱會他也上過。有一年,湖南衛視請了一群劉德華模仿者過去,在廣州國際體育演藝中心,幾萬人的場子,也唱了《開心的馬騮》。

那是模仿秀最吃香的年代,電視上到處都播著模仿秀節目。今年叫達人,明年叫明星臉,都是他們這一波人,”持續了近10年”。華仔說,那時候電視臺都在“搶人”,他由此認識了很多大牌的明星,“劉儀偉老師啊、郭德綱老師啊”。他們主持的節目,華仔都去過。

劉德華的劇組也找到他,讓他做替身,拍《狄仁傑之通天帝國》。他藉此見到了劉德華。後來他每次採訪時總是要提到那天的場景,他穿著電影裡的囚服,劉德華拍了拍他肩膀,讓他坐下。雖然後來他才知道,劉德華把他認成了另一個替身。

“劉德華”在三河

▲ 拍攝《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時,教海譁見到了劉德華,二人合了個影,左為劉德華,右為教海譁。圖 / 教海譁博客

雖然總是有人會罵他,說他是“假冒”的、蹭別人的名聲,是靠劉德華吃飯,但他對“贗品”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模式。比如”我們是靠自己的勞動付出,不是說你長著這張臉就可以的”,自己拿了那麼多冠軍、上了那麼多節目,都是因為努力了、別人接受了自己的結果。

其次是昇華。他覺得自己是在圓夢,不但在圓自己夢,也是在圓別人的夢。“有些地方是真的沒看過明星什麼樣,你說劉先生會到縣城這種小地方演出嗎?他做不到,不可能的,有些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有這個機會(見到他)。”華仔見到過不少情緒失控的場面,哭,“真的感動的那種哭”;追著他們的車跑,“太多了”。

現在,最大的煩惱不是應對“贗品”和“吃軟飯”的質疑。時代已經不一樣了,網絡上,到處都是明星。華仔已經很少在電視裡出現了。模仿秀節目越來越少。偶爾有一兩次,央視的《開門大吉》邀請他,上去唱兩首歌。

他再也沒有登上跨年演唱會的舞臺。去年的跨年夜,他去了河北的大名縣,登臺當地一個樓盤開業的拼盤演出。

▲ 教海譁在《開門大吉》節目中模仿劉德華演唱歌曲《男人哭吧不是罪》。圖 / 網絡

思想還沒扭轉過來

“現在的網絡太可怕了。”華仔總是這麼說。20年前,他第一次模仿劉德華唱歌,還是在當地的交通廣播電臺上。

那時他開出租車,電臺做出租車司機的隨機採訪,一見到他,主持人就喊,“華仔!”話筒遞過去,讓他唱劉德華的歌。他從來沒在人前表演過,半推半就地唱了。第二天聽廣播,意外地發現,“還有點味道”。

那是華仔模仿秀路子的開端。先是練,模仿太辛苦了,什麼都要一樣,髮型、口音、唱歌,甚至連走路的姿勢都要有感覺。他隨身帶著一個小鏡子,沒活兒的時候就對著鏡子練。

2008年,華仔上了央視的一檔模仿秀節目,得了冠軍,終於紅了。回家,一下火車,攝像機就跟過來,當地的記者從火車站,一直跟拍到家裡,像明星一樣。走到街上,好像誰都認識她,“特熱情”,跟他握手,對方的手還是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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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海譁曾參加央視模仿秀欄目,得了冠軍。圖 / 網絡

商演源源不斷地找上門來,什麼樣的都有,婚慶,樓盤開業,企業年會,他從不挑活兒,商演報價達到5位數。還有代言,迄今為止華仔至少接到了16個代言,保暖內衣、建築材料、紅茶飲料、不鏽鋼茶壺——大多是在百度上搜不到的牌子。

但是現在,很少有人再來找他了,他最後一條關於代言的微博更新在2年前。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覺得是現在“實體生意不好做”,所以才沒人來找他。和高峰期相比,他的收入至少下降了三分之二。

也有的模仿秀演員說,是抖音和快手的出現。以前他們要參加比賽,錄一整天的節目,才能在某個週末在電視節目上出現一兩首歌的鏡頭。但現在打開手機,誰都可以站在鏡頭下。“網絡”,他們總會提到這個詞,好像一切都被網絡改變了,只有他們還站在原地。

