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谷,你又出名了

甘 谷

—— 五縣雜記之四


❖文 / 王若冰

甘谷縣境內的山樑,抬眼一望,就讓人陡生一種莫名的焦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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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自武山境內崇山峻嶺間奔突東行,把甘谷劈成南北兩瓣。渭河谷地一馬平川,清渠暢流,是盛產果黍和馳名國內外的甘谷辣子的豐腴之地。南部山區天高雲低,環坡繞山的梯田層層疊疊,接天銜雲,是一縣的糧倉。渭河北岸渭北山區,一堆一堆東西綿延、險絕高拱的乾枯山樑,一年四季都是那種煙燻火灼過的褐黑色。這精光赤裸的顏色被渭河谷地裡的新綠映襯著,愈往高處,愈向北行,就愈乾燥得讓人眼睛發痛。特別是夏日午後,平靜得不染纖塵的藍天靜靜地停放在陡峭蒼褐的山樑之巔,刺眼的烈日猛烈地照射著不起塵土,也不見一簇樹影的綿綿山坡,你會忽然間覺得口舌乾燥,鼻息呼吸如噴火。

有人告訴我,自這洶湧北上的山樑北行,便是甘谷北部鄰縣、深居隴中黃土高原腹地的通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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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甘谷的最初印象,始於縣城西南壁立而起的千仞絕壁上開鑿的那尊摩崖大佛像。那年夏天從蘭州歸來的火車上,我正被沿途蒼裸赤貧的山樑折磨得昏昏欲睡之際,突然有人高喊:“大像山!”張開眼睛向窗外望去,火車已進入甘谷境內。樓房低矮的縣城西南,拔地而起的綿延山嶺如屏如障,通體褐紅的山嶺之上有了蒼翠的樹木和稀疏的綠色。自西向東延伸十餘華里的橫嶺之上,樓閣懸空,祠坊相望,一尊彩塑巨佛穩坐在依山開鑿、高窿如穹的佛龕之中,儀態莊嚴地凝目渭河兩岸這一片黃綠交錯,生死相依的黃土大地。在我的目光與這尊高近百尺的巨佛那如火如炬的雙眼相遇的剎那間,我隱約感到,在這片至今遍佈著被歲月烈火灼傷的累累疤痕的乾渴之地,在乾枯如山石的渭北山區黃土深處,在那被歷史的微風不斷吹拂的渭河兩岸,肯定隱藏著我們至今無法探尋,甚至是千百年以後人們也無法闡釋的種種情感和精神穩秘。否則,這尊高出人世的盛唐巨佛,為什麼會在目送了那麼多紛擾交錯的歷史煙塵之後,至今佛心不語,緘口不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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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鞏昌府志》和《伏羌縣誌》,甘谷原來就是史稱冀縣、冀城或伏羌的古冀地。公元前688年,秦武公設置冀縣之前,這裡和當時被稱為邽縣的天水一帶河水甘冽,水草豐茂,漫山遍野飼養著日後馱載秦人先祖東進中原、橫掃六合的膘悍戰馬。

那時的甘谷,一派清渭碧流,綠山沃野,是秦始皇先祖休養生息的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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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當我被一路滾滾黃塵追趕著逆渭河西行,於渭北乾枯焦黃的山樑之上尋訪星羅棋佈的馬家窯文化遺蹟之際,被焦渴的黃土深深圍困著的安遠、大石、禮辛一帶,向著成熟的秋天悄悄走去的莊稼,依然在平緩低凹的山坳裡頑強地生長。路旁的樹木非常稀疏,瓦藍的天空無聲地扣在頭頂,綿延的山野反射著刺目的陽光,令人眩暈。這種愈行愈高便愈見空曠高遠的大空明、大寂靜使我覺得,渭北山區西北偏西一線,彷彿剛剛從一場極盡壯烈、喧囂和千姿百態的疾風驟雨中省過神來。此刻,天、地、山、谷之間擁有的這份寧靜,顯得是那麼慵怠、困頓!

