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目的,亦無目的地的行走

無目的,亦無目的地的行走

讀者 2019年21期

有朋友在微信里約:“去東北好不好?”答曰:“好好好。”又有朋友街頭遇見,說起邀伴出遊:“去土耳其怎麼樣?”答曰:“好好好。”那日同匡國泰、張衛在好友羅奇處吃夜宵,羅奇說:“待在長沙沒意思,出去玩不?”答曰:“好好好。”羅奇說:“好什麼好,要走立刻就走!”第二日天剛亮,一輛“陸地巡洋艦”上坐了我們幾個,直奔雪峰山而去。當年王耀武的司令部在山腳下,指揮雪峰山會戰,殲敵約三萬,硝煙盡散去,舊址依然在,牆外一層黃泥斑駁。憑弔之後找到一農家,吃走地雞、臘肉、油菜薹,又喝自釀谷酒,一嘴油瀝瀝,拍兩百塊錢到桌上。農家朝後退,搖手、鼓眼,說:“不要這麼多,不要這麼多!”

又走,無目的,亦無目的地,便是最自在的行腳。

車開出一山坳,田地如手掌般攤開。遠山淡淡的,亦如細語呼喊。於是羅奇就把膝蓋一拍,說:“直接往西藏開算了!”

這人一貫如此,腦殼一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有一回,他的同學過生日,他趿拉雙拖鞋去赴宴,吃完走出酒店大門,想:過幾日也是老子生日,就這樣酒肉一頓、嘻哈一頓,很是無趣。於是他就對身邊的司機小王說:“走,上車,往高速路開!”小王問:“去哪兒?”答曰:“上了高速再說。”上了高速,小王問:“老闆,到底要到哪裡去?”答曰:“往西藏開!”小王笑得難看,說:“老闆,你還穿著拖鞋,再說我沒帶銀行卡,現金只有兩三千——”話未說完,羅奇就說:“打電話,叫人把錢打到卡上,再特快專遞寄到成都。慌什麼慌,先往成都開。”到了川地,拿到銀行卡,遂添了旅遊鞋、衝鋒服等用品,果然就去了西藏,遊了一個月才回來,面如關公。他的生日是在布達拉宮腳下過的,一餐吃了一斤半青稞酒,與小飯店藏族老闆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照了相。

所以,他說要直接往西藏開,並不是玩笑話。但我們幾個都有事,出來玩也只做了十天左右的計劃,往西藏去,這點時間來回跑路都不夠。怎麼玩?我極力打消他的衝動,說了一堆磅礴的道理,旁邊兩位亦幫腔,剛開始他還硬著頸根說非去不可,到後來,真理淹沒了他,他也明白少數要服從多數,遂啞默下來。

雖然沒按他的拍腦殼衝動去西藏,這趟雪峰山之行也還是蠻快活的。車廂裡一箱半白酒,被他一路喝了個精光。他大著舌頭吼:“哦呀,這多好,往山裡頭開,往山裡