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爸爸們的滄桑

我腦子裡存有不少上海爸爸們可歌可泣的逸事。有的是親眼看到的,有的是聽來的。

黄永玉:爸爸们的沧桑

(爸爸們的滄桑 黃永玉 畫)

中國人叫母親為媽媽,父親為爸爸。

外國人的叫法也差不多,甚至有的完全一樣。這令人覺得非常奇怪:相隔千山萬水,千百年來哪能事先開會約好?

想來想去,其實用不著坐到蘋果樹底下就能弄清楚:“媽媽”是吃;“爸爸”是拉。

人生最重要的兩件事,吃進去,拉出來。頭若不順,就出險象。尊敬的讀者自己可以神會。

“媽媽”這兩個字跟吃奶的關係;“爸爸”這兩個字跟拉粑粑的關係。其中不存臧否意義。人們遇到危險,疼痛之際只喊:“我的媽呀!”而從不叫“我的爸!”豪強欺辱人時卻會令他喊“爹!”不叫喊“媽!”不太像嚴格的禮數之教。

世上最嬌氣可愛使性撒嬌的小丫頭,一旦長大結婚生子,你看她把孩子溫柔地擁在懷裡,那場面跟聖母瑪麗亞有什麼兩樣?世上李逵、魯智深般魯莽漢子,看到躺在搖籃裡的嬰兒,都會輕聲細著嗓子跟孩子打招呼。全世界粗漢子不約而同,毋需關照。

這些事,沒有歷史和社會規矩,是天性。

我在別的地方寫過一位姓曾的小學同學曾憲文,他家在道門口拐彎處開了間榨米粉條的鋪子,他們一家,爸爸,媽媽,哥哥,二姐和他每天早晨起來榨粉,好像輪著翻單槓一樣,個個練得全身鼓筋,像賣武耍刀槍江湖把式。有一天不曉得什麼原因,曾憲文和他爸吵起來,他爸過來當胸就是一拳,沒想到曾憲文閃過,反手給了個硬鐵滿臂,爸爸倒在牆角起不來身。

曾憲文指著他爸鼻子罵道:“我告訴你,你根本不是老子的對手!”沒想到這句話讓小小年紀的曾憲文全城揚了名:“曾憲文打爹,不是對手!”成為朱雀城不朽的諺語。凡是碰到不夠格的對手就說:“曾憲文打爹。”

話是這麼講,當年實驗小學左唯一先生要打他屁股的時候,他總是顯得那麼悲傷無辜,自己扛了張長板凳放在黑板旁邊,一邊哼哼一邊脫下褲子捱打。打一板叫一聲,吼天叫地,挨完預定數目的板子完事。

按理說,左先生的力氣只夠曾憲文他爸的三分之一怕還不到,順手就能夠捋轉左先生的脖子擒在長板凳上來他幾板子的。他不敢,他尊師重道,觀念太深。他爸他敢,先生他不敢。

他和他爸熟,和左先生隔了幾重山。

說到這裡,不禁想起啟明先生以前寫過的一篇文章,提到他看家鄉紹興戲的事。

戲的名字我忘記了,說的是戲一開場,一位矮白鬍子小丑跑到臺前對觀眾哀嘆道:“往常日子,我們打爹的時候,爹一跑我們也就不打了;現在我兒子打我,我跑了他還要追著打。你看,他來了!”按這位老頭所云,爹這類東西原來是可以經常打打的。

黄永玉:爸爸们的沧桑

我不以為然!

今天的世界好玩的東西有的是。打爹這玩意我不敢說以前的社會沒有,也不敢斷定以後的社會不會再來。只是不相信能夠推廣成娛樂性很強的社會活動。世界上如果當爹的都被打趴了,誰來養活一家老小?

