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中國文化模糊中有精確

文 / 樓宇烈

樓宇烈:中國文化模糊中有精確

現在我們講創新,講什麼創新呢?理論創新。科學理論日新月異。科學理論為什麼要日新月異,要創新呢?原因在什麼地方?就是它總是以偏概全,在這一邊建立的理論到另一邊就不行了。科學理論都是在假設的公理、定理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都是在一個不用證明的前提下構建起來的,如果這個不用證明的前提發生了問題,整個理論就站不住了。科學理論的日新月異恰恰說明了它的不完備、不全面,可是現在提倡的就是理論創新,好像今天提出一個新的理論,就是一個創新,明天提出一個新的理論,又是一個創新。如果我們瞭解了中國文化以後,就應該知道中國文化不是講理論的創新,而是重視實踐的創新,這可以跟西方的文化相對照。我們看問題是全面地看,是很模糊,不像局部的分析很清楚,但是全面的理論可以管一切,只不過是如何運用的問題。我們是在實踐上不斷的創新,而不是今天提出一個奇怪的理論,明天又提出一個新的理論。我們經常講,整個的宇宙萬物是道通為一的。為什麼呢?因為萬物都是從這條道路走出來的。過去對道和德的解釋是講得很清楚的,“道者,路也,天地萬物所共由也。德者,得也,天地萬物所各具也。”道就是路,天地萬物都是從這條路走出來的,德是從道那裡得來的,是天地萬物從這條道路走出來以後所各自具有的本性,德行就是事物的本性。我們今天講這個人德行如何,那個人德行如何,就是講這個人的本性如何,那個人的本性如何。“道德”兩字講得很清楚,道是萬物共同走出來的道路,德是每個事物各自具有的本性,這就叫道德。所以道是一條路,道通萬物,世界是一個理,然後分成各個事。華嚴宗講有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理學家依據這個提出了“理一分殊”,也是講的一理而分殊萬物,一理貫穿於萬物。本來世界之理是一個,現在要分成這個分成那個,今天用在這個可以,明天用到那個不行了,就再來一套。蘇軾跟蔡襄討論書法的時候就講到,“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萬物都是一個理,當我們掌握了它的道理,用到哪裡都可以。接著又講了驚人的話:“分科而醫,醫之衰也。佔色而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不知老少,曹吳之畫,不擇人物。”懂得醫的道理,那是全科大夫,懂得畫理的人,不管什麼都能畫。所以蘇軾講,書有楷書、行書、草書、隸書、篆書等,你說專長一體是可以的,但是隻能寫這個體不能寫那個體,那是不行的。這是中國文化的精神,物都是一理,只不過是如何運用的問題。把它運用好了,用到哪兒都是好的,不需要一天到晚都提新的。

說中國沒有科學思想,簡直是不懂中國文化。中國的科學思想是什麼?其實既簡單又深刻,一切都是陰陽消長、五行生剋,不要說它模糊,很清楚。用陰陽消長、五行生剋去觀察自然界的萬物,怎麼會發生地震?陽迫在那裡出不來,一出來就地震了。我們也可以用它來解釋社會現象,我們現在講社會貧富不均、兩極分化,這是什麼?就是陰陽不平衡。政府有那麼多部門,這些部門之間有生克的關係,有的部門之間是互相推動的,有的部門之間是相互監督制約的,一旦搞亂了,相生的變成相剋的,相剋的變成相生的,這個社會會變成怎樣?人體裡面的五臟六腑也是陰陽五行的關係,這在中醫裡面是最普遍的。一理是可以運用到所有的方面,就看你怎麼去運用,但是現在人們老想著理論創新,而不去想實踐上的創新。

