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往美國的趙伯驌贗品看1908年上海藝術公開展的劃時代意義

1908年,農曆戊申年,對於大廈將傾的大清帝國來說噩耗不斷。

除了各地層出不窮的起義外,是年6月在全國掀起立憲請願高潮,8月27日清廷批准了所謂“憲法大綱”,規定皇統永遠世襲,皇權神聖不可侵犯。

這份“大綱”並沒能阻止早已經千瘡百孔的這艘巨輪繼續下沉。11月14日,光緒皇帝駕崩,次日慈禧太后病逝。

在南方上海的租界裡,卻迎來了一些現代化的新跡象。

這一年,藉助英國在華的學術機構——亞洲皇家學會華北分會這一平臺的廣泛影響力,出生於上海的中、德混血兒阿貝爾·威廉·巴爾(Abel William Bahr 1877——1959年),在上海互惠電話公司大樓——那幢中國最早的鋼筋混凝土結構大樓——的大堂中,成功策劃、舉辦了中國首次現代意義的藝術公開展。

這次展覽所彙集的人脈、藏品,為威廉·巴爾兩年後進軍英、美古董交易市場奠定了雄厚的基礎。

實際上,緊接著這次公開藝術展後,美國收藏家弗利爾(Charles Lang Freer)在1909年開始了第三次中國之行,他到達上海後,就從威廉·巴爾手中購買了一件傳為趙伯驌(款)所繪的 《山霧春曉圖》(Mountain Mist, Spring 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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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霧春曉圖》局部之一

從流往美國的趙伯驌贗品看1908年上海藝術公開展的劃時代意義

《山霧春曉圖》局部之二

包括這份博物館編號為:F1909.195藏品在內的一些交易,為我們透露出這樣一個信息:

早在威廉·巴爾1910年從上海遷居英國、拓展歐洲市場之前,他已經與美國藏家弗利爾已經有過多次交易。

就這一點看威廉·巴爾——這位中、德混血的古玩商,顯然比盧芹齋更早地打通了美國市場,儘管他的紐約畫廊直到1920年才開業,比盧芹齋晚了五年,但就美國業務拓展來講,他卻比盧芹齋早到了六年。

壹 威廉·巴爾的生意背景:首家博物館和首次現代藝術展

一百多年前,人們心中的“上海博物館”並非如今坐落於人民廣場那幢“天圓地方”的建築物,而是位於黃浦區虎丘路20號的那幢大樓,即如今的上海外灘美術館。

自1843年上海開埠以來,西方人士逐漸建立引入了現代意義的博物館,比如在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法國傳教士韓德就在徐家彙創立了以收藏中國動、植物標本為主的博物院,並在其中設有研究室、試驗室、圖書館,據說其藏品在當時的遠東地區首屈一指。

5年後,英國在華的學術機構——亞洲皇家學會華北分會(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另譯作: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支會)決定在當時的圓明園路5號修建亞洲文會大樓,並於其中創建一家以收藏生物標本為主的博物院。該博物院建成後,圓明園路於1886年更名為博物院路。

此後到了20世紀30年代,發現老建築中有白蟻,於是被拆掉在舊址重新修建了一幢5層大廈,新建築由英國建築師設計,融合了中西建築元素,這幢建成於1933年的大廈便是如今的上海外灘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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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虎丘路20號的上海外灘美術館 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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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位於虎丘路20號的上海外灘美術館 圖源:網絡

1952年,隨著亞洲皇家學會華北分會關閉,位於這一建築中的博物館也停辦,其多年積累的20328件自然標本、6663件歷史文物、14000餘冊中西文圖書和藝術藏品,移交給上海市文化局,此後分別轉移至上海自然博物館、上海博物館以及上海圖書館。

