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一週以前，美國政府正式通知《巴黎協定》的保存人——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要求啟動《巴黎協定》退出程序，整個退出過程需要一年時間。而這意味著，一年以後，美國將不再為全球氣候惡化擔負國際責任。在此之前，特朗普政府已經不止一次表示《巴黎協定》是“不公平的經濟負擔”，2017年6月，美國宣佈退出《巴黎協定》，並重啟化石燃料開採計劃。
毫無疑問，氣候惡化是一個現實而沉重的話題。越來越多有關全球變暖的報道正在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告訴我們正在面對何等嚴峻而殘酷的世界，這一話題正在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但在另外一方面，面對全球變暖的認識分歧也非常大。人們對全球變暖是不是真實的，是不是重要等問題存在著分歧，這不僅源於公眾的無知，也源於政治家的偏見。
種種跡象表明，全球變暖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影響著地球，在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威廉·諾德豪斯看來，全球變暖是人類與自然界的主要威脅，人類的經濟發展已經進入了一個需要和地球的生態系統進行博弈的“氣候賭場”。
諾德豪斯說：“正如吸菸一樣，全球變暖的證據會越來越明顯。阻撓者會發現自己身處融化的浮冰上……如果人們都接受全球變暖的現實威脅，建立懲罰碳排放的經濟機制，並大力開發低碳技術，就可以以較低的成本消除全球變暖的影響。”
上週末，新京報·文化客廳第二十場聯合東方出版中心、耶魯北京中心，邀請201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威廉·諾德豪斯（視頻）、著名經濟學家梁小民，解讀諾德豪斯代表作《氣候賭場》，探索氣候變化的危機與未來，關注人類共同的命運。
新京報·文化客廳第二十場“全球變暖的風險與經濟學解決之道”。活動中，威廉·諾德豪斯通過視頻連線的方式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人類不可能倒退回去，要在發展中解決環境問題
在《後天》、《2012》、《海平面上升》等科幻災難電影中，冰山融化引起的海平面上升；洋流改變出現的突然變冷；暴風雨、龍捲風達到驚人的程度，甚至把鯊魚捲上岸……這些驚悚、可怕的劇情令人心驚膽顫，卻又難以置信。人們相信，這些演繹只是劇情需要的巧思。但梁小民認為，正如諾德豪斯在他的作品《氣候賭場》一書中所提到的那樣，全球溫度變暖一旦超過某個臨界點， 科幻電影中的一切就有可能變為現實。
電影《海平面上升》劇照。
美國的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在今年8月15日發表了一個報告，報告中指出今年7月份全球平均氣溫再破紀錄，成為140年來最熱的7月，而南北極冰川的融化均創新高。報告顯示，2019年7月，全球的平均溫度為16.7攝氏度，比整個20世紀7月份平均紀錄高了0.95攝氏度，是1880年以來最高的溫度。而且，在十個最熱的7月中，有九個都出現在2005年以後。還有一個數據，2010年的北極冰蓋面積比1981年低了19.8%，打破了2012年7月的紀錄。2010年的南極冰蓋面積也比1981年的平均水平低了4.3%，為41年來最低。梁小民以這些新聞中的數據為例，表示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全球變暖形勢非常嚴峻。
諾德豪斯為什麼要開始研究全球變暖？梁小民說，這一問題要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當時諾德豪斯還是一名博士生，他的同學包括喬治·阿克洛夫、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宇澤弘文等人，他們都對由羅伯特·默頓·索洛等人提出的新古典增長模型感興趣，認為這一模型說明了資本的作用，勞動的作用，以及科技的貢獻。那麼，科技的貢獻如何體現於增長之中呢？對於這一問題索洛並沒有回答。諾德豪斯等人希望可以研究這個問題，但索洛建議這些年輕人去研究經濟增長以外的問題。這之後，斯蒂格利茨開始研究信息經濟學，阿克洛夫開始研究勞動經濟學，又從勞動經濟學轉到信息經濟學，宇澤弘文變成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諾德豪斯則開始研究環境經濟學。