為什麼會形成兩種不同的文化特色呢?這跟我們整體的思維方式有關係,西方文化重視更多的是理性的智慧,中國文化更重視直覺的智慧。過去我們總是以理性的智慧去否定直覺的智慧,認為直覺是不可靠、模糊的,不可能做定量定性的分析。現在一切都要以數據來辦事,所以對理性的智慧推崇備至,這也是科學的源頭,科學就是人類理性智慧的成果。其實,直覺智慧同樣也是科學的,科學不僅要運用到理性智慧上,也應該用在直覺智慧上。有的時候理性是正確的,但也有錯誤的時候;有的時候直覺是錯誤的,但也有正確的時候,而且在很多時候可能更正確。女同志的直覺也是最正確的,她的敏感性也是男同志比不上的,但也要分在什麼地方、什麼問題上。直覺思維是很重要的,中國文化很多就是用直覺思維,用最簡潔的語言讓每個人都認同,不是用很複雜的邏輯推理、一大推的演繹讓你來認識,沒有必要的。很多東西直接用眼睛一看、耳朵一聽、鼻子一聞就知道了,何必還要弄得那麼複雜,用量化的統計?我老用董仲舒的例子,他講四時的變化就是陰陽的變化,冬至日是陽消到了極點,陰長到了極點,黑夜最長,白天最短,冬至一過,陽一天天往上漲,陰一天天往下降,白天一天天加長,黑夜一天天下降。到了春分,陰陽平衡了,白天黑夜一樣長了。春分一過,陽繼續往上漲,陰繼續往下消,陽漲到極點,陰消到極點,就到夏至了,這天白天最長,黑夜最短。夏至一過,一陰復始,物極必反,陰就開始漲,陽又開始消,又到了陰陽平衡的秋分。陽再繼續消,陰再繼續漲,又到了冬至。這是很直觀的,需要細緻的推論嗎?不需要,我們明白這個就行了。用白天黑夜一比較,用陰陽觀念一詮釋,全知道了。可是現代人對此不認同,一定要給出個數據,太陽到了什麼位置,我才能信了。

世界上很多東西需要清楚,我們就給它清楚;需要糊塗,我們就給它糊塗,沒有必要事事搞得那麼清楚。我們不要看不起模糊,中國文化是模糊中有精確。我經常用中藥來做比喻,藥方看起來簡單,但什麼藥產在什麼地方,同樣是貝母,是長在浙江還是四川啊?浙貝和川貝的性質是很不一樣的。這種東西什麼時候採摘最好?是剛冒出來還是完全綻開了?什麼時候採摘是很講究的,早晨採摘、中午採摘、晚上採摘、半夜採摘,那都不同的。炮製更不用說了,是曬乾的、烘乾的、烤乾的,藥性都不一樣的,這又是非常精確的。看病更是如此,最重要的就是一切以因時、因地、因人而異。

我們對直覺的智慧關注得還不夠,把科學只看作是理性的結果。現在最危險的就是我們對生命的認識已經不是按照自己的直覺,而是依靠數據去活。我老是強調,人要為感覺活著,不要為數據活著。昨天我去碧巖泉,碰到一個老太太,六十多歲,她說自己五年前被所有的醫院踢出去,都說她的病治不好了,是子宮癌,醫院都不治,她也沒辦法。她怎麼辦呢?她就去做義工,在碧巖泉那一帶打掃衛生,五年下來再去檢查,癌沒了。是醫院誤診,還是癌沒了?這不好說。如果她當時做手術,就麻煩了,很可能人早就沒了。個體的差異性很大,如果採用一個標準,問題可能很多。

從這些小問題去看,就可以找到思維方法的不同。我們直覺的智慧不能丟。

我講了一句話在網上很流行,也很得罪人,“西醫明明白白治死人,中醫糊里糊塗治好病。”你是希望糊里糊塗給你治好,還是希望明明白白給你治死呢?“中醫影響世界論壇”舉辦了兩次,上一次的主題是“病由心生”,熱烈地很,現在我們發現,哪怕是生理上的病,其實跟心理有著很大的關係,而且影響極大。這次的主題是“病從口入”,這是一個老命題,我們從小就知道,為什麼病由口入?因為你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吃了很多腐爛、帶有細菌的東西。這個觀念不對,病從口入主要不是吃了不潔、腐爛的東西。一個有神經病的人,根本不管幹淨不乾淨,到垃圾桶裡抓一把東西就吃,他沒有病,他心中也沒鬼,我們心中有鬼,馬上就病了。這是病由心生的問題。病從口入,怎麼理解?《呂氏春秋》早就講了,養生在於去害,去什麼害?太鹹、太苦、太辣、太酸,這就是害,還有精神上的害,太喜、太怒、太悲,過了就是害。現在胡吃亂吃,自從洋快餐引進以後,現代病就瘋狂地增長。飲食很重要,它是維護生命的,它要通過脾胃腸。中醫裡還講,腎是人的先天生命之本,腎氣不足,生命就完了;脾胃是生命後天之本,我們吃下去的東西通過胃消化,通過腸吸收排洩,通過脾運化。中醫非常重視脾胃,有專門的《脾胃論》。脾胃一衰,和氣不起,什麼病都來了。

