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麗:格鬥機器

張偉麗:格鬥機器

張偉麗清晰地知道,冠軍頭銜遲早會被更強悍的肉體替換,就像安德拉德被她推翻一樣,有一天她也會在八角籠遭遇痛苦的失敗。

但那也沒什麼,康復醫生樸垠奎記得兩人一次聊天,張偉麗跟他說:

「你成為冠軍,肯定有下來的那一天,但是,上去漂亮點,下來漂亮點,就可以了。」

文|張月

尹夕遠(除署名外)

視頻製作|小滿視頻

馬格南

在頂級綜合格鬥賽事UFC拿下第二場勝利之後,張偉麗有了一個綽號:馬格南。

美國體能教練在訓練場見到她,興奮地喊:「Magnum!Magnum!」她沒聽懂,「說什麼呢?」對方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嘴裡發出「嘭」的一聲。

她查了一下,馬格南是一種大口徑左輪手槍,威力巨大,能穿透常見的防彈背心,在人體內造成嚴重的內爆傷害。

放在張偉麗身上,那是一個極其精準的綽號。在綜合格鬥領域,她是像馬格南一樣的殺傷性武器,她的戰場常常血流成河:去年11月對戰巴西選手傑西卡·阿奎拉的比賽裡,她用雙腿鎖住對方頭部,不斷肘擊,溫熱的血灑滿了她的腹部;2016年對戰日本選手藤野惠憲時,她鋒利的肘擊像小刀一樣割裂對手的額頭,血流不止,教練扔出了白毛巾,那是認輸的標誌。

張偉麗今年30歲,身高163cm,體重日常保持在56公斤。除了上臂肌肉看上去比普通人壯碩一些之外,很難從她身上找到格鬥士的痕跡。她愛笑,喜歡收留流浪小動物,養著一隻黑白相間的泰迪,名字叫小七。她的泰拳教練John向《人物》描述,這是一個私底下連血腥照片都不敢看的姑娘,可一旦站到了八角籠內,她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場,「好像不認識了,太可怕,你會開始擔心她的對手。」

最近一場對戰發生在一個多月前,8月31日晚,深圳大運中心聚集了一萬多名觀眾,他們是為張偉麗和傑西卡·安德拉德而來。

全場燈光暗了,只有八角籠內是亮的,籠門關閉,兩人拳套相碰隨即離開,人群安靜下來。安德拉德穿著黑色運動服,扎著拳擊辮,眼神兇狠,她的外號是「打樁機」,以力大著稱,在今年5月的比賽中,她近身抱住前任冠軍羅斯·娜瑪尤納斯,將其扛在肩上狠狠砸在地上,羅斯頭部著地受到重創,安德拉德成為新任草量級冠軍。

幾乎沒有人相信張偉麗能贏。賽前,很多評論人士預測,安德拉德將會擊敗這個在UFC僅僅打了三場比賽的中國姑娘,一位UFC高層在賽前發了個視頻,判斷張偉麗將抵擋不住安德拉德的進攻,安德拉德會成功衛冕。

雙方用腿試探了幾下,安德拉德先啟動了進攻,打了一波連擊,張偉麗右臂舉高護住頭部,頂住了。雙方開始拼拳,拳套相撞,發出巨大而刺耳的聲音,安德拉德一個左掄擺,張偉麗偏頭閃過,她踉蹌著撞向張偉麗,被迅速抓住破綻,張偉麗抱住安德拉德的脖頸,打出了一連串的膝擊和肘擊。

張偉麗開始佔據優勢,人群呼喊起來,解說員的聲音也變得興奮,安德拉德開始後退,張偉麗跟上,打出了幾個大力的左右掄擺,安德拉德開始潰敗,後退,倒地,張偉麗沒有放過對手,撲上去擊打她的頭部……對於安德拉德來說,比賽已經變得危險。裁判上前終止了比賽,宣佈張偉麗TKO安德拉德。