從禮辛鄉再向西行,便是通渭縣境了。早就風聞禮辛鄉方圓l6萬平方米的浩蕩黃土下,農民扶犁耕地時,冷不防就犁出一隻弧形網紋紅陶罐或一堆色彩斑斕的陶器碎片來一一那便是距今七、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農耕文明曙光初照之際,極度繁榮的馬家窯文化所遺留下來的歷史陳跡。

天水所轄縣區,甘谷算不得最有魅力的地方,卻頗有個性與特點。與州城天水相去不足百公里,但幾經重重群山隔阻之後,這裡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便大異其趣。房屋建築,州城天水至今沿襲了大地灣時期“人” 字形結構格局,而甘谷城鄉,除了廟堂樓宇,清一色單牆挑簷,堂屋雖顯窄小,庭廊卻非常闊綽,而且每座院落必有影壁花廊。仄小的庭院裡迴廊映月,月季花常開不敗,很有些安居塵世外的飄逸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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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大,方言相異,本來不足為奇。但歷史上大多時期與天水歸屬同一州郡的甘谷,卻千百年來都保留了一種只屬於古冀縣的語言體系。那種節奏極快,鼻音又重,而且時不時會冒出一兩聲無法書寫的嘆詞的甘谷話,至今聽起來都陌生如同外語。歷史上,甘谷一直是西北少數民族——羌族拼死固守的家園。於是我便想,現在的甘谷話是不是兩千多年民族大融合中羌人原有語言的變屬呢?

甘谷地處天水西北,漢唐時西通西域吐蕃諸族,宋遼與西夏相鄰,其地文化也就極具包容性。大像山本是一處佛教名山,然而歷史上東行西進的各教信徒卻在這座綿延數里的山樑上,把儒、釋、道教聖賢,甚至連民間宗教的財神都供奉在一處。就連那尊據說可列稱全國第六大佛的唐代巨佛,竟美髯華服,全然一副威儀萬方的世俗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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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受了這種開放的、兼蓄並容的文化血脈浸淫的緣故罷,甘谷雖處僻壤,文風卻古來尤盛。進入甘谷地界,隨便走進一家柴門寒舍,堂屋裡總有一軸清風山水或名人字畫,與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廝守終生。春秋時期,孔子在魯國聚徒講學,孔聖人門徒“受業通身”,修成正果的七十二賢人中,就有一位出生甘谷的石作蜀。這位自西十里鋪石家臺子出發,翻關山隴坂,跋涉萬里,投師孔子門下的石夫子的牌位,至今還供在曲阜孔廟西廡內。“關裡爺”,這位十九世紀上葉中國伊斯蘭教哲合忍耶蘇菲教派舉足輕重的宗教學者和作家、《熱什哈爾》的作者,也是甘谷縣城東關人。著名作家張承志稱《熱什哈爾》是中國回族心靈秘史,而自從“關裡爺”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混雜與寫作,開創了這種秘密文體之後,“熱什哈爾”甚至成了一切宗教內史抄本的代名詞。

幾年前去六峰鄉姜家莊尋訪姜維後裔時,我碰到的一位老人自稱是姜維直系後裔。這老人的院子緊挨著姜維墓。他在展讀那本已傳了不知多少代人的《姜氏家譜》時告訴我們,到現在他每天都教村上的孩子練姜維拳、習姜維棍。他說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眼看著為自己戰死沙場的先人建造一座象樣的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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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人對先輩的紀念,確實是需要一種形式和結果的。然而對於歷史上那些奔流著羌族人剛毅血性的甘谷人來說,更讓他們傾心動情的,也許最終還是寧靜暢達的文人情懷。“關西師表”鞏建豐曾經為雍正皇帝講授過《大學•明心至善》章,是一朝天子的老師。然而這位漫步鄉間大半生的文人,如果不是在52歲那年僥倖碰上康熙皇帝為慶賀自己七十大壽而特設的“萬歲恩科”考試,恐怕也只有在縣城裡開館講學、自怡餘生了。因此,當一夜之間從安遠鄉的鄉間土道登上金鑾大殿之後,鞏建豐也僅僅用短短十多年時間,把自己的學識、人品和能力的光彩留在朝廷上下的讚譽之後,便轉身又回到了焦土擁抱著的甘谷老家。還有那位終生官位僅至縣令、卻被左宗棠譽為“學問人品,當代罕有,而吏治尤為陝甘第一”的王權,若非他那“古之用兵者,能愛民而後能敵愾;今之用兵者,能剝民而後能供軍”的觀點,恰恰表達了左宗棠的心聲,身為宰相的左宗棠路經陝西興平時,還會不會下車挽手,與一個小小縣令王權徹夜長談呢?

也不知從什麼時間開始,甘谷的大地山川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曝曬在烈日下面了。但無論如何,這裡曾經誕生、發生過的人和事,都已經被歷史深深地銘記,而且那條亙古奔流的渭河,仍然不捨晝夜地從大像山腳下向東流去。


END

內容來源丨選自安永 周偉 王若冰合著散文集《天籟水影》、天水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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