我們每個人不能依靠數據,要用直覺的智慧。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個直覺,一得病了,胃口就沒了,不想吃飯,胃口一開了,病就快好了,對不對?所以有的時候治病,不治別的,就是打開你的胃口,病自己就好了。因為通過打開你的胃口,你吸收各方面的食物以後,慢慢就恢復你的元氣,調整你的不平衡。原來的胃口不好,說明你出了問題,要調節了。其實餓上幾頓也是好事兒。“若要身體好,常帶三分飢和寒”。中國還有很多這樣的古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吃的都不是一方水土的東西,不是一個季節的東西,這違背了人和自然的關係,你生在這個地方卻在吃那個地方的東西。我們現在喝澳洲的奶,吃日本的大米,那是經常的了,認為最有營養。我在北京吃那個東西幹什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冬天要吃夏天的東西,現在很多餐館在這個季節上西瓜是最不好的了,西瓜是夏天的東西,冬天就上蘿蔔,青菜蘿蔔,這是冬天的東西。不吃應季的東西,不吃當季的東西,這是得疾病的重要來源。所以,“病從口入”。入什麼東西,怎麼入?我那天一口氣提出來,“量要適度,味要適度,冷熱要適度,軟硬要適度,營養更要適度。”我們老覺得營養越豐富越好,其實,不適度了營養就變成了毒藥,所以一切都要適度。

那麼,中國文化落腳在什麼地方?在一個“中”字。張三丰講,“夫道者,中而已矣。故儒曰‘致中’,道曰‘守中’,佛曰‘空中’。”都落到一箇中。“致中”,我們都知道是《中庸》裡的話,“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守中”是《老子》裡的話,“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空中”是《中論》裡的話,“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清代還有一位道家的著名人物,叫黃元吉,他的《樂育堂語錄》裡講:“聖人之道,中庸而已。中庸之道,順其自然而已。”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人為的超過了自然。一切的標準都是人為制定的,自然是沒有標準的,它是沒有標準的標準。我們現在人為是絕對的標準,自然界是不講標準的,生出來什麼樣就什麼樣,哪有說有個標準化的生產?機器生產才會強調標準化。自然界生出來的東西,自然而然,沒有標準,所以世界上沒有一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都是樹葉,但是沒有一片完全相同,這才是自然,大自然,自然界。

我們現在都不太關注、不尊重自然,而是一切都要以人所制定的標準去要求這些事物,這個問題最嚴重的體現就在我們的教育制度。我們現在教育的一切問題都來源於它的標準化、規範化,完全違背了我們傳統的因材施教。要求我們統一的教材,統一的標準答案。數學可以有個標準答案,但是怎麼達到這個標準答案,還是有很多途徑可以走的,不一定就這一個途徑。至於語文,怎麼會有什麼標準答案?比如正德、利用、厚生,鄭玄、孔穎達是那麼解釋,黃侃可以做這樣的解釋,我也可以做不同的解釋,哪有什麼標準答案?結果我們現在的孩子們都是專門為標準答案而學習,學習到最後就是為了達到標準答案。人跟人智能上的差異太大了,我說我永遠成不了霍金,但霍金也永遠成不了我。我永遠不能夠像他那樣,他也不會像我一樣對中國文化有這樣的瞭解,這就是差異。

我們一定要承認自然的多樣性,這就是天然。天然是最寶貴的,人工一雕琢,永遠也雕琢不成天然那樣的美妙。我最欣賞的兩句話就是:“青山不墨千秋畫,綠水無弦萬古琴。”“活色生香筆難到,自成天籟手何能。”人永遠達不到自然界的自然天成,活色生香。筆能畫出花草的香味兒嗎?一張畫上能畫出來大自然的春夏秋冬的變化嗎?永遠做不到。所以,我們要尊重自然,中國傳統文化中間“以天為則”這個傳統,我們絕對不能丟。“巍巍乎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但在今天,人自己把自己跟自然隔離得越來越遠,認為人可以決定一切。人定勝天,這是近代以來最強烈的一個口號。人定勝天,所以,我們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我們靠的什麼?我們靠我們的理性,不管我們的直覺,我們的理性是讓我們不斷地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我們越來越感受到的是自然對我們的報復。現在很多人一天到晚擔心這個霧霾,我說我們明白了霧霾造成的原因,我們要告訴自己,也告訴大家,告訴子孫後代,不要再這樣去破壞大自然。我們現在也不能迴避,還要面對它。你能逃到哪兒去?你一個人逃了,別人逃不了。現在有些人很奇怪,說將來地球毀滅了我逃到哪個星球上面去,這能解決問題嗎?你一個人去,你怎麼活?還有情趣嗎?所以,我們現在已經是這樣了,就要告訴我們自己,告訴我們周圍的人,告訴子孫後代,不要再去這樣做了,慢慢恢復起來。我們現在的人在這種情況面前要正面它,適應它,人是有這個能力的。當然,這中間是要付出代價的,可能是幾代人,可能是讓自己短命一點,但是你也沒辦法。你現在去適應它,說不定還能夠活得更自在,要不然一天到晚擔憂,成天戴著口罩,你說難受不難受?當年“非典”的時候,我一堂課都沒有停過,在座有沒有在非典時候聽過我講課的,沒有停過一堂課。那個時候學生已經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校園了,在校園還是可以上課的,所以我還是來。我跟他們說,首先不要自己嚇唬自己。從比例來講,有多少人感染了,感染了以後有多少人死了?真是微乎其微,有什麼好害怕的?你首先要把心中的疑慮、怵惕去掉了。

