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莊周夢蝶”與“內聖外王”

“以西來之風,演南華之旨”,章太炎(1869—1936)摯友釋宗仰(1865—1921,別號烏目山僧)曾如是評騭其名著《齊物論釋》。《齊物論釋》是以佛解莊之典範,太炎在此書中以哲學的眼光、以重視認識論的法相學對《齊物論》相關名相和思想進行深度詮釋、細緻演繹。太炎著此書的學術抱負是“使莊生五千言,字字可解”(《自述學術次第》),並自詡此書“一字千金”(同上書)。不過,此書與他其餘著作一樣,絕不是傳統以佛解莊的書齋學問。太炎飽讀古今卻絕非“窮研訓詁,反致陸沉”之經師,相反,所謂“遭世衰微,不忘經國”(《菿漢微言》),太炎始終以“濟世救人”這一深刻的現實關懷契入他一生讀書治學的心志之中,念茲在茲,不曾或忘。職是之故,《齊物論釋》這部書就不是傳統莊釋會通、名相互參那麼簡單,而是始終以莊學的“世間法”對佛學的“出世間法”進行提撕和補救,從而發皇莊學的“內聖外王”之道。

章太炎:“莊周夢蝶”與“內聖外王”


太炎認為,“夫能上悟唯識,廣利有情,域中故籍,莫善於《齊物論》。”(《齊物論釋定本》)這裡,“上悟唯識,廣利有情”實即“內聖外王”的另一種表達。那麼,《齊物論》這篇三千餘字的文章究竟是如何“廣利有情”呢?在太炎筆下,“古今政俗之消息,社會都野之情狀,華梵聖哲之義諦,東西學人之所說”(《菿漢微言》)都能在莊子哲學中得到很好的觀照和綰結。他在對《齊物論》“莊周夢蝶”進行詮釋時尤其強調莊子“特別志願本在內聖外王”(《齊物論釋定本》)。本文即擷取太炎對“莊周夢蝶”的詮釋,以揭櫫他是如何對莊學和佛學進行理性辯證從而發皇莊學的“內聖外王”之道。

以百姓心為心

佛學以出世間為人生之訴求,自無量劫以來,眾生受種種無明薰染,在無窮無盡的輪迴之中痛苦流轉,因此,超越輪迴、覺悟涅槃、證成法身為佛學的歸宿。太炎以佛解莊,必須回答兩個問題:第一,莊子是否已經成佛,換言之,莊生是否已達涅槃之境;第二,如果莊子已經成佛,那麼他為什麼沒有開示眾生一起成佛卻讓眾生沉湎於世間法而不可自拔。關於第一個問題,太炎的回答是肯定的,無論是莊子本人之修證造境,還是《莊子》這部書的玄深義理,都證明莊子已經成佛,《莊子》與《涅槃經》《楞嚴經》等佛經理論在肯綮之處並無不同。太炎認為,《齊物論》篇“吾喪我”的南郭子綦與《大宗師》篇“入於不生不死”的卜梁倚等都是對莊子成佛的隱喻。例如,他指出:“唯《大宗師》篇說卜梁倚三日外天下,七日外物,九日外生,次乃朝徹,次乃見獨,次乃無古今,次乃入於不死不生。則佛法所謂遠行地後之大士,不死不生,義與涅槃無異。然能不見生死者,雖復出入生死,而親證其本不生。”(《齊物論釋定本》)這就引出第二個問題,莊子既然已經成佛,為何不攝化眾生一起轉依而是讓眾生依舊在生死海中輪迴?

如前文所引,在太炎看來,莊學是“上悟唯識,廣利有情”之學,《齊物論釋》類似的表達還有“內存寂照,外利有情”“衣養萬物,何遠之有”等。那麼,莊子哲學究竟如何“利有情”“養萬物”呢?是和佛學一樣導化眾生、往生彼岸嗎?顯然不是。這裡需要指出,太炎在《菿漢微言》中自況其學術歷程是“始則轉俗成真,終則回真向俗”,第一個“俗”當是指他在獄中讀佛書(太炎於1903年因“蘇報案”入獄三年)之前所廣泛涉獵的古文經學、荀子、韓非等中土傳統學術;“真”當是指他在獄中所涉獵的慈氏、世親一派之唯識學,太炎稱此派學問“理極不可更改”,其對法相一脈一見如故,深服膺之。不過,太炎漸漸意識到,佛學雖然玄理高深,但畢竟是出世間法,這種學問對世間眾生之觀照畢竟有限。因此,他再次“回真向俗”,以中國學術之“俗”補救印度佛學之“真”。《齊物論釋》正是他“回真向俗”即第二次學術轉捩時期的著作。在太炎看來,莊子高於佛者之處在於莊學能對眾生有更現實、更普遍、更平實的觀照,因為莊子不提倡出世間之涅槃,而呼籲在世間之逍遙。如此,莊子不是以佛菩薩之涅槃之心為心,相反,“《齊物》者以百姓心為心”(《齊物論釋定本》),這意味著莊子完全是站在普通百姓心的角度來造道立說。