在轉向環境經濟學以後，1972年諾德豪斯與諾獎獲得者詹姆斯·託賓提出淨經濟福利指標
（Net Economic Welfare，NEW）
的概念。也就是說，GDP並不能夠給人類帶來全部經濟福利，一些並不產生GDP的因素，也與我們的福利息息相關。因此，諾德豪斯對GDP指標進行了調整，以便它可以準確反映GDP對人類生活的影響。這個指標把汙染等對人類不利的因素從GDP中剔除，並加上家務勞動、休閒等增加了人類福利，但過去不計入 GDP 的因素，並估算出 1940-1968 年，淨經濟福利只有GDP的一半， 而且以後差距越來越大。
這之後，諾德豪斯轉向了氣候經濟學研究，提出了綜合氣候-經濟模型，將氣候因素和經濟學因素結合在一起，研究氣候因素變化對人類經濟的影響，這一模型分為全球版和地區版。自20世紀90年代以後，諾德豪斯就致力於研究這兩個模型，先後出版了《管理全球共同體》、《變暖的地球》和《平衡問題》三部著作。全球版綜合氣候-經濟模型和地區版綜合氣候-經濟模型在全球範圍內都頗具影響，可以說《京都議定書》、《哥本哈根協議》，以及《巴黎協定》都是以這兩個模型為基礎提出的。但在《氣候賭場》這本書中，諾德豪斯並沒有繼續講這兩個著名的模型，因為在他看來，全球變暖是一個全球性問題，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每個人都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
梁小民說，目前環境保護者有兩個派別。瑞典“氣候少女”格蕾塔·桑伯格
（Greta Thunberg）
屬於環境保存派，這一派別認為，人類為了保護環境，應該停止眼下的任何發展。在環境保護者中，環境保存派屬於極端主義者。而另外一個派別叫環境保護派，這一派別認為，人類不能夠停止發展經濟，也不可能為了環境問題讓我們的生活回到中世紀，穿上祖宗的皮衣服
（皮膚）
，在野地裡晃來晃去，“人類不可能倒退回去。”因此這一派別認為，人類需要在發展中解決環境問題，我們的生活水平需要不斷提高，人類的福利要不斷增加，但我們不能像過去那樣發展，要在保護中發展。
瑞典“氣候少女”格蕾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
諾德豪斯主張通過價格機制來解決全球變暖問題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保護環境呢？
梁小民說，諾德豪斯的《氣候賭場》一書中，有三個地方值得注意。第一個內容是人類的經濟發展是如何引起環境汙染的？人類從古猿變成直立人，開始用火以後，就開始燃燒木材，從這個時候就開始給環境造成汙染。但工業革命以前，這種汙染算不上什麼問題。“為什麼？因為這種汙染很少，自然界本身有消化它的能力。”梁小民以過去家家戶戶常見的爐子為例，為什麼每個煙囪都炊煙裊裊，卻沒有對環境造成危害呢？“汙染的量有限，因此自然可以吸收。所以在工業革命之前，人類的經濟活動對環境的汙染、對全球變暖幾乎沒有影響。”
梁小民說這種汙染會被大氣和海洋吸收，真正留在地球上的量就非常少。但在工業革命以後，人類的瘋狂發展，淨資產快速增加，都是以化石燃料為基礎的，而且大量的人口增長，也導致對環境汙染的迅速強化。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全球變暖是一個經濟問題，是經濟發展的副作用。
電影《解凍》是由Mark A. Lewis執導的美國科幻恐怖電影。
經濟增長帶來了兩個結果，一個是人民福利的提高，另一個就是全球變暖。經濟增長帶來的全球變暖問題怎麼解決呢？梁小民說，氣候經濟學之所以稱為氣候經濟學，就是因為“氣候問題是由經濟問題所產生的，你只有抓住這一點，才能理解氣候變化的本質，許多問題都和經濟學是相關的。怎麼解決這問題呢，解決這問題一定要通過經濟學。怎麼通過經濟學呢？這就是諾德豪斯在重點論述的價格。”
十六年前，梁小民曾經提議靠收錢來解決北京的交通問題。同理，諾德豪斯也用價格來解決全球問題，“實際上經濟學家都有這個思想。”如何使用價格呢？梁小民進一步解釋說：“第一，引導消費者使用低碳產品；第二，引導生產者使用低碳的原材料；第三，鼓勵低碳產品的創新和發展。”因此，諾德豪斯作為經濟學家，他主張通過價格機制來解決全球變暖問題。
在《氣候賭場》一書中，諾德豪斯提出了確定碳價格的許多做法，比如收碳排放稅
（環境稅）
，或者最高限量
（“總量管制與交易”）
，這些都是西方經常使用的方法。梁小民解釋說，碳稅，就是政府徵收相當於二氧化碳排放的社會成本的稅收。這種對外部性徵稅的主張最早由英國經濟學家庇古提出，因此也稱為“庇古稅”。而“總量管制與交易”，指的是政府確定一個允許排放總量，向汙染者發放或拍賣許可證，允許汙染者之間交易許可證。這種方法在《京都議定書》中提出，並在歐盟得到實際使用。