此時距離比賽開始僅僅過去了42秒,張偉麗贏了。裁判宣佈的那個瞬間,她做了一個前空翻,然後躍上了1.8米高的欄杆,面向沸騰的人群,揮舞著肌肉賁起的右臂。她得到了自己的第四條金腰帶,成為中國首位UFC冠軍。

這是一場志在必得的勝利。回到休息室裡的張偉麗已經褪去興奮,坐在地上,旁邊是教練團隊嘈雜的說話聲,她近乎平靜地對著鏡頭說:「我知道這腰帶就是我的,真的,很多人不看好我,很多人挖苦,我不想解釋什麼,我只想用行動去碾壓他們。」

這條金腰帶的分量有多重呢?拳擊教練、張偉麗的好友韓競賽告訴《人物》:「只要是打MMA的運動員,夢想都是要去UFC,就像踢足球的人,夢想是歐洲的五大聯賽,因為這是能夠展現自己最高價值的地方。」然而,UFC創立之後的26年裡,一共產生過70餘位冠軍,將近50人來自美國,從不曾有一個亞洲人拿到金腰帶,直到這個夜晚。

張偉麗:格鬥機器

張偉麗成為UFC冠軍 圖源視覺中國

我喜歡,我得練

除了張偉麗,最激動的人也許是教練蔡學軍。這個有點發福的中年男人是張偉麗的伯樂,在過去6年裡,他一手發掘並培養了她。

蔡學軍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張偉麗的情景。2012年,年輕姑娘在拳館打實戰,對手是扎著小辮的吳昊天,中國最早的MMA運動員之一。兩個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虎虎生風,「打上火了,都不收手。」蔡學軍有點兒驚訝,他看到那個姑娘身上有股其他人都沒有的兇猛勁兒,儘管跟更有經驗的吳昊天比,她的力量和速度弱了很多,但氣勢上完全不輸。

那是張偉麗的無名期,她甚至稱不上是一名真正的拳手。因為受傷,她離開江蘇省散打隊,來北京投奔已經工作多年的大哥張偉峰,輾轉當過幼兒園老師、酒店前臺、超市收銀員、保安、保鏢……短則一月,長則半年,都幹不久。在她記憶裡,這段生活磕磕絆絆,很不順利,「你就感覺好像這個不是我熱愛的事,幹著沒勁兒,沒有激情。」

讓她留下來的是一份健身房前臺的工作。那家擂臺上掛著半人高的沙包,她問經理:「我可以練嗎?」對方說可以,她薪水也沒問,留了下來。

幾乎是電影《百萬美元寶貝》的情節重現,每晚九、十點鐘關門之後,偌大的健身房只剩張偉麗一個人,她戴上耳機開始跑步,有時打打沙包,如果有其他人在的話,會聽見砰砰砰的擊打聲和她急促的呼吸聲。但大部分時候,沒有人在。沒有教練指導,沒有人旁觀這一切,她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有什麼意義,會指向何處,她只是覺得:「我喜歡這個……我得練。」

她因此認識了在那裡練巴西柔術的吳昊天,下班沒事兒也跟著對方學,沒人專門教她,她靠看學會了十字固、鎖腳等技巧。實戰時,吳昊天詫異於她的力量和技巧,問:「你是不是吃藥了?」出於欣賞,他帶她去了四惠的一家拳館。拳館的主人,正是蔡學軍。

蔡學軍做媒體出身,擁有一家廣告公司,因為喜歡格鬥,和別人合夥成立了「拳天下」。那是個偶然為之的舉動,2008年,他想拍一個關於早期MMA運動員的紀錄片,和這些運動員混得很熟,但紀錄片還沒開拍,運動員們訓練的拳館倒閉了,這些人無處可去,有人找到他,問能不能幫忙,蘆葦是這家廣告公司的管理者,也是蔡學軍的外甥,他記得蔡學軍考慮了很久,最終答應下來。格鬥也是蔡學軍的愛好,少年時曾練過兩年跆拳道,「我覺得花不了多少錢,我就想做點事,幫幫他們。」

