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與地之間,乘著氣流飛翔

在天與地之間,乘著氣流飛翔

記者丨楊宙

最近我常常被人的一種相似的困境所打動。

第一個例子來自陳沖。最新一期的《十三邀》裡,58歲的陳沖天真明亮,談留學生活,談貝託魯奇,談文學電影,談P圖時代年輕人質感的失真。看起來,她是個自由的人,通透又輕盈。這種自由來自閱讀,來自時間,不免令人羨慕。

但隨著訪談繼續,當她談到自己所出生的時代,談到集體主義等記憶對自己的撕扯時,我漸漸發現這種自由並不是那麼輕盈的。陳沖說,過去她也贊同套路式的表演,是個在舞臺上端莊朗誦的人,出國留學給了她很大的衝擊。不只是文化表層的碰撞,更深層地,她重新思考人的存在與意義。在過去的成長與教育的框架裡,人是活在集體之中的。來到美國後,她看到了個體生命力的豐沛與無限的可能。

她舉了第一位飛越大西洋的女飛行員Amelia Earhart的例子,在她的理解裡,Earhart不是為了航空事業去冒險,「她在突破一種東西,並沒有任何實用性,我喜歡那些沒有實用性的激情,就是對人性本身的,對人本身的一種拓展。」

無實用性的,對人類自身的縱深及廣度的探索讓她羨慕,但同時她成長的時代又給她的思維釘上了框架。每一次的探索總伴隨著每一次的碰撞。兩種力量一直在她心中撕扯,持續到現在。因此當許知遠問她,現在平靜一些了嗎?她說,掙扎啊,很多很多掙扎,豐富的掙扎,別人不知道的。

前邊所有的輕盈,讓她的這份掙扎更為動人。

這兩天,還有一則新聞小小地刷了下屏,是77歲的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在《紐約時報》上發表的一則聲明。標題言簡意賅,叫《我說漫威電影不是電影,我來解釋一下》。

「我認為漫威電影不是電影」,是前幾個月斯科塞斯在Empire的採訪中說過的一句話。被媒體單獨拎出來傳播,這句話被理所應當地貼上標籤:斯科塞斯抵制漫威。事情發酵後,斯科塞斯自己親自寫下這篇文章,從自己電影生涯的起點,到什麼是好的電影,一點點地向大家解釋自己說的這句話。

或許在許多人看來,結論都是一樣的,「漫威不值得一看」。但斯科塞斯卻繞了一個大圈來論述。他說如果自己在年輕一些,或者再成熟得晚些,他也會喜歡這樣主題公園式的電影;他知道真正好的電影應該是給人帶來美學、情感和精神上的複雜體驗,而這些是爆米花電影所不具備的;但能說明拍和看爆米花電影的人是低俗和愚蠢的嗎?不是的,他們之中也有很多優秀的人,他們生活在這個時代,就是一個商業和藝術共存的時代。

我覺得這篇聲明裡,動人之處恰恰在他繞的這個大圈。事實上以他在電影界地位,他本可以指點江山譴責商業電影,看起來非常政治正確。但他沒有。看著英格瑪·伯格曼、戈達爾的電影長大,在希區柯克製造的驚奇與激動中度過人生無數難忘的午夜後,他意識到那樣一個電影藝術的大時代或許早已過去了。而現在大家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維持蹺蹺板兩邊的平衡。

他的情真意切在於,對現實越清醒,對電影的愛就更深。

最後一個例子,我要推薦的是本期雜誌的封面,李安。我印象最深的是,文章中提到李安是一個「溫吞、穩妥,甚至有點兒墨跡」的人。當他在家當了6年「煮夫」,終於憑《推手》和《喜宴》獲得電影投資後,他擔心的卻是題材既不藝術,也不商業,怕「十年練劍,下山第一仗就被砍死了。」反而是侯孝賢寬慰他,有機會拍就拍啊。

換做是一個真正孤注一擲的天才,不會有這樣的糾結。但李安不是,在拍電影的路上,他有太多的顧慮和妥協。他始終是折衷的,見過電影裡藝術的美好的東西,但同時也明白,「通俗是抵達觀眾的最佳方式」。他並不瀟灑,所以他才會說,對於王家衛,不知道是欣賞還是嫉妒。

《雙子殺手》上映後,有人認為這是李安對120幀技術的走火入魔,也有人認為這是他對電影邊界的探索。一切只有時間能做出解答。

但也正是這樣一個人,還在電影這條道路上繼續嘗試新東西——自知無法全然灑脫,自知現實困難重重,卻溫柔地、敏感地、小心翼翼地堅定前行。這讓我想起了本期雜誌裡,我採訪的北大哲學系教授朱良志說的一段話。大意是,人最好的狀態不是飛得多高,也不是躲進洞穴裡,而是在天與地之間乘著氣流飛翔。這就是楚辭裡無可奈何的美:「吾將上下而求索」。

玉嬌龍當然是最天真自由的,所以俞秀蓮嫉妒她,李慕白愛慕她。但能成為她這樣的人很少啊,生活在你腳下,怎麼能說飛下懸崖就飛下懸崖呢。真正的超脫是很難的。不如掙扎著,堅定著,負重前行。我想,這或許也接近羅曼·羅蘭的那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它。

在天與地之間,乘著氣流飛翔


在天與地之間,乘著氣流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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