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犄角旮旯裡漫步,這是一次重返歷史現場的回顧,也是一種對城市考古的嘗試。
一場兩小時的城市漫遊就要開始了。
上海楊樹浦路地鐵站外,聚集了20位參與者。其中有3個外國人、一些在上海工作的年輕人,更多的則是本地人,年齡在20至50歲之間。這群人有一個共同目的:瞭解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一面。
幾棟寫字樓坐落在大馬路上,這裡從來都不是上海的核心區域。100年前,這裡聚集了毛紡、絲織、造船、自來水等40多家大中型工廠。
“很多人想到楊浦區,就想到大工廠、破房子,其實這裡是很豐富的。”導遊鬆鬆開始了今天的介紹工作。
每個人都會領到一臺聽講機掛在脖子上。這群人很安靜,不時會停下腳步駐足觀望,並傾聽鬆鬆的介紹。
這個被稱為“歷史漫步”的活動由鬆鬆和徐明創辦。
他們希望把這種在城市犄角旮旯裡漫步的經歷,納入“城市考古”的宏觀體系。
於是,近一年多時間裡,他們開闢了30多條線路,包括蘇州河沿線工業遺蹟、老城廂的明清建築、侵華日軍在上海的慰安所……
他們把更多線路放在了上海的東北角——虹口區與楊浦區,不僅因為這裡很少被人關注,也因為當地政府對在地的歷史建築經常展現出反常規的“拆遷動作”。
“我們想打破外界對上海的刻板印象。人們一提到上海,就想到原先法租界範圍內的漂亮別墅,或者像南京東路這樣的商業街,但其實上海所呈現的城市內涵比這些豐富很多。”
想象的電車之旅
這是一趟有軌電車之旅。
走到楊樹浦路與平涼路的交匯處時,鬆鬆展示了一張老地圖,上面標記著當年的有軌電車線路。
“當時電車收班後,需要停回這裡的電車場內。”鬆鬆說。在他面前,是一片現代住宅小區,圍牆另一側是西式紅色花園洋房,參與者不得其解,很難想象出這裡是舊日裡電車停靠的終點站。
1908年,從靜安寺通往外灘的6公里長的首條電車線正式通車,此後,這條線路再次延長,新的線路也陸續開設。全盛時期,一共有8條有軌電車線貫穿在舊日上海的各個角落。
到了1960年,上海逐步廢除有軌電車線路,最後一條線路在1975年被拆除。
這其中有一條線路的最西站點設在外灘十六鋪碼頭,最東邊就在這群人所站立的位置。“歷史離我們並不遠。”鬆鬆拿出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有一個穿制服的外國年輕人。
如今除了右側的洋房,所有場景都變了,“根據照片後面的字跡推測,1910年時,這個年輕人在英商上海電車公司工作”。
鬆鬆和徐明的工作接近於“考現學”。
考現學起源於上世紀30年代的日本,指以考古精神面對日常平凡事物的路上觀察行為,但在上路前,需要做更細緻的文獻考據工作。
鬆鬆收集過大量有關老上海的票據、照片,以此來比對今天的上海變化與留存。
在曾經的有軌電車場不遠處,是近代民族實業家嚴裕棠的舊址。這是一個隱蔽的獨立花園式住宅,臨街有一排平房,要經過5米深的弄堂才能到達。
院前原本有幾棵水杉樹,“樹本來可以很好地遮擋房屋,後來因為現在房子裡的居民認為高大的樹木遮擋了陽光,很難晾乾衣服,所以就把樹砍去了”。
鬆鬆提醒大家,不要進到房子裡,以免打擾居民的生活。
1948年,嚴裕棠和家人去了香港,幾個不同的家庭現在居住在其舊屋。不過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鬆鬆展示了當年蘇州河畔的工廠以及嚴裕棠之孫嚴凱泰的照片:
“去年冬天,嚴凱泰去世,他是臺灣裕隆集團董事長。嚴凱泰的父親最初在臺灣也以紡織廠起家,其後進軍了汽車製造業,開創了臺灣本土的汽車製造工業。”
楊樹浦路一帶的工廠和風雲人物已經成了歷史,不過當年留下的員工宿舍依然有人在使用。走進自來水廠宿舍區,你能聞見桂花香。一排排石庫門房屋的最深處,還留有一個英式足球場。
場地開放時,自來水廠的職工們就在滿是碎石子的草坪地上來來回回追著一個足球。
在這個宿舍區的不遠處,有一個規模更大的紡三小區,為日商修建,入口處是一棟英式三層獨棟洋房,外立面由鵝卵石鋪設,一度作為日軍許昌路憲兵司令部。
“很多人提起楊浦,都覺得沒有好房子,很破。但今天我們也看到了,楊浦也有摩登、洋氣的一面。”鬆鬆說。
有軌電車之旅的最後一站,是許昌路上的英商電車修理工場。這是一幢三層樓的磚混結構房屋,外立面保持完好,不過內部已空無一物。
“今天上海市區只有無軌電車,保留有軌列車的記憶,講的就是情懷。上海希望成為文化上與眾不同的城市,講點電車情懷礙著誰了?”鬆鬆說。
“什麼時候拆”
“明天!”
