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作者王元


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基辛格博士走過來告訴譚盾,他是從毛澤東時代過來的外交家,他簡直難以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你從湖南鄉下到大都會歌劇院的舞臺,只用了30年時間,但你知道這30年是多大的距離嗎?”

譚盾,1957年8月出生於湖南長沙茅衝,著名美籍華裔著名音樂家、作曲家,在國家上享有聲譽。1999年因歌劇《馬可波羅》獲得格萊美作曲大獎。他為電影《臥虎藏龍》的作曲獲得2001年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20多年來,譚盾通過他的音樂把中國文化傳到世界,受到各地音樂愛好者的尊重和喜愛。

1973年,身在湖南長沙鄉下的譚盾,正在地裡幹著農活兒,村頭的大喇叭裡突然響起他從未聽過的雄渾有力的音樂。播音員說,美國費城交響樂團來華訪問,他們演奏的是貝多芬的《命運》。播音員還說,費城交響樂團演奏的交響樂就像銀色的光芒一樣,發出一種未來的聲音。

那是譚盾生平第一次聽到西方的交響樂。“非常震撼,怎麼能有這麼大的聲音?如此多的樂器,竟可以演奏得如此整齊。”他對自己說,“我要當貝多芬,我要寫這種音樂。”

巫師理想

1957年8月18日,譚盾出生於湖南長沙絲茅衝。五六歲時,他住在鄉下的外婆家,見到很多充滿“鬼魅文化”的紅白喜事道場,特別羨慕做儀式的巫師。他們會講各種語言,會吹拉彈唱。當時譚盾相信巫師真的能溝通前世和來生,那些鳴唱,是在與另外的世界對話。

譚盾的媽媽是醫生,父母和譚盾兄妹一家四口擠住在醫院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宿舍內。醫院的幼兒園晚上沒有人,在徵得同意後,譚盾便寄宿在幼兒園裡。每晚他都會打開小姨送給他的收音機,如痴如醉地聽音樂。

小學時,爸爸給他找來一把二胡,譚盾高興極了,一天到晚拉二胡、吹笛子。學校排練節目時,譚盾總是擔任伴奏。班主任問他:“你怎麼不拉小提琴呢?”譚盾回答:“我沒有小提琴。”第二天,班主任把丈夫以前拉的小提琴送給了他。從此,譚盾更加勤奮地練習。後來,媽媽尋訪到一家寄賣商行,給他買了一把音色更好的小提琴。

13歲時,譚盾已是長沙小有名氣的音樂“天才”,在長沙中學生音樂歌舞團做“音樂總監”,指揮歌舞表演,還創作了三重奏《夢見毛主席》。有一次,新疆南疆軍區來湖南招音樂指揮,條件是18歲以上,一進部隊就是排級幹部,還能配槍。招生老師看了譚盾在中學生歌舞團指揮的《清風血淚》和《夢見毛主席》,當即決定要他。但媽媽抱著他不讓他走,最終他沒去成新疆。

1975年,譚盾從長沙市第一中學畢業,到望城縣雷鋒公社附近插隊,每天勞動差不多16小時。在農村,譚盾真的成了一名“巫師”,經常幫農民辦紅白喜事,“白天數著頭頂飄過的雲彩,夜裡點著火把和村民學鬼戲”。

當時唯一有樂隊的地方是京劇團,但一般人基本入團無望。1976年,湖南京劇團過洞庭湖時翻了船,很多人遇難,包括劇團指揮。劇團需要重組,譚盾有幸以“農民音樂家”的身份入團。他在垃圾箱裡找到一本《中國民歌》,照著上邊的曲譜拉小提琴,學會了四五百首民歌。

1977年恢復高考,中央音樂學院在上海公開招考。譚盾從湖南坐火車去上海,沒錢買火車票,就做了一塊“廁所已壞”的牌子掛在廁所門上,自己在裡邊躲了二十幾個小時,一路又臭又餓。到了上海才知道,中央音樂學院當年只招10個人,報名的有4萬人。

面試譚盾的是後來的中國音樂學院院長李西安,他讓譚盾拿小提琴拉一首莫扎特的曲子。譚盾不解地問:“莫什麼特?是哪個省的?”李西安說:“你連莫扎特都不知道,怎麼考音樂學院?”譚盾說:“你把中國地圖打開,你點到哪個地方,我就可以拉那個地方的民歌給你聽。”李西安從內蒙古點到湖南,從新疆點到四川,譚盾一口氣全拉了出來。他的小提琴只有三根弦,因為買不起第四根弦,所以把小提琴當二胡拉。二胡的滑指、木葉吹聲、湘西打餾子的聲音,都被他搬到小提琴上,就連和聲都帶著花鼓戲的味道。最後李西安說,這個比莫扎特厲害。

譚盾後來還是落榜了。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打擊了他,也打擊了很多考生。當時很多老師聯名給鄧小平寫信,要求擴招。最後鄧小平特批擴招,中央音樂學院又招了30個人,這後來招收的30個人裡,便有譚盾。