既然通篇材料重心都偏在爸爸這方面,就往這方面寫下去算了。

意大利中部有個地 方叫做“烏比諾”,一個名叫喬萬尼·桑蒂的平凡畫家在那裡出生。他清楚自己的藝術修養遠遠超過自己的藝術技能。他並不氣餒。一四八三年相當於明孝宗前後。他生了個兒子,取名拉斐爾。烏比諾跟佛羅倫薩、佩魯賈三個地方恰好像個等邊三角形。佩魯賈有位大畫家佩魯吉諾很教喬萬尼·桑蒂佩服,他於是在佩魯賈找一個地方住下來,在教堂裡謀個壁畫打雜工作,乘勢跟佩魯吉諾套近乎,成為好朋友。好長好長一段日子,他才開口,向佩魯吉諾開口,想讓十四歲的兒子拉斐爾拜他為師。

佩魯吉諾一見到這麼有教養、有儀態、善良的拉斐爾,馬上就答應了:“天啦!他長得多美!”這是見面的第一句話:“哎呀呀!你費了這麼大的勁和我來往,原來是為了讓兒子跟我做徒弟。其實你當天帶他來,我也會馬上答應的。”

拉斐爾跟佩魯吉諾做了四年徒弟,到十八歲離開佩魯賈到佛羅倫薩去。那是一五零一年的事。

佛羅倫薩這時候誰在那裡呢?列奧納多·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

二十五歲的拉斐爾去羅馬,幫教皇朱利利奧二世一直幹到一五二零年三十七歲逝世。(相當於明朝嘉靖年)

喬萬尼·桑蒂為了幫兒子找師傅,像間諜特務忍著性子跟人去搭交情,做到這個份上,真是不枉做爸這個稱號。

拉斐爾的遺體埋在羅馬萬神殿第一號神庵裡,第二號才是皇帝爺和其他大人物。

幾十年前,北京城有位姓王的讀書人家,生了一群男女孩子,沒有任何靠山地從容簡樸過著日子。本人愛好點書法圖畫,也注意孩子們人格的培養,孩子們都濡染了正正當當的文化教養。我這話說起來普普通通。在北京城的生活中找戶這種人家還真不易。我說的這個王家,主人名叫王念堂。我跟王家不熟,也沒有過往來,只記得幾十年前這王家的孩子之中的一個得了世界兒童畫比賽的優美獎品。那時候,中國美術家協會剛正式進駐帥府園新蓋的大廈不久,發獎的那天是由美術家協會展覽部負責人鬱風大姐主持,那個得獎的兒童名叫王明明,穿著一套齊整的衣冠接受了來自國外的精美紀念獎品。(我當時好像是美協的常務理事分得了一些這類有趣的照片),王念堂先生一輩子專注兩件大事:培養、維護孩子群的高尚文化興趣。保持全家十幾口老老小小免受凍餓,並且一心一意地在艱難環境中讓明明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畫家。

黄永玉:爸爸们的沧桑

這像個高樹上的大鳥窩。十幾只老老小小蹲擠在窩裡嗷嗷待哺,王先生夫婦來回哺食居然還要考慮孩子們的藝術性和前途。聽起來好像是講笑話,實際上幾十年的含辛茹苦,居然做到了。

知道王明明這個畫家沒有進過中央美術學院和其他美院,不是不想,很可能是不夠格。他成熟在另一種非正統的藝術方式之中。這狀況真鼓舞人。王明明為人和藝術成就都好,就不停被提拔他做這個領導,那個領導。我有不少熟人都是因為人好和藝術成就做領導直到退休的。他們不做誰做呢?王家的事,講到這裡為止了。

最後講一講上海。

我腦子裡存有不少上海爸爸們可歌可泣的逸事。有的是親眼看到的,有的是聽來的,有的是電視或報上看來的。這裡寫下的故事未必比上海本地人清楚,我連姓名都忘記了。上海是個音樂密度很高的地方。一位訓練兒子拉小提琴的爸爸嚴格得要命,放一粒捆著小繩子的水果糖在兒子嘴裡,另一端繩頭緊緊捏在手上。兩隻耳朵和一雙眼睛盯住兒子的手指頭和提琴,只要出現一絲絲紕漏,馬上抽出水果糖來訓斥。

我的天!多少年前的事了!尊敬的小提琴家和尊敬的小提琴家的家人,我向你們兩位請安致敬。

想起你們兩位,我就覺得人生多麼燦爛溫暖。(黃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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