10月4日下午,鬆鬆帶隊探訪位於虹口區北部的江灣鎮。早年間,淞滬鐵路在此設立了江灣車站。如今除了遺留的鐵軌線,已很難尋回當年的痕跡。
江灣鎮是曾繁華一時的千年古鎮。經由車站西路,走到萬壽街,就進入古鎮區域。
鬆鬆希望讓參與者辨認江南水鄉的肌理,但實際上這座千年古鎮已經融入快速發展的現代城市軀體,人們需要像破案一樣,慢慢尋找古鎮的痕跡。
據說有人問過路的當地居民:“這裡什麼時候拆?”對方的回答非常乾脆:“明天!”
鬆鬆拿出一張谷歌衛星地圖展示給參與者:“從上面我們可以看到哪一片是新公房,衛星圖上它看起來顯得較為齊整,老宅區域則顯得密度較為緊湊一些。我們現在站的地方,過去是橋所在的位置。”
河灘西路上有一棟房屋的屋頂呈方拱形,位於三條路之間。鬆鬆拿出一張1930年的老照片,以這棟房屋作為點位的座標,能看到左側萬安路上的明清建築裡開有茶樓,行人、小販在路上漫步。
如今的萬安路上則擠滿了六層小區樓住宅。
沿萬安路繼續往西走,緊貼河道走馬塘,鬆鬆說這裡是過去江灣鎮最熱鬧的地方。現在這條老路上飲食店、五金店、生鮮店比鄰而居,吸引下班的市民來這購物。“你們看五金店的擺設,有種80年代感覺,就好像時間的沖刷沒有波及這裡。”
這個昔日的江南水鄉小鎮,僅存的古蹟,可能是靠近“鎮中心”的韶嘉橋。
它原來是個三拼的石板橋,現在雖已修成了新橋,但其中一段舊時的橋樑上刻的字顯示了它的年歲:清朝同治年間。
這一大片區域馬上要面臨拆遷,古鎮隱藏的紋理或將消失。舊時萬安旅社的樓上掛有一條醒目的標語:
“支持舊城改造工作,共創美好和諧城市。”過去一年多時間裡,鬆鬆和徐明在制定路線時,常發覺他們要不斷做減法,因為“拆得太快了”。
鬆鬆把《上海市行號圖錄》的電子版展示給參與者看,並在上面標記當年的銀行、商鋪、學校等位置信息。
這是一份1947年出版的上海商業地圖。從地圖上看,過去的馬路看起來犬牙交錯,他指著四川北路說:“這個地方伸出了一塊,放在今天肯定會把路拉直,但當時房子是私有產權,不能隨便動,很多路會跟著房子來建。”
1900年前後,原英公共租界工部局開闢的安慶路,兩旁是石庫門裡弄,弄口對弄口,呈現一種豐字形結構,街道能和里弄互通有無。
過去,鬆鬆常在安慶路這一帶活動,這條東西走向的路上看不見高樓,他覺得如果拍歷史電影,只要換個招牌就能直接過去取景。
這裡的石庫門建築跨越了30多年,涵蓋中西風格,但這裡也擁有活生生的上海老派弄堂生活。
鬆鬆很喜歡安慶路的街道格局。
“假如我住在明德里7號,要去天目西路,可以直接從弄堂裡穿過,不需要經過安慶路。這種通達也不是毫無邊際的,在弄口和弄底可以裝鐵門,晚上關掉,這種半開放格局也考慮到安全,不是阿貓阿狗都能來。”
他為眼前的區域即將被拆而感到可惜:“這個地方可以說是民間版外灘。如果沒拆,在這條路上我們可以開闢一條漫遊線路。”
“城市管理者總會產生一種錯誤認識,那就是那些被放置於他們理解範圍以外的上海歷史,比如石庫門裡弄、開埠前的老城廂,是絕不能在今天存留的,於是說拆掉就拆掉了。”
“如果上海變得像浦東新區一樣,
那還有什麼意思?”
