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如果你累了,就換一種活法

王蒙:如果你累了,就換一種活法

有人說我是成功者。什麼是成功呢?名位嗎?金錢嗎?我不是化外之民,我在乎人間諸事,但是我確有糞土名位與金錢的記錄。你有嗎?

我尋求的是感動的體驗,或雲:將這種體驗視為人間走這一趟最重要的目標。

我走上了文學,走入了革命,因為文學與革命感動了我。同樣的感動常常表現在音樂的征服上。

而文學作品,正是我的歌,我的交響,我的協奏,我的節奏與旋律。

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想不清楚:關於生命,關於死亡,關於永恆。關於學問,關於榜樣,關於意義,關於犧牲,關於價值,關於快樂。

但是我已經生活在世間,我已經生活在祖國,我已經生活在地球上人類中太陽下面。我至少應該真正地感動一輩子,我至少一輩子應該有幾件,頗有幾件事真正讓我感動。

感動就是為體驗生的與死的滋味,就是到銀河系、到大地、到神州河山中走一趟的滋味。

我的感動並不,一點也不艱深,不各色,不自戀和顧影自憐。一座山峰,一片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樹或者小苗,一葉扁舟,一鉤殘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陽,時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極致。

西班牙格拉納達的阿拉伯花園與比利時布魯日的建築,頤和園裡的諧趣園與西湖邊的平湖秋月,已經足夠我感動得潸然淚下。連續聽或者唱幾首我所喜愛的樂曲,已經使我覺得此生再無所求。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偉大也可能渺小,你可能幸運而且得到公眾寵愛,你也可能總是被誤解,被錯會了意。

高尚有高尚的代價,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無恥有無恥的火爆,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氣。然而你活一輩子總該有幾次體驗的充盈,充盈的感動。

感動裡有幼稚的傷感……對此,我作過反省,我還會作反省的。然而我更加珍視更加自信的是一種坦誠,一種胸懷和境界,是那陰暗的、骯髒的、狹窄的、渺小與無能的人兒一輩子也夠不上、摸不著、更理解不了的坦誠,明朗與善良。

是落淚後的含笑,是傷痛後的釋然,是奉陪後的告辭,是對別人傷害的忘記,是永遠對人抱著期望,是其樂在我的主動。

我明朗還由於我沒有過分的貪慾與野心。Every dog has it's period,每條狗都有自己的時間段,這是英國諺語。自然滿足人的需要,卻不能滿足人的貪慾,這是印度聖雄甘地的名言。

我的善的信仰與對於快樂與幸福,健康與誠信的追求是分割不開的。我堅信陰暗損毀著細胞,而善意是一種營養,是清潔的空氣,是潤澤的雨露。

善的結果接近謙虛,接近耳聰目明,接近天籟地籟與人籟,接近宇宙固有的靈動與啟示,接近生活與百姓,接近時代的變遷,接近淳樸的樂天與單純的生趣。

我相信智慧是清明的與流動的,我不會閉目塞聽,自以為正確,自己把自己裝到狹小的匣子裡,再把匣蓋用鋼釘釘死。

我相信人應該以大腦來思考而不是靠內分泌來判斷。我相信智慧是一種美。有了智慧才有了理解,才鎮定了在惡意與災難面前的自己。

智慧在於理解,理解天文和地理,理解人文和宇宙,理解那麼多難以理解的事物與道理。智慧在於溝通,溝通人情人性,溝通鄰居與萬國,甚至溝通您,您這位心懷叵測的老兄。

有智慧的人不再憤憤然,不再急赤白臉,不再冤屈窩囊。對於世界和人,不抱過分的幻想也不抱過分的悲傷,不感到太多的一相情願,也不感到太多的失望,不輕易將誰誰視為寇讎,也不視為救星與再生父母。

智慧還是一種寬宏。

所以我越來越追求包容與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溝通性、可結合性、可互補性。我相信善良和善良終會坐到一起,而兇惡和乖戾終究會日暮途窮,氣息奄奄,直至壽終正寢。

面對這樣多的紛繁與曲折,誤讀與偏執,我有兩個法寶,一個是包容與整合,一個是超越與原諒。

而原諒旁人的目的是原諒自己,人最最容易傷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狹隘,心懷怨恨,傷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

當你原諒了某些宵小,也就意味著你完全不必要去在意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必要在無聊的針尖麥芒上費時間與精力,你給他或她留下了足夠的轉彎的空間,也就是為自己留下了減少一個蚊蠅增加一株花草的可能。

原諒了他人就是保護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撫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信心。起碼你相信自己完全不是那些小動作所能奈何的。

問題全在選擇,你選擇了高雅,你必須輕蔑那一切的低俗。你選擇了善良,你必須以德報怨,化仇為友。你選擇了憑作品吃飯,你就不要再盯著任何頭銜與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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