現在往回看,那是一個也許對中國MMA運動十分重要的決定。吳昊天記得,當時全中國練MMA的也就是幾十個人,大部分都曾在「拳天下」訓練過,這裡走出了中國UFC第一人張鐵泉,還有現在還在征戰UFC的李景亮。

那段時間每天6點鐘,張偉麗準時爬起來,從工作的地方坐一個多小時地鐵去「拳天下」訓練,訓練隊一共10來個人,她是唯一的女孩,每天打實戰都被揍得鼻青臉腫,打完了以後沒事兒人一樣,還吆喝大家一起吃飯。

上午訓練完,她下午再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回健身房上班,或者去地鐵口發傳單。哥哥張偉峰見過那一幕,她抱著一摞單子,遞給走過的人,遭遇過很多冷眼和拒絕,每當別人拒絕,或者把傳單扔掉時,他心裡都會跟著咯噔一下。

發完傳單後,張偉麗會打電話回訪、約客戶、籤合同。880元的年卡,她一個月能賣出去20多萬的額度,每個月都是健身房的銷售冠軍,她後來總結過原因:「我是那種特別熱愛運動的人,很多人來了之後,就會覺得我說得特別有激情。」

她一直維持著這種兩頭跑的狀態,張偉峰曾勸過她,再練下去可能也是浪費時間,「我跟她說,練練就行,該工作工作,該找對象找對象,該結婚結婚,這樣會生活得更好。但她表面答應以後,還是繼續在找她的愛好。」在他眼裡,張偉麗性格倔強,想幹什麼都得幹成。他一直記得有一次在飯桌上再次提起這個話題,張偉麗平靜地回了一句:「我選擇了這個路,跪著也要把它走完。」

張偉麗:格鬥機器

為什麼會這樣?

格鬥需要高度自律,肉體和精神都強悍的人才能走得更遠。在蔡學軍看來,大部分運動員都輸在了後者。他帶過很多MMA運動員,大部分人打出一些名頭之後迎來追捧,會放棄職業道路,開拳館掙錢。「吸引他的東西太多了,認識很多的人,每天喝酒交際,有人給他投資,然後就走了。」他知道一位運動員,早上訓練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昨天晚上的酒氣。

好苗子開拳館賺錢,剩下的出不了成績。他帶運動員出國打比賽,外國教練總帶著憐憫的眼神,比賽輸了,他們會安慰他:「Good fight. 你們打得特別好,只是沒有抓住機會。」那是他無比難受的時刻。

張偉麗和其他人似乎不太一樣,她近乎頑愚地專注于格鬥這一件事。每次去比賽,回來休息三四天,就開始跑步訓練,準備下一場。

拿了UFC冠軍之後,很多商業活動找到張偉麗,主辦方開出了出席一次給幾十萬的價碼,但是全部被她推掉了。「她沒有說,我怎麼著了,我得賺點錢啊,該掙錢的時候了,沒有,不去做這種事情,她沒有任何變化。」蔡學軍說。

2013年11月,蔡學軍帶幾名運動員去河南打比賽,其中就有張偉麗。那是她MMA職業生涯第一場比賽,當時國內正規的MMA比賽並不多,他們面對的,是一場管理混亂的競技,她比賽通知是提前兩天獲知的,她報名了56公斤級,兩天不吃不喝從58公斤降到了56公斤,結果去了發現對手體重沒降下來,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打了60公斤級的比賽,輸掉了。那是她職業戰績中迄今唯一一場失敗。

張偉麗感到挫敗,正式打比賽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依然停留在業餘選手的階段,平時光練柔術,站立攻擊和體能都沒有系統訓練過。「對自己挺失望的。」蔡學軍注意到張偉麗當時的情緒,他告訴她:「如果你想打出來成績,不管怎麼樣,不能一邊工作,一邊訓練,這樣都做不好。」