拍戲時,華仔認識了一個女孩,會跳舞,光直播就掙了500多萬元。他很快開通了快手和抖音,雖然他說自己並不是為了掙錢。事實上,他確實沒有掙到什麼錢——去年直播了一整年,才掙了4萬來塊。

另一個從電視時代走出來的模仿秀演員是王東林,在舞臺上扮演葛優。他也開通了抖音,在上面發一些模仿葛優的片段。但抖音上的粉絲量再多,他心裡還是“落寞”。

他總是覺得,演員還得服務於舞臺,“你在臺上唱歌,低下的觀眾給你喝彩、鼓掌”。抖音上也有點贊,他想這就相當於給你鼓掌了吧?但那都是無聲的,沒有舞臺上的那種激情。“你說演員只能服務於這種小視頻,總覺得……我們的思想還沒扭轉過來”。

他只能安慰自己,很多當紅的明星都在玩,“咱們,你說是吧,也應該順應潮流”。

他覺得在網絡上出名的門檻太低了,“我們那個時期……沒有兩下子才藝和綜合內在本領真是沒一點機會翻身,更不可能被大眾熟知和認可,但當今恰恰相反!這個社會怎麼了?我需要冷靜一下……”

榮譽的年代已經逝去

“劉德華”在三河

華仔在一群人的簇擁中走下舞臺。十來個保安圍著他,一直把他送到電梯口。沒有熱淚盈眶的粉絲,只有人牆外高舉著手機鏡頭的主播們。“劉德華也來了”“華仔”,他們喊著,把鏡頭對準華仔。華仔始終面帶微笑,頻頻低頭致意。

一個保安護送華仔一起上樓。出了電梯,他拿出手機和華仔自拍。“我一直都是您的粉絲”,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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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海譁與自稱是他粉絲的保安合影。圖 / 薛星星

演出的效果看似十分完美,“漲了5000(粉絲)!”助理彙報著喜訊,“等明天你看吧,同城都是你,全是熱門。這幾天,最起碼能漲3萬粉,2萬打底。”婚禮直播間的人氣也因為華仔而重新熱鬧起來。華仔上場之前,直播間的人氣已經掉到了5萬,他上臺後,又飆升到10萬。

演出結束後,他在微博上少有地發了一條百餘字的感想,”現在真是網紅主導(的)年代了嗎?似乎我們那個只有(上)選秀比賽和權威賽事才可以獲得冠軍及榮譽的年代已經逝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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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海譁在演出結束後,發微博感嘆時代不一樣了。圖 / 教海譁微博

如果單從用功程度上講,華仔無疑是敬業的。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將體重維持在120斤左右。身邊的朋友人到中年,都是高血糖、高血脂,只有他是低血糖。前段時間胖了4斤,他嚇得早飯都不敢吃了。

他不抽菸,也很少喝酒。助理的房間裡亂糟糟的,衣服被子胡亂扔在地上,只有他的房間整整齊齊。出門拎的箱子裡,常年裝著一個便攜式熨衣機,上臺前都要把衣服仔細熨一遍。

即使自己一直在模仿,但他對歌曲還有原創的追求。最常唱的一首原創歌曲,《新忘情水》,“單是編曲都得過萬”,是他託人找了北京一個“知名的老師”編的,編完之後,再找朋友的棚錄音,“加上後期、上線都是要花錢的”。

他還發了《致敬劉德華》《想起你》好幾首歌,都是濃濃的苦情味道,像是90年代的流行金曲。雖然“全網分發”,但幾乎沒有什麼動靜。

華仔覺得是自己沒有下力氣去做“推廣”,“你不是說把歌寫出來或者做出來就那什麼了,後期要想把歌推得更有名氣,還得花錢來找團隊去做。”

他在手機上點開自己還未發行的一首新歌,已經有人對他說這首歌一定會火。“你聽裡面的情感、情緒”,他終於癱坐在椅子上,肌肉鬆弛下來。“這首歌要是劉德華來唱,一定火。”

第二天,婚禮直播還在繼續,大主播要去迎親,還是在這家五星級酒店裡。華仔沒有到場,他已經完成了烘托氣氛的任務。直播間裡的大堂一片歡騰,累壞了的華仔在房間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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