一個多世紀前,隸屬於亞洲皇家學會華北分會的這家博物院,聘請各類專家在華北及長江流域各省採集珍奇標本,一面任用技巧精熟的專家剝製標本,也聘請各類專家,開展各學科的研究,同時也收購和接受捐贈自然標本和中國歷史文物。在辦館理念方面,博物院與歐美同步,以公眾教育為其建館宗旨,具備了現代博物館收藏、研究、展示、教育等全部功能。

當時的亞洲文會大樓與包括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法國吉美博物館等,建立了藏品交流和業務合作關係。成為當時最大的東方學研究中心,也是上海知名的公共文化教育機構。比如早在1924年,這個上海博物院已採用了分類陳列和場景復原的方式展示各類文物,為中國近現代博物館提供了某種示範和啟蒙作用。

在公共文化教育方面,亞洲皇家學會華北分會不僅推動了現代意義的博物館,而且也於1908年在上海,主辦了一次公眾藝術品展。

這次由亞洲皇家學會華北分會主辦、阿貝爾·威廉·巴爾、福開森、端方等人在上海促成首次舉辦的中國藝術展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有關這次展覽可參閱上篇文章:


貳 首次藝術公開展的劃時代意義

從客觀上,1908年的展覽,為中國公眾欣賞本民族高質量的藝術品提供了一次機會,開啟了現代公眾展覽之先河。同時,也向西方人傳播和推動了中國文化,為海外收藏中國文物熱推波助瀾。

在此之前,中國還從未舉辦過類似的公眾藝術展。在這個古老的帝國中,儘管傳統的文人士大夫們也經常通過“雅集”的形式一起欣賞、討論經典作品,但對於普通公眾來說,尚缺乏有關美術通識教育的場合和機構。

傳統藝術、尤其是繪畫雕塑等視覺藝術的學習過程中,除了由師傅傳授給徒弟之外,更重要的是通過對前人傳統經典作品的臨摹和仿寫,而這隻有皇親貴戚和地位顯赫而富有的大收藏家們才有這樣的條件。人們若是要想集中欣賞高質量的藝術作品,需要步入皇家畫院中,或者達官貴人們的書齋裡。

比如文前提到的那幅傳為趙伯驌(款)的《山霧春曉圖》,其卷首的四個大字——苓巖綺閣——便是由清朝宗室成親王在嘉慶戊午年(公元1798年)孟冬時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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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霧春曉圖》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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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霧春曉圖》留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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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霧春曉圖》留跋之二 陶宗義(傳)

先不論此畫和題識真偽,趙伯驌本人(1124—1182年)其實也是宋朝宗室,趙伯駒之弟。伯驌,字希遠,兄弟皆妙於金碧山水。熱愛傳統繪畫的朋友,對這倆兄弟應該是熟悉的。

而這位成親王,需要稍微費點筆墨作番介紹。成親王名愛新覺羅·永瑆(公元1752—1823年),乾隆的第十一子(也就一些清宮劇中常出現的十一阿哥),他是嘉慶皇帝的哥哥,政治身份為軍機處行走。在書法方面,成親王成就頗高,他的楷書學趙孟頫、歐陽詢,用筆俊逸,結體疏朗,與劉墉、翁方綱、鐵保並稱清中期四大書家。

從下圖的其所書的《書論三則》部分中可作比較,這幅《山霧春曉圖》卷首中的題字,與其風格倒有幾份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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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王《書論三則》局部

其卷後附有元末明初書學理論家、文學家陶宗義等人的留跋,這些跋文都極力稱讚趙伯驌在這幅作品中的畫技,將他與此前李唐宗室李思訓、此後的趙宋宗室趙孟頫並論。

從這幅被館方鑑定為明或清代仿品的《山霧春曉圖》卷中,由李思訓、趙伯驌、趙孟頫、成親王——這些具有皇親國戚身份的藝術家們,所搭建的一種傳統藝術評論環境以及由此建構的審美標準,便可對此一目瞭然:

在漫長的傳統中國封建社會中,由皇室宗親、藝術家、評論家、收藏家、文人士大夫們構成的這個狹窄的藝術鑑賞、創作圈子,對於普通大眾來說是多麼的難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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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霧春曉圖》局部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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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霧春曉圖》局部之四

上世紀活躍於海外的收藏家王己千(C.C.Wang 1907-2003年)就曾表示,他正是因為學畫才開始了收藏之路,因為“在舊中國沒有博物館,一般收藏家將古董視為傳家寶,不輕易示人。”

從這個意義上看,1908年在上海灘所舉辦的這次現代公眾藝術展,的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叄 威廉·巴爾出售給美國商人的贗品及古玩

從弗利爾館方資料顯示,《山霧春曉圖》應為威廉·巴爾與弗利爾之間的首次交易。該圖因其卷首成親王的題款,或也被稱為“苓巖綺閣”圖,該手卷為絹本設色,尺幅為13.8 x 147.6 cm。被館方鑑定為明、清時期贗品,其作者並非其中留款或題跋中竭力描繪的趙伯驌。

也許你還記得筆者在此係列文章中,曾經在介紹過在1915年前後,上海商人李文卿、遊筱溪等人曾經與弗利爾交易過大量中國字畫,其中也大部分為明清時期的偽作和仿作。這些作品大多會歸於歷史上某位知名畫家名下。比如歸於戴嵩名下的《騎牛過河圖》、歸於馬遠名下的《溪石垂釣圖》等等。

筆者曾經分析過,弗利爾購入這些贗品可能歸於以下一些客觀因素:

其一是中國傳統繪畫的學習過程本身,便是對前輩經典作品的不斷臨摹、仿寫;

其二是從明代開始,因為蘇州等地的市場經濟發達,對畫作需求量巨增,歸於名家筆下的造假盛行,到了晚清這些作品大多流傳於各類古董市場;

其三是如弗利爾這樣的收藏家,對於中國繪畫的理解和研究尚不足,他們僅僅從紙張的年代、畫作的色彩、尺幅的大小等等視覺元素來衡量一幅作品的價值,而對於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流派、尤其是文人繪畫中所提倡的道德水平以及其中蘊含的文學趣味,尚缺乏系統地研究和學習。

相比李文卿、遊筱溪這類具有深厚傳統文化功力的本土古玩商來說,我們也不應對作煤炭生意起家的中德混血兒威廉·巴爾有過高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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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利爾美術館藏品 博物館編號:F1909.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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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編號:F1909.279藏品細部1

從流往美國的趙伯驌贗品看1908年上海藝術公開展的劃時代意義

博物館編號:F1909.279藏品細部2

比如另一位本土收藏家王己千,就對這位巴爾相當不屑,他評價在巴爾向大都會博物館出售的149件作品中,只有15件左右是具有“博物館水準”。

從弗利爾美術館的藏品編號來看,在1909年威廉·巴爾與弗利爾的交易中,遠非上述這幅傳為趙伯驌的贗品。還包括其他一些瓷器與青銅器,比如上圖這件青銅樽(博物館編號:F1909.279,尺寸:H x W: 43.1 x 28.6cm),以及下圖這件遼代的著釉瓷瓶(博物館編號F1909.297,尺寸:H x W: 24.6 x 19.6 cm) 。

從流往美國的趙伯驌贗品看1908年上海藝術公開展的劃時代意義

博物館編號F1909.297藏品圖1

從流往美國的趙伯驌贗品看1908年上海藝術公開展的劃時代意義

博物館編號F1909.297藏品圖2

本文為《“我在美國販文物”——上世紀初與弗利爾做生意的中國商人們》系列文章第九篇,未完待續。文中部分圖片引用自弗利爾美術館數字平臺,請勿隨意轉載,並用於任何商業目的。

1,《皇家的機遇——古斯塔夫六世·阿道夫國王的中國藝術收藏》,原載《故宮學刊》2017年,總第十八輯,勞悟達著,吳若明譯。

2,上海地方誌辦公室官方網站。

3,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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