因此,太炎認為莊子是一個大悲闡提,已證佛果而絕不出世,他多次強調莊學“為究竟覺地,而亦無涅槃事”。這就是說,莊子本人已證佛果,達究竟覺地,但莊學卻從來不是涅槃之學,莊子也少言涅槃之事。此何以故?原來莊子不是自證佛果之自了漢,而是自悟而悟他之大乘菩薩,不過這個菩薩不是馳騖於涅槃之菩薩。在對《齊物論》最後兩則寓言即“罔兩問影”和“莊周夢蝶”的詮釋中,太炎指出:“前章說無待所以明真,此章說物化所以通俗。”(《齊物論釋定本》)“罔兩問影”隱喻“自無主宰,別有緣生”,這是佛學之“真”;“莊周夢蝶”是隱喻輪迴,佛學以輪迴為苦,莊學以輪迴為樂(“自喻適志”),這是莊學之“俗”。以太炎之見,“輪迴之義,莊生、釋迦、柏剌圖所同”,“莊生多說輪迴之義,此章本以夢為同喻,非正說夢”(《齊物論釋定本》)。“莊周夢蝶”是在隱喻輪迴,而且是一場愉悅的輪迴。

隨順生死即是法身大彰

那麼,為何佛學認為輪迴為苦而莊生認為輪迴是樂呢?太炎以沉重的筆觸寫道:“(莊子)其特別志願,本在內聖外王,哀生民之無拯,念刑政之苛殘,必令世無工宰,見無文野,人各自主之謂王,智無留礙然後聖,自非順時利見,示現白衣,何能果此願哉。苟專以滅度眾生為念,而忘中塗恫怨之情,何翅河清之難俟,陵谷變遷之不可豫期,雖抱大悲,猶未適於民意。夫《齊物》者以百姓心為心,故究極在此,而樂行在彼。”(《齊物論釋定本》)晚周莊子面對的是一個生民無拯、刑政苛殘的世道,如何拯救這個世道?如太炎在《齊物論釋序》中所言,當朝廷流於荼毒百姓之工具,當儒墨仁義流於虛無的說教,當一切無可奈何之時,百姓拯救自己只能是每一個百姓的自我拯救,最後只剩下心靈的自我辯證和提升(“自取之辨”)。如接輿所悲歌“福輕乎羽,禍重乎地”,世道艱難,生死無常,如何把百姓從生死的無常中拯救出來,佛學寄希望以證道成佛,不住生死,跳出輪迴,而莊子認為,滅度眾生成佛就如“河清之難俟,陵谷變遷之不可豫期”一樣讓人看不到任何希望,畢竟成佛太難,佛學雖抱大悲,但並不適民意。因此,莊子本人以“莊周夢蝶”之寓言而現身說法,白衣示相。一方面,人死後可能會變成蝴蝶,蝴蝶死後可能會變成人,無論是蝴蝶還是人,各有其樂,即使在輪迴中,不必以輪迴為苦。另一方面,輪迴就是物化,物化是生死流轉,此死彼生,遷謝不住,生生不息,無窮的輪迴正預示著無窮的往生,如此說來,死就不是死而是生,“萬化無極,樂不勝計”,輪迴說給人生帶來無窮無盡的希望。在太炎看來,這就是莊子的“內聖外王之道”,並給出他對“內聖外王”的全新定義:“人各自主之謂王,智無留礙然後聖。”莊子以自己“智無留礙”之“內聖”開出眾生“人各自主”之“外王”。“智無留礙”即隨順生死、任運輪迴、萬物平等之“智”;“人各自主”即讓眾生從生死憂懼中解脫出來,不被生死牽引,從而自主生死,自主無常,獲得自由之身。

太炎承認他昔日認為莊子安於輪迴,其造境不及佛學。現在他則認為,莊子任運流轉,不歆羨涅槃,正是莊學高於佛學之所在。佛學作為出世間法,以超越輪迴得解脫,只為少數人(利根器者)所獨擅;莊學作為世間法,以隨順生死而得解脫,是以百姓心為心,大多數人(包括一闡提)都可以接受。這樣,莊子就是一個“已證佛果而不住涅槃”的大悲闡提,“莊周夢蝶”就是對“證無生死,示有生死”這種“內聖外王之道”的隱喻,其終極目的是:“遍度群倫,偕詣極地者,《逍遙遊》已陳其說,離於大年小年,無有大知小知,一切無待,體自逍遙,斯即常樂我淨之謂。”(《齊物論釋定本》)“常樂我淨”不必是涅槃,不必在彼岸,隨順生死即是法身大彰,任運輪迴即是無量極地。

總之,太炎以莊學之世間法對佛學之出世間法進行徹底還原,經過層層哲學思辨,遍歷重重生命境界,並沒有以佛學遮蔽莊學,最終還是迴歸莊學精神之本身,其突顯的還是作為世間法的莊學。同時,太炎“始則轉俗成真,終則回真向俗”的學術心路也在他對“莊周夢蝶”的詮釋中得到印證。

(作者單位:西北政法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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