2014年,張偉麗從健身房辭職,開始全職打比賽。她聽從了蔡學軍的建議,「我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我想要什麼樣,我就要做成什麼樣,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她說。

然而,張偉麗的MMA職業生涯只維持了一個星期,幾乎和她的散打職業生涯一樣倉促夭折。那年10月,在訓練中做一個高掃腿時,她感覺右腰像撕裂一般疼,但她沒有停下來,幫她抓靶的教練是當時國內頂尖的站立教練,一位正在備戰UFC的男運動員專門找他來培訓,張偉麗舍不得這個機會,忍著疼堅持踢了五分鐘的靶。回去休息一週之後繼續訓練,由於右腰使不上勁兒,她更多地使用左腰,結果左腰也傷了。

像是斷了一般,腰的疼痛永無休止,她不能跑步,也不能跳躍,連走路都很艱難,睡覺翻個身都疼。訓練場上,她勉力想要試試動作,但是發現怎麼努力,身體都無法配合,只好坐在場邊的墊子上看還在訓練的其他人,眼淚一點一點流出來,「他們那麼生龍活虎在練、在出汗,我在這兒坐著,動不了,為什麼會這樣?」 對她而言,是一種極大的刺激,她決定,再不去訓練場。

蔡學軍大約有半年沒有見到張偉麗出現在拳館,他覺得奇怪,給她打電話,傳來哭泣聲。他感到內疚,覺得也許是自己那個無心的建議導致了她的重傷,於是將她接到自己的廣告公司來,找人幫她做康復治療。

蘆葦記得,那段時間,張偉麗要麼坐在沙發上,望著窗外巨大的鳥巢體育館發呆,要麼自己躺在一間屋子裡,動彈不了。「你跟她聊天,明顯感覺到沒什麼活力,她在很低谷的狀態裡,感受不到她的自信了。」

在蔡學軍看來,當時的張偉麗可能再也打不了MMA了。他離開了「拳天下」,之後盤下了一家新的拳館,主打業餘人群的培訓,張偉麗在這家拳館幫忙,乾得很起勁兒,當前臺、銷售、會計,甚至還兼職代課。

日子像水一樣流過,忙碌中,她慢慢接受了自己可能再也無法打拳的事實,痛苦也漸漸平復,以前別人問她,不練了你幹啥?她總說不知道。後來她覺得,即使不練了,能幹的事情也挺多。直到整整九個月的康復治療之後,她的腰才漸漸有了起色。

張偉麗:格鬥機器

像機器人一樣

2015年6月,張偉麗終於重新開始訓練。一開始,全是草臺班子,給張偉麗當陪練的李凱是蔡學軍廣告公司的文員,毫無功夫底子。蔡學軍在公司摸底,發現他和張偉麗個子差不多高,適合當陪練,「蔡哥說,你不捱打誰捱打,拉上他就練。」這件事後來被韓競賽當作笑話講給很多人聽,「但淚都是在後面流著的,就不想給人一種悲觀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失而復得,李凱記得,那會兒張偉麗訓練極其刻苦,毫不惜力,她的一天通常這樣度過: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吃完早飯之後沿著溫榆河畔做折返跑熱身,上午在訓練場練兩個小時的站立或泰拳,中午睡一會兒,下午三點開始練體能和巴西柔術,晚上有時候再加一次訓練。

去年生日,她砰砰地打著靶,韓競賽和其他人把蛋糕端過來,噗噗吹完蠟燭後,繼續練。「每天就是訓練、吃飯、睡覺,吃飯是為了訓練,睡覺也是為了訓練,感覺自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張偉麗說。

打拳變成了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和朋友走路的時候,她也會做出拳擊動作。「最近幹啥呢?」她問,然後踢一腳,「忙不忙啊?」再對空氣揮一個左勾拳。她手指每個指節處都有深色的繭,兩年打爛了四個拳套。