譚盾體檢時小便檢查沒能過關,李西安專門帶譚盾坐火車回到上海重新體檢,後來發現是醫院的試管出了問題。至今,中央音樂學院招生時,人們還經常提起譚盾當年的故事,用來提醒自己不要漏掉一個有才華的人。

當時班裡彙集了郭文景、陳其鋼、葉小綱、劉索拉等人,平均年齡28歲,後來都成為業界名人。21歲的譚盾年齡最小,最大的是後來成為著名指揮家的陳佐湟,當時31歲。

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創作衝動

在譚盾的人生經歷中,他受過兩次極大的文化差異的衝擊,其中一次就是從湖南到北京。剛到北京時,他完全以一個湘伢子的眼光看待這裡,總想著:這地方有鬼嗎?鬼多嗎?這個地方的風水怎麼樣?人怎麼樣?

上學不久,音樂理論剛入門,還沒學配器法、對位法、和聲學,譚盾卻很有創作衝動,很想把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感悟寫出來。大一暑假,譚盾沒有回家,在教學樓鎖門前一個小時躲了進去,把八張桌子拼起來,在裡面寫作、睡覺,完全沉浸在對音樂的思索和創作中。他想象很多民族樂曲,比如簫和板鼓,如何根據藝術的想象和意念的歸納,把內心感受昇華成音樂,“表達一切不滿與憤世嫉俗”。

開學第一天,譚盾把暑假完成的交響曲《離騷》拿給老師黎英海看。黎英海是著名作曲家,寫過電影《聶耳》的主題曲。他一看是《離騷》,嚇了一跳,對譚盾說:“你很多東西還沒學呢。”譚盾說:“我是憑想象寫的。”黎英海鼓勵譚盾去投稿,結果《離騷》獲得1979年全國交響樂第一次評比的作曲大獎。

一石激起千層浪,譚盾被認定為“前衛”和“先鋒”的代表,從此一發不可收。“每部作品都像是石頭,激起浪花,方才罷休。”他為電影《火燒圓明園》創作了插曲《豔陽天》,嘗試用各種聲音來製造詠歎調,甚至有些自負地認為,自己創作的作品,只有自己的樂隊才能演奏,譜的曲也只有自己才能懂,“藝術家總是非常理智和非常瘋狂的結合”。有人便評價他“翅膀未硬,便想飛翔”。

大四的時候,他寫了《風雅頌》。1983年,26歲的譚盾成為第一位獲得國際音樂大獎的中國人,去德累斯頓領獎,讓西方看到中國音樂界正在發生的變化。但在國內,譚盾的音樂被批評過於現代,以至讓樂隊難以配合。

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習時,有兩位作曲家深刻地影響了譚盾:一個是美籍俄裔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一個是匈牙利現代音樂的領袖人物巴托克。他們汲取本土文化元素,將多種音樂風格有機地結合,“玩”出了引領世界潮流的音樂。

隨著年歲增長,譚盾從他們那裡提煉出做音樂的方向——所有偉大的作曲家都是誠實自信地面對自己民族的文化,而他的根基就在中國文化中。他要從中國民歌的質樸、湖南花鼓戲的幽默、川劇的鬼氣、京劇的戲劇性和楚文化的詩意中去追求儒雅的意境,把中國鄉土的鄉音融匯到全球性的音樂語言中去。從那時起,他便開始逐步打造自己獨特的音樂語言了。

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遠赴美國

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時,隨行的美國華僑考察團中有一位是時任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周文中。1983年,這位原籍江蘇常州的音樂家再一次回到中國,當他聽了譚盾的《離騷》後,立刻找到中央音樂學院院長吳祖強,問能否把譚盾帶走,但那時時機不對。1986年,周文中為譚盾申請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獎學金。這年元旦,譚盾便坐上了飛往紐約的飛機。

他即將迎接人生中第二次文化差異的衝擊——從中國走向世界。一下地鐵,他看到一排大腿的顏色都不一樣,心想: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後來他發現,這裡不僅人與人的皮膚、語言不一樣,連吃飯、說話、穿著習慣也不一樣。

周文中親自給譚盾上課,教他中國古代美學。譚盾不明白為什麼要學這些。周文中說,其他東西都可以在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學習,但如果你沒有學過中國美學,也沒有接觸過儒釋道的思想,沒有學過莊子、老子和孔子,“你知道民間的東西,但你知道什麼是唐朝,什麼叫宮廷,什麼叫大麴嗎?”哥倫比亞大學的人文積澱非常深厚,譚盾和許多中國留學生很幸運地找到了一片肥沃的土壤。

譚盾常去的另一個場所,就是著名的格林威治村。那是“夢想者的天堂”和“實驗藝術家的樂園”,詩人、舞蹈家、畫家、醉鬼、音樂家匯聚於此,“隨便在路上踢一塊石頭,都覺得充滿了音樂和節奏”。其中也有一批中國藝術家:譚盾在街頭拉琴,陳凱歌、顧長衛四處打工,往來的還有陳丹青、陳逸飛和李安。馮小剛為了拍《北京人在紐約》,也在紐約待了7個月。