徐明稱自己是“馬路記者”。
他特別喜歡那些城區交匯的三不管地帶。每當一方城管前來,他總會看到小攤販們跑到轄區的另一邊,“這體現了人的靈活性,也說明了這些所謂非法經營實際上是有需求的”。
他不喜歡現代小區住宅,認為那些有圍牆的地方,外面的人進不去,住在裡面的人也不大想出去。他覺得寧波有些地方很像上世紀90年代的上海:道路不太寬,但沿街之處流露的是生活的氣息。
“過去虹口的海寧路只有四車道,現在擴寬到了八車道,北邊的人不願意去南邊,生活半徑變小了。如果上海變得像浦東新區一樣,那還有什麼意思?”
大學畢業後,徐明在日本做了5年攝影記者。2013年回到上海時,他發現這座國際大都市的房價正在飆升,到處都在大拆大建,蓋
高層寫字樓。他很想了解這些變化,就開始記錄這些拆遷中的街區。徐明喜歡楊樹浦港的一條小河,雖說只有5公里左右,卻形成了好幾片私房集中的棚戶區。
“那些地方沒出過什麼名人,也沒什麼保護建築,但它是自發生長的。住在裡面的居民,關係都很密切,很多需求在內部就能解決。”
比如有馬路菜場、老式澡堂,有些人就可以脫離淘寶。萬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醫院的柺棍太貴了,舊區裡會有工匠專門做這個。
河沿線一帶的棚戶區這些年已被全部拆除,這讓徐明多少有些痛心:“默默無聞的棚戶區被拆掉,我其實是難受的,但完全沒人研究它,它消失後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官方認為它沒有保留和研究價值,但鑑定標準過於簡單化,太一刀切了。”
他很喜歡作家王佔黑寫的《街道江湖》,小說透過各種細節,描述了上海街坊生活的消失。
徐明對定海路449弄印象深刻:“住的都是國棉十七廠的,回到生活區域也在過集體生活。他們說只要鐵門一關,打死老虎,不管誰來,都幹不過他們。”
徐明現在住在一棟高層的臨街舊公寓,多年下來,他並不認識太多鄰居。“居住面積有限,空間需要分享和協調,比如你想裝遮雨棚,要伸多遠,會不會影響鄰居,這些你都得去協商。很多老住宅區外表看起來亂,內在卻很和諧。”
一年多前,他認識了對上海歷史同樣感興趣的鬆鬆。
鬆鬆當時剛結束在悉尼的15年生活。鬆鬆曾用數碼相機記錄上海老街區與歷史建築,直到現在,他還在隨時對這個影像資料庫進行更新。
兩人都是上海人,都是80後,少許交談後便一拍即合,計劃把這些年對城市的觀察升級為不同的線路,帶著普通人去遊覽。
他們都對上海這10年間的變化不滿意。
鬆鬆覺得上海在一點點失去自己的認同:“陸家嘴的三個地標,如果放在深圳、放在雅加達,我覺得都可以,但我覺得上海發展得有點過頭了,大量拆遷舊區,人口往郊區移動,市中心感覺成了半荒蕪的空城,就像一個櫥窗。它能代表上海嗎?”
徐明也覺得,曾經的老街區才更具人情味:“以前外地人到老城廂謀生,做小生意,兩三代人都在菜市場。在過去,上海一直是包容的。但現在,似乎只有上了上海戶口,你才算是上海人。”
“當代中國社會的高速發展,讓人產生了一種迷失感和焦慮感。我覺得化解它的途徑之一,就是回到過去的現場,進行一次皈依。”
兩人希望來參加“城市考古”的人,走一圈下來後,可以回頭想想,為什麼有些地方不被保留。
“所有人都可以問問自己,這裡到底是誰的城市?我的城市我做主,現在真的要這樣發展嗎?光看主流的敘述,永遠都在說上海在變得更好,但這真的是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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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發掘過上海不同的一面嗎?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550期
《重返歷史現場,來一次城市考古》
【今日作者】
趙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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