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魯迅者中錢理群是大家,他說:如果魯迅有真正對手人生更精彩

錢理群談魯迅:如果他有真正的對手人生會更精彩……

我們這一代最沒文化,不可能再出魯迅。

問:2002年您從北大退休後,都做了些什麼?

錢理群:退休4年多里,我處於一生當中從身體到精神的最佳狀態,因為擺脫了……一些牽制吧。以前必須戴面具,現在無所謂了。近兩年我比較關注農村教育。在教書上我可謂節節敗退(笑),先是北大,後是中學。但做的還是繼續研究魯迅,普及他的思想。

問:研究魯迅以來,您是否與魯迅家人有過接觸?他還有什麼鮮為人知的細節沒有披露?

錢理群:他的孫子我都認識,有過來往,都不多。這也是我的老師教我的,要求我儘量減少與研究對象家人的溝通,這樣可以保持思考的相對獨立性。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把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作為知識分子天性的兩極來研究,我以為周氏兄弟也是如此。他們有共同點,比如對婦女問題、兒童問題,兩人都很感興趣,而魯迅更多的是對社會的關懷。

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對於處世選擇上的不同。面對現實,魯迅採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周作人則是知其不可為而不為之。

周作人的許多看法是知識化的,而魯迅更多生命的東西,即生命哲學。魯迅追問生命和存在的根本,周作人則停留在知識層面。

另外,魯迅有很強的自我懷疑精神。魯迅對自己是無情的。周作人對人寬容,首先對自己就寬容,所以他最後有一個退路,退到自己的園地去,而自己的園地是不容侵犯、不容置疑的。魯迅是把自己的園地推翻,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這是非常大的一個區別。

問:您覺得您與魯迅有哪些共同點?現代作家中,誰又能繼承他的風骨?

錢理群:(搖頭)說不上。我曾經有過一個反省:我們這一代人最基本的問題,就是我們是在文化斷裂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我們年輕的時候,所有人類文明都在被批判,所以我們的知識結構有非常嚴重的缺陷,跟魯迅那個年代不能相比。知識結構有缺陷,生存狀態緊隨其後,暴露出致命的問題,所以我們這一代是最沒趣味的、最沒文化的一代,就是這樣一個差距,導致我們不太可能再出現魯迅這樣的人,至少在我們這一代不會有。

問:您曾說過當民眾對社會不滿時,是研究魯迅的最好時刻?

錢理群:我覺得是。這說起來比較複雜。現在很多人問我,你們研究了魯迅這麼多年,到底要真正繼承的魯迅的精髓是什麼?可魯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我覺得他是一個異數,他對於我們最大的價值就是能夠逼著你思考,讓你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

當人們對現實產生懷疑時,就是與魯迅相遇的最好時候。當人的思想處於困惑期時,是研究魯迅的最佳時刻。好比毛澤東,他與魯迅的心靈碰撞,都是在他內心孤獨的時刻。第一次是他在江西被排斥,他與馮雪峰談到了他的魯迅觀。第二次是在“文革”前,他是高處不勝寒,他說他與魯迅是相通的。當然,他深知魯迅的影響,他要藉助這種影響,但也不乏個人的由衷之嘆。

能被大家都接受的魯迅就不是魯迅,任何時候接近魯迅的人都是少數,但任何時候都會有。

問:有人質疑,研究魯迅思想,能否解決現實社會所存在的問題,比如農村兒童失學、大學生就業難、社會保障體系不健全、民工嚴酷的生存狀態等等。

錢理群:不能指望魯迅解決這些問題。事實上任何一個人都解決不了這些。你讓胡適來解決,他就能解決麼?作家不是解決實際問題的,他主要提供精神需求的資源。

社會問題的解決,用現在最流行的話,它是一個大工程,每個人只能解決其中一小部分,不可能什麼事情都解決。我們所能夠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另外,對魯迅不能採用實用主義的態度。

我個人認為,目前的中國,既缺少具體問題的解決方法,也缺少思想危機。魯迅說過一句話,中國是一個大染缸,染缸問題不解決,再好的制度,即使在國外非常好的、行之有效的制度,搬到中國來都會變樣、變質。他認為最根本的是應該改革社會基礎,包括我們的思想。從理念上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我認為也是我能夠做的事。

我無法指出魯迅的問題所在

人物週刊:您很贊同把魯迅從神還原成人。作為人,肯定會有侷限性,您認為魯迅的侷限性在哪兒?

錢理群:很多人說毛澤東時代是把魯迅神話的時代,這種說法我就不服,因為毛澤東時代一方面確實把魯迅捧得很高,另一方面同時也在不斷打壓魯迅,批評魯迅有思想侷限性,用這些缺陷遮蔽了魯迅最珍貴的一些東西。

但作為人,肯定有他的侷限性。從理論上,我說魯迅是有問題的,但問題在哪兒,我也說不出來。有些學者說他脾氣不好,或生活上的瑣事,那些只是皮毛,而且有些看法未必準確,過於片面,不在根本。所以魯迅自己也一直期待真正對手的出現,能夠打中他的要害。但最可悲的是,這樣一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如果魯迅有真正的對手,魯迅的人生會更加精彩。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至今,他真正的對手都沒有出現。

問:您曾說過,對於魯迅的研究,您是鑽進去了,卻沒有完全出來?