我希望我們能夠從各個角度去對比我們的文化。我們可以同西方文化進行對比,我們是人文文化,重視人,西方是科技文化,重視物。我們強調直覺智慧,西方強調理性智慧。我們強調實踐創新,西方強調理論創新。我們是內求諸己,西方是外求諸物。我們是存異互尊,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觀念都可以並存,但是相互尊重,西方基本上是求同普世,要求找出一個普世性的東西。我一直講,找“普世性”是一個歧途。找什麼普世性?同樣一個概念,你腦子裡面這樣想,他腦子裡面那樣想,根本不同。你尊重我、我尊重你,相互尊重才是真正重要的,所以要存異互尊,不要一天到晚去求同,去求這個普世性。

中國是講中庸之道,西方是講絕對主義,這一點區別非常重要。有一位美國的軍事學家,很著名,他在給《孫子兵法》英譯本寫序言的時候提到了一件事情。抗日戰爭時期,他到中國駐美大使館去訪問,跟大使館武官交談,問他們:“你們讀過《孫子兵法》沒有?”武官們告訴他讀過,他們都是軍校畢業的。他問:“你們感覺到怎麼樣?”這些武官說:“我們覺得這已經是歷史的東西,比較陳舊,還是現在西方軍事學家的理論更值得我們學習。”這位美國軍事學家聽了以後很感嘆,他說:“你們錯了,你們要好好研究《孫子兵法》。你們把《孫子兵法》讀懂了,我們這些著作,你們都可以不讀。”他說,西方的軍事理念,以克勞塞維茲為代表,比如《戰爭論》,它有一個什麼特點?它是一個理想主義的絕對論。因為打仗是敵我雙方你死我活,所以我必須把你徹底地消滅,這才算勝利。不把你徹底消滅,那不算是勝利,留後患不算勝利,所以是理想主義的絕對論。他說,中國的《孫子兵法》,則是現實主義的中庸之道,可以不戰而勝,可以攻心為上,不是說一定要把對方徹底消滅掉。他說,孫子的說法才對。我說,他確實是通過《孫子兵法》瞭解到、把握到中國文化的一個精神,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可以不戰而勝,不攻城、不殺戮,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殺光?

後來我一想,西醫的一個根本理論是什麼?對抗療法,把所謂的病菌病灶徹底消滅,吃藥壓不下去就要動手術,動手術就要徹底挖乾淨才行。其實,是不是真的挖乾淨了,就是當時挖乾淨了以後是否就不生了,這都很成問題。所以,理想主義的絕對論和中國的現實主義中庸之道是很不一樣的。中國文化可以說是認同模糊,西方文化是強調清晰、崇尚清晰。認同模糊,其實是和中國的語言文字有極大的關係。中國的語言是世界上最模糊的語言,一個字、一個詞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連讀音不同也有不同的解釋,需要放到一定的語境當中去才可以把它變得清晰,不能夠把它定為只有這樣的解釋,不能那樣的解釋。再有,中國人強調順其自然,所謂順其自然就是注重差異;西方相信標準,講究量化。

我可能曾經在課堂跟同學們講,中國從西周開始就確立了民本的傳統,西方從古羅馬開始就形成了民主的傳統,這兩個傳統各有優缺點。中國為什麼會形成民本傳統?民本傳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缺點在什麼地方?西方為什麼會形成民主的傳統?民主傳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缺點又在什麼地方?這應當進行比較,不能簡單否定我們的民本,只崇尚西方的民主,雙方同樣有悠久的傳統。