有個中秋夜,這群潦倒的藝術家爬上中國城一家破舊工廠的屋頂,因為帶月餅的人遲到了,他們只能望著天空,“每個人都想象著自己咬一塊月亮”。

跟所有當時的中國留學生一樣,譚盾也是白天上課,課餘打工,每天晚上在學校食堂裡洗盤子洗到深夜,直到現在,他最怕的事情就是洗碗。“打完工才能做功課,做完功課就想明天的飯錢怎麼辦?明天買書的錢哪裡來?然後拎著小提琴上街拉一段,再來一段憂鬱小調。”譚盾一般都是在深夜3點鐘拉琴,“站在馬路中間,把琴一打開,我覺得那一瞬間自己很偉大”。

格林威治村一家銀行前的“生意”最好,譚盾經常和一個拉小提琴的黑人小夥兒搶地盤。過了很久,譚盾已經成名,從林肯中心排練出來,發現黑人小夥兒還在那裡演奏。黑人小夥兒見到譚盾很高興,問他怎麼很久沒來拉琴了,譚盾說自己最近在林肯中心。黑人小夥兒說:“我怎麼不知道林肯中心外邊還能演奏?”譚盾說:“我在裡邊拉。”黑人小夥說:“還能在裡邊拉?下次我得去試試……”

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創作高峰

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譚盾便進入創作高峰期,幾年間先後創作了《絲路》《九歌》《樂隊劇場:壎》《黃土地組曲》《悲歌:六月雪》《輓歌:秋風詞》《紙樂:金瓶梅》《牡丹亭》《鬼戲》《馬可·波羅》等佳作,在國際樂壇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1995年,受德國著名作曲家漢斯推薦,譚盾成為慕尼黑國際音樂戲劇比賽的評委;1996年,他獲加拿大格蘭格德音樂獎;1997年,他被德國權威音樂雜誌《歌劇世界》評為“年度最佳作曲家”;1999年,他榮獲當今世界最權威的格文美爾作曲大獎。

2000年,譚盾花了10天時間譜寫出電影《臥虎藏龍》的配樂,並憑此獲得第7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音樂獎。這年的北京國際音樂節上,譚盾的交響樂《永恆的水》給全場觀眾帶來全新的視覺與聽覺衝擊。演出時,水就是獨奏樂器。譚盾專門做了50多種有關水的裝置,讓水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2002年,由譚盾作曲配樂的電影原聲音樂專輯《英雄》發行。


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2003年3月11日,譚盾在世界兩大音樂廳之一的卡內基音樂廳演出,獲得巨大成功,《紐約時報》稱他的作品震撼了紐約。第二天,卡內基音樂廳給譚盾打電話,希望他能提供作品的手稿,供音樂廳永久保存,並在本年內將其懸掛在劇場迴廊的牆壁上。100年來,卡內基音樂廳典藏了柴可夫斯基、馬勒、施特勞斯等70餘位世界著名音樂家的手稿,譚盾是目前唯一被典藏手稿的華人音樂家。

同年,譚盾接到了費城交響樂團發來的指揮邀請。從1973年在湖南鄉下從廣播裡聽到《命運》,30年彈指一揮,他竟真的來到費城,站在費城交響樂團前。演奏前,譚盾講述了自己的故事:“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交響樂,從那以後,我就要做一個交響音樂的指揮家,我要指揮‘貝多芬’。”譚盾問他們,1973年,有哪些人去過中國,樂團裡有一半人都舉起了手。

隨後譚盾拿著指揮棒,不顧一切地揮了下去。“這就是費城的聲音。我終於抓住了它,我終於感覺到了它。我覺得這個聲音就像我可以摸到的東西,太過癮了!”那次以後,譚盾就和費城交響樂團結下了深厚的緣分,之後的每一年都會與他們合作。

隨著不斷創作,譚盾將更多的元素注入音樂中。他創作的歌劇《茶》在美國的聖塔菲音樂節、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節以及維也納的新歌劇院分別上演了3個不同的版本。

一晃30年,是多遙遠的距離

這部歌劇講述了唐朝公主和日本王子之間充滿妒忌、仇恨、懺悔和犧牲的故事。譚盾運用了很多自然的聲響,用雲鑼、瓷器、陶鼓、紙張、水和他發明的水琴等作為發聲樂器,試圖以原生態音樂表達對“茶道”“禪道”的參悟,發出自然之聲,以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在此之前,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來找譚盾作曲,他寫了歌劇《秦始皇》,由世界著名男高音多明戈擔任主演。在首演之後的慶功酒會上,基辛格博士走過來告訴譚盾,他是從毛澤東時代過來的外交家,他簡直難以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你從湖南鄉下到大都會歌劇院的舞臺,只用了30年時間,但你知道這30年是多大的距離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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