“怎麼能實現收稅呢？“梁小民在《氣候賭場》的序言中說，諾德豪斯比較了兩種方法的相同與不同，並提出了一種把這兩種方法結合起來的綜合之道。不過他本人更偏愛稅收的方法。減排的全球性要求協商一個國際碳價格，以實現在世界各國和各個行業減排的邊際成本與邊際收益相等，從而達到低成本減排。作為經濟學家，諾德豪斯相信價格的作用。不過這種價格不是由市場決定的，而是政府在起作用。在活動現場，梁小民補充說，雖然很多物品的價格都是基於供求關係而自然形成的，但市場不可能形成汙染的價格。“怎麼辦呢？那就只能由國家來干預。”因此，諾德豪斯又提出了國家干預問題。
梁小民，經濟學家，曾任教於北京大學、北京工商大學。他將50餘部經典經濟學書籍譯成中文，包括201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威廉·諾德豪斯的代表作《氣候賭場》、美國經濟學家N·格里高利·曼昆的《經濟學原理》。他個人著有《話經濟學人》《讀經濟學書》《寓言中的經濟學》等中文書。
梁小民特別強調，美國經濟學始終分為兩派：一派以弗裡德曼為代表，主張完全自由放任，新奧國學派就是這種主張；另一派就是凱恩斯主義，主張國家干預。所有的經濟學家，不管是凱恩斯主義還是自由主義，都承認市場機制對經濟的調節作用最為關鍵這個前提。“在這個前提之上，自由發展主義認為政府什麼都不要管，放得越多越好，所以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政府不是解決問題的工具，是製造問題的來源’。就是說政府什麼都不要管，你管不是解決問題，是製造問題。但另一派認為，有些問題市場機制沒法解決，因此必須讓政府解決，主張在市場經濟的基礎上，國家適當地進行干預。我覺得這種觀點在美國是主流，叫做新凱恩斯主義經濟學。”
由政府來決定價格，決定依據是什麼呢？梁小民介紹，主要根據因素就是二氧化碳帶來的社會成本，“這個社會成本是可以計算的。根據這個社會成本，政府來確定對二氧化碳的收費價格。”
人們只能看到現在的生活，很難看到未來環境變暖的結果
“人類正使地球處於危險之中。但人類可以消除他們所做之事的影響。而且，如果人們接受全球變暖的現實威脅，建立一種懲罰碳排放的經濟機制，並大力開發低碳技術，就可以以較低的成本實現這一目標。通過採取這些措施，我們就可以保護，並保存好我們寶貴的星球。”在《氣候賭場》的結尾，諾德豪斯並沒有給出一個關於未來的肯定結論。梁小民認為，諾德豪斯雖然沒有言明，但他的內心其實是比較悲觀的，因為全球的變暖問題只有全球合作，才能夠有效地制止。但最大的困難也在全球合作之上，“發達國家自己本身就不想做這個事兒，典型的就是美國。”正如以特朗普政府為代表的美國宣佈退出《巴黎協定》，並重啟化石燃料開採計劃一樣，這其中的利益關係致使他們不願意對自身進行限制。
事實上，人們對於全球變暖的認識非常模糊。氣候變暖到真正影響地球的程度尚早，而這導致人們很難重視這一問題。梁小民把這稱為人的“近視眼”，只能看眼前而看不見遠處。諾德豪斯在書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人們只能看到現在的生活，很難看到未來的環境變暖的結果。從這個角度出發，諾德豪斯創作《氣候賭場》的目的，就是向大眾普及氣候變化的知識，讓公眾接受正確的觀點並參與減緩全球變暖，讓政府願意採取措施，也讓世界各國人民認識到這個問題並進行合作。
《氣候賭場：全球變暖的風險、不確定性與經濟學》，（美）威廉·諾德豪斯 著，梁小民 譯，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9月版。
身在美國的諾德豪斯意識到，網上傳聞、名人言論、黨派之爭往往誤導公眾，因此，他這本書不是寫給頑固地否認氣候變化和採取過激政策的人，而是寫給沒什麼想法的公眾，所有 “理性無知的大眾”。
梁小民注意到，諾德豪斯在書中並非著力於強調全球變暖已經嚴重到什麼程度，而是既講出了嚴重性，又講出了其他方面。全球變暖對農業產生了嚴重影響嗎？諾德豪斯的答案是對農業的影響並不大。為什麼呢？一個重要因素是農業是嚴格受控的活動，特別是在技術先進、信息豐富的經濟中。而且，農業在現代社會體系中的佔比越來越少。諾德豪斯在其書中指出，氣候變化的程度以及農業等部門所受損失的規模和嚴重性，將主要取決於下個世紀以及以後經濟增長的速度。
梁小民認為，諾德豪斯書中的許多內容都值得認真研究和探討，對於國家保護環境、降低全球變暖速度的政策，我們應該抱著積極支持的態度，從自己做起，“我們開車、加油、冷卻、用電等，都在加快氣候變暖。”梁小民以自己為例，倡議每一個公眾都要有節約能源的意識，“開節油的車，不要貪圖過暖或過冷，不要讓電燈長明……保護環境，應對氣候變暖，從我們做起。”
作者丨何安安
校對丨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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