錢理群:所謂鑽進去,就是與他心靈的相遇。但這種相遇是很有限的,可能因為文化的差距你就進不去。比如魯迅精通佛教,而我對佛教一竅不通。

至於完全出來,就是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成為他的對手,指出他的問題所在。

面對魯迅,我做不到。並不是我不想指,而是我指不出來。可是,我也有我的看法,我認為魯迅的弱點可能是中國文化的弱點。

魯迅最大程度地吸收了中國文化的精華,瞭解到中國文化的要害。像我們對知識分子最傳統的評價,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他都做到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也做到了。還有他對道家、老莊的理解,也是很少有的。他既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又對中國傳統文化作出了批評。

但他還有工作沒有完成,他沒有創造出更高一層的文化。不過,他已到了他輝煌的頂點了,再上去也比較困難了,這也不是個人問題,而是整個中國文化的問題。

問:除了沒有對手,魯迅當年的困惑,還有哪些?

錢理群:魯迅對啟蒙運動存有質疑。他質疑啟蒙到底有多大作用?它有作用,可是作用很有限。第二,他也是一個尋路者,他清楚,他和所有被啟蒙者的關係是共同尋路。但他在找不到路的時候也很痛苦,他會想,你們是因為被我喚醒才跟我同路的,我是不是害了你們。

特別是年輕人付出的代價越來越重的時候。魯迅反省了7年。他最好的文章都是寫青年的。他在文章裡面也進行反省,血不僅表現為統治者的殘酷,也是他提醒自己,這個血跟他有關,這也是他最痛苦的地方。

問:有一種說法,認為魯迅對中國左翼思想是有影響的,但在知識界他是不能與胡適相比的。

錢理群:可能對方有一個前提,認為胡適是知識界的主流。對方的價值判斷就有問題,所以導致他的事實判斷也是不準確的。不能說在知識界,魯迅無法與胡適相比。評價一個學者和作者的價值,是他在知識界的影響?這本身就值得質疑。第二,判斷胡適價值大於魯迅,這也是值得懷疑的。各人認知不同,有人認可胡適,有人認可魯迅。我當然不反對胡適,但我認為魯迅的價值最大。

問:也有人將魯迅的七條遺言,比作魯迅仇恨政治學的七項基本原則,特別是他的最後一條,您怎麼看?

錢理群:我現在覺得很悲哀。批評魯迅應有一個前提,就是把魯迅的原意搞清楚之後再作批評。但這些人過於性急,或者是容易隨大流。

我們的學者怎麼那麼粗心?魯迅最後的願望是什麼人不可接近?什麼人不可寬恕?就是那些之前作惡,而後勸你不要報復的人。他不是一味反對寬容,他是反對口裡喊寬容,而實際上不寬容的人。

魯迅是沒有權的人,他罵得再惡毒也沒有關係

問:您說過魯迅是對自己進行嚴格批判的人,那麼,他是否也有阿Q精神?

錢理群:當然有了。包括我在內。阿Q精神有兩方面,一個方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東西,當物質貧乏的時候會用精神的東西來彌補,這也是阿Q精神;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受到壓迫並不進行反抗,而是從虛擬幻想中獲得釋放,這種東西魯迅是批判的。

問:魯迅曾為中國設計了第三樣時代,您覺得可行麼?

錢理群:他說是第三樣時代,因為他認為中國歷史是奴隸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他的理想是完全消滅人壓迫人、人剝削人。這是終極觀念。但人必須有這種理想,用它照亮自己:上次陳丹青在演講中,提到魯迅在幾十年中一直是被扭曲的,這是現代中國的一樁超級公案。我們怎樣才能發現一個真正的魯迅?

錢理群:魯迅早說過,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感到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魯迅的大部分,自己都沒有寫出來,真實的魯迅是沉默的魯迅。我們接觸到的魯迅其實是很有限的。只要是思想深沉的人,自己最深的東西是說不出來的,而且是一種很模糊的概念,這是語言學最基本的問題,這也是人類共同的問題,越偉大、越豐富的人越是如此,我們對他們瞭解得也越少。

但我不認同“扭曲”這個詞。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魯迅觀,你不能把你的觀點當成一個標準。你可以不贊同,可以討論,但不要因為意見不同,就隨隨便便說誰扭曲了。我也不敢保證我講的魯迅就完全接近真實的魯迅,我只能強調這是我認識中的魯迅,我很努力地去認識,至於我瞭解得有多深,我寫的魯迅是不是真實的魯迅,我都不敢說。大家是在不同角度、不同方面、不同時期瞭解他。

問:可您提及要研究魯迅,就要避免閱讀政治化。

錢理群:我指的閱讀政治化,是指歷史經驗教訓。過去曾把讀不讀魯迅書當成政治問題來看待。再比如說魯迅當年和梁實秋、施蟄存的論戰,跟今天文人的論戰是一樣的,當然也有互相對罵,但都沒有什麼關係,因為魯迅是沒有權的人,他罵得再惡毒也沒有什麼關係。不要將其高度政治化。我說的閱讀政治化就是指這個東西。

問:假設魯迅作為徹底的批判者,活在21世紀的今天,他又會提出哪些質疑?

錢理群:據羅稷南迴憶,毛澤東曾說過,魯迅如果沒有在1936年去世,活下來只有兩個結局,一是關在監獄裡不再寫作,二是顧全大局不再說話。實際上,魯迅也曾對革命勝利後自己的命運有所考慮,他在去世前,曾對馮雪峰說過,如果你們的革命勝利後,我第一個要逃跑。這是根據他的朋友李霽野的回憶,比較可信。而且,他還在一封信中提到:如果舊社會崩潰了,我將穿著紅背心,在上海馬路上掃大街。

回到現在,我就記起,90年代初,光明日報曾發表了一篇文章,《魯迅論90年代中國文化》,他們把魯迅30年代發表的文章原封不動重發了一次。所以用不著我們設想什麼,只要看看魯迅在30年代寫的那些文章就可以了。

在談魯迅者中錢理群無疑是大家,他說:如果魯迅有真正對手人生會更精彩!是不無道理的。

在談魯迅者中錢理群是大家,他說:如果魯迅有真正對手人生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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