我們的中庸思想,“執兩用中”。“允執厥中”,後來變成舜傳給禹的十六個字。堯傳給舜的時候是四個字,“允執厥中”;舜傳給禹變成十六個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宋儒把它作為心法,這也是把握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執兩用中”,這是一個辨證的理念,不偏於這也不偏於那,看到事物之間的互存、互含、互轉。這些東西,我們過去就要給它加個頭銜——樸素的辯證法,然後跟科學的辯證法對比。當然,科學的辯證法是對的,樸素的辯證法是落後的。我現在說,我們要想辦法把“樸素”這個帽子給丟掉,辯證法就是辯證法,辯證法不是變戲法,辯證法用得不好就成了變戲法、瞎聯繫。所謂“樸素的辯證法”,其實也就是直觀的、直覺的辯證法;所謂“科學的辯證法”也就是理性的、分析的辯證法。我們現在首先不要把理性的和直覺的對立起來,理性是智慧,直覺也是智慧,理性智慧認識的世界是對的,我們直覺智慧認識的世界也是對了,今天已經走到一路上去了。

我經常介紹給大家看美國物理學家卡普拉寫的《物理學之道》,裡面反覆講上面這個問題。該書的副標題是《近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東方神秘主義就是指中國的這一套,加上印度的那一套,它們對世界的認識都是通過直覺的方式,當然裡面也不是完全沒有理性。其實,中國直覺裡有理性的東西。比如,仰觀於天,俯察於地,遠取諸物,近取諸身,這不是一種收集歸納的方法?觀象制器,觀大壯而建宮殿,觀離卦而制漁網,這不就是推理?但是,這種推理不是一種理性的推理,而是一種直觀的推理,直觀的歸納。歸納、演繹和推理,並不是只有理性才有,感性也有。這就是我們經常講的經驗。經驗不就是一種歸納?但經驗的歸納,並不是把標準定死,恰恰是包括了對於各種不同特徵的事物的分辨。一個神醫一望就知道你身體哪兒不行,哪兒有問題。這是“望診”,“望聞問切”的望。這就靠直覺,但這個直覺就包括了他長期的經驗積累,長期的歸納。只有這樣,他才能看出你的問題,才會被稱為“神醫”。但他也不是由此就結束了,他馬上接著就要“聞”。聞什麼?聞你的體氣,聞你的口氣,聞你的大小便之氣,還要聞聞你的聲音、咳嗽。咳嗽一下,聽聽那個聲音有力還是無力。一聞你的口氣很臭,一定是消化不良,脾胃虛弱,要調整。大小便氣味很重,一是火太旺,虛火太旺了,或者實火太旺了。所以,醫者的直覺,是先通過望聞,然後再來了解病者的直覺,問你哪兒不舒服。病者的直覺有很多是不準確的,但是也有很多是很準確的,也可以說是最準確的。病者敘述完了自己這些東西以後,是不是一定對呢?不一定對,這就要驗證一下,切脈。通過切脈來看,這是浮脈還是滑脈,是實脈還是虛脈,等等,檢驗病者自己敘述的直覺對不對。

望聞問切四診構成了完整系統的中國醫學的診療病症的體系,你能說它不科學?現在我們中醫能夠望而知病的大夫,也沒有幾個了,也不在我們的大醫院裡,而在民間。能切脈的也不多。切脈,在中醫望聞問切四診裡面,其實是最底下的,可是我們現在中醫裡面能夠切脈的人,大概能不能有百分之一?通過切脈就能夠了解身體裡面有什麼變化有什麼問題,這樣的大夫現在太少了。這就是中醫的現狀。那該怎麼辦呢?就靠儀器。所以,中醫院,越是有名的中醫院,越是依靠這些東西。其實,中醫大夫也有苦難言:給病人一號脈,是營養不良,建議怎麼吃,結果他又不照我說的去吃,最後出事了,責任說不清楚,甚至要打官司。但如果此前用的是儀器,就是出事了,你看我有一大堆化驗單,你這個指標有問題,你那個指標有問題,……總之,就算你死也是該死,我一點責任都不負!中醫大夫的望聞問切,那有多大的風險啊!所以,中醫也是有苦難言。這跟我們的觀念、整個的管理體系有關係。

我為什麼對中醫那麼感興趣?現在中醫其實最能說明我們中國文化的命運。在中國哲學史學會下面成立中醫哲學專業委員會的時候,我說中國文化的復興有待於中醫的復興。結果,中醫界的人就來了——中醫的復興有待於你們中國文化的復興!好,我說我們成了難兄難弟了,我等著你,你等著我。這也是事實,但總得有個挑頭的吧?誰先來?大家一起來吧!所以,我開始關注中醫,其實也是由於對中國整個文化的關注。中醫確確實實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實踐載體,通過中醫,我們能夠更深刻地瞭解我們自己的文化。

本文節選自《中華文化的人文特質》,原載《人文宗教研究》總第十輯(2017年第二冊),宗教文化出版社,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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