日復一日的訓練是痛苦的,但更痛苦的是飲食。幾乎每頓都是牛羊肉,碳水化合物是永遠的敵人。對飲食的控制也不是毫無破綻。她偷喝過幾次可樂,「特別想喝那種帶汽的,刺激的,不吃飯也行,就是想喝那種。」為了不被蔡學軍發現,她獨自找機會跑到超市,直接在裡邊喝完一整瓶,出來後把瓶子一甩,就那麼回去了。但有一次,她無意中了知道了NBA籃球運動員勒布朗•詹姆斯管理自己身體的故事:1年花150萬美元保養自己的肌肉,8年沒有吃過豬肉,有一次他很餓,旁邊的人在吃披薩,喊他一起,他走過去,說這不是詹姆斯吃的東西。「我一下就覺得,職業運動員就靠身體吃飯的,而我還喝可樂,我就說,這些東西以後我不動了。」

比賽前兩週是減重時期,只能吃水煮肉,沒有油鹽,也沒有碳水,最後兩天連水都不能喝,又餓又渴,嘴張不開,晚上常常失眠,張偉麗會打開電視看美食節目,看那些普通人觸手可及卻離她很遠的東西,調酒師嫻熟地調出五顏六色的雞尾酒,還有各種顏色鮮豔的果汁,她一直看到天空發白。

對她來說,每一次減重都是一次內心的摧毀與重建,「又餓又渴的時候,你什麼慾望都沒了,什麼夢想都沒了。你想的就是我能吃飽飯,我能喝水就很幸福了。」有一次降重期間,她在路上看見一個收破爛的男人坐在板車上吃涼皮,眼淚就掉了下來,「我覺得他好幸福啊,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他還能吃涼皮,他比我幸福。」

蔡學軍和張偉麗曾經聊過無數次,他們可以活得特別愉快,打打拳、放鬆、旅遊,然後再打打拳。「但是現在,我們有了這麼高的目標,她想做這件事情,我也想做這件事情,我們就得犧牲這些。」

張偉麗認可這一點,她幾乎犧牲了一切,自願走上這條苦寂的道路,將肉體和精神錘鍊至極限。她沒有娛樂,沒有可以聊天的朋友,晚上八點鐘就要把手機交給蔡學軍,衣櫃裡全是運動T恤和短褲,鞋架上是運動鞋。梳妝檯上倒是擺滿了瓶瓶罐罐,但不是護膚品和化妝品,而是塗抹噴的傷藥。她愛美,經常在微博發美顏自拍,但現實中,她已經很久沒有逛街,也很少有機會好好打扮自己。她一直沒有談過戀愛,雖然渴望愛情,但她知道目前的生活很難擁有愛情,曾經有追求者悄悄在她包裡放了一袋剝了殼的開心果,她不知道怎麼回應,最後不了了之。

她已經習慣像機器人一般整日訓練,沒有閒暇去張望和想象其他樣子的生活。「我非常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不管幹啥,你首先得有取捨,你想獲得什麼,肯定有一些你要失去。你不可能什麼都得到。」張偉麗坐在拳館的地墊子上,盯著窗外的天空說。

張偉麗心無旁騖,讓已經灰心的蔡學軍重新看到希望。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張偉麗有一顆強大的心,能夠抵禦聲名的誘惑。早在2016年,張偉麗就曾收到過UFC的簽約邀請。當時她剛剛在國內MMA賽事「崑崙決」嶄露頭角,蔡學軍將這份邀請轉達給她,問她:「你想去嗎?」幾位好友都能回憶起她當時躍躍欲試的興奮,如果去了,她就是中國UFC女子第一人。

但這個想法遭到了蔡學軍的反對。在他看來,當時的張偉麗技術上仍有欠缺,站立攻擊不夠好,很容易被對手針對,並非是簽約UFC的成熟時機。蔡學軍曾帶過中國最早打UFC的運動員,對方在UFC的征途並不順利,輸了幾場比賽之後陷入沉寂。

他勸張偉麗:「第一人的名頭有很多人想要,但是我覺得那個特別虛。按你現在的水準去那打個中不溜,是沒什麼問題的。可如果你再多練一練,再增長一些比賽經驗。我覺得你會成為冠軍,你以後會成為UFC的第一個中國冠軍。」

張偉麗很掙扎,她想去,打UFC是所有MMA運動員夢寐以求的事,但和蔡學軍聊了兩個小時之後,她同意了,他們最終拒絕了這份邀請。在蔡學軍看來,那正是張偉麗能走得更遠的原因,為了變得更強大,她願意蟄伏忍耐。

張偉麗:格鬥機器

2016年,張偉麗拿到第二條「崑崙決」腰帶 圖源網絡

找不到對手

蔡學軍沒有看錯。從2015年12月19日復出之後,在接下來的兩年裡,張偉麗無堅不摧,迅速成長為一架可怕的格鬥機器。

她保持了14連勝的戰績,接連拿下「崑崙決」草量級和蠅量級(57公斤級)兩條金腰帶,以及一條韓國頂級MMA賽事Topfc草量級的金腰帶。2018年簽約UFC之後,僅僅打了三場比賽,張偉麗的排名迅速上升到了第6,被稱作「坐著火箭上來的」。

蔡學軍現在帶張偉麗去國外比賽,每次熱身打靶(用拳或腿攻擊教練手裡的皮質靶具)時,其他選手的教練都會停下來,盯著她看。通常女性運動員打靶都是接觸外皮的清脆聲響,但張偉麗打靶是悶響,那意味著力量十足,已經穿透了靶具。想起早年,對比現在,蔡學軍覺得感慨,「那一刻真的非常滿足,非常滿足。」

張偉麗正處在身體的巔峰狀態,最近在拉斯維加斯做力量測試,其中一項是持續發力的硬拉,測試教練告訴蔡學軍,「她的數據是保密的,我不能告訴你她現在處於什麼狀態,但是我已經兩年沒有看到這個數據了。」每次降重之後,張偉麗的八塊腹肌形狀會變得非常清晰,表面只覆著一層極薄的脂肪。「她現在的身體就是為格鬥而生的。」蘆葦說。

可即便是這種狀態下,張偉麗還是陷入了痛苦,一個為格鬥而生的人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她找不到對手。

按照UFC的規則,她需要不斷挑戰高排名的對手,才能獲得冠軍挑戰權。今年四月到六月,UFC方面幫她聯繫了好幾位選手,排名第五的克勞迪婭·蓋德哈,以及前冠軍、目前排名第二名的喬安娜,兩位都是先同意之後又反悔了。

張偉麗只好在社交網站上「約戰」喬安娜:「我現在十九連勝,準備二十連勝,你有什麼想法嗎?」有人將這條信息轉給喬安娜,問她對張偉麗的看法,她回覆了一句,「Who's that?(那是誰?)」賽事方無奈,又聯繫了第七名沃特森,還是被拒絕了。

蔡學軍記得,在被拒絕了三次之後,張偉麗很受打擊,「那會兒她快崩潰了,三次提上來,訓練了一個禮拜,然後又不打了,提上來,又不打了,這種感覺很難受。因為你訓練沒有意義啊,你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蔡學軍給張偉麗放了一週的假,第二天,她去了大連,看了看大海。一個人出行是她逃離日常訓練以獲得平靜的方法,但逃離是短暫的,在海邊的前三天,她迴避和格鬥訓練有關的任何東西,不提格鬥,也不看比賽。第四天,她開始用手機看一些比賽。第五天,她又開始跑步了。

對手在一個月之後塵埃落定。今年6月的一個凌晨,蔡學軍接到了張偉麗美國經紀人的電話,對方說出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名字,「你們準備好打冠軍了嗎?」「我們隨時都準備好了。」他迅速回答,眼淚落了下來。

兩三分鐘之後,他擦掉眼淚,跑到樓上,咚咚咚敲響張偉麗的門,她睡眼惺忪地問怎麼了,他說:「你知道我們跟誰打嗎?」她連續猜了好幾個人,「喬安娜?」「不對。」「羅斯?」「不對!」「那是誰?」「我們要打冠軍!」

那個瞬間,張偉麗感覺心跳都加速了,「我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它比我們預想的要早一些。」在所有可能的選項都被拒絕後,賽事方主動問了草量級冠軍安德拉德,對方用一天的時間考慮,最後答應了。

張偉麗:格鬥機器

格鬥中的張偉麗 圖源視覺中國

拿回自己的東西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安德拉德會贏。消息公佈之後,很多人給張偉麗

微博留言,賭她會被KO,難堪地輸掉比賽。即使那些喜歡她的人也並不看好,「我很想偉麗贏,但是很懸啊。」

張偉麗不介意這些評論,在這場比賽前的新聞發佈會上,她見到了那條金腰帶,回來跟教練John說:「我想要那條金腰帶。」早上跑步的時候,她跟自己說:「我是冠軍,我要拿那條腰帶,我要KO她,我要統治這個級別。」

8月31日晚,張偉麗披著一面五星紅旗出場,走在她右邊的是戴著鴨舌帽的蔡學軍。燈光和目光都聚在她身上,現場很混亂,很多聲音,但站在八角籠內,張偉麗覺得內心很平靜,彷彿場地內只有自己一人。

她很少會因為比賽而緊張,因為那其實是她最輕鬆的時刻,意味著所有艱難痛苦的訓練終於告一段落,她像水一樣放鬆,就像MMA之父李小龍經常說的那一句:「Be water, my friend.」

主持人介紹張偉麗時,她對著鏡頭,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馬格南打出了它的子彈。但這並不是故事的結局,蔡學軍已經開始謀劃下一步。張偉麗接下來要準備衛冕戰,如果狀態良好的話,她想要獲得七次衛冕,一旦實現,UFC的腰帶上,以後都會刻一面中國國旗。

她想要打到不能打為止,「自己狀態不好的時候,或者是確實沒有辦法打的時候,就不打了。」她也清晰地知道,冠軍頭銜遲早會被更強悍的肉體替換,就像安德拉德被自己推翻一樣,她有一天也會在八角籠遭遇痛苦的失敗。但那也沒什麼,康復醫生樸垠奎記得兩人一次聊天,張偉麗跟他說:「你成為冠軍,肯定有下來的那一天,但是,上去漂亮點,下來漂亮點,就可以了。」

張偉麗依然感謝格鬥這件事。她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由於長得像男生,總被誤認,她一直因為外表而自卑。後來走上格鬥,她擁有了強壯的肌肉、傷痕累累的肉體、粗大的手,離柔弱的女性形象更加遙遠了。但她不再為外表自卑,格鬥成了她最大成就感的來源,「打拳和生活是一樣的,我覺得自己更堅韌,也更堅強了。」

在一檔名叫《送一百位女孩回家》的節目裡,張偉麗設想過10年後的生活。那時候她40歲,大概率已經退役,她猜測那時候的自己可能已經有美滿的家庭,還是從事推廣格鬥相關的事情,生活在北京,有自己熱愛的事業,「如果可以的話,買一棟大別墅(笑)。」

她曾經發過一條

微博:「人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必須走的,一條是想走的,你要把必須走的路走漂亮了,才可以走想走的路。」格鬥是她必須走的路,也許只有走到這條路的盡頭,她才能獲得過往人生中犧牲掉的一切。

張偉麗:格鬥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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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一百位女孩回家》中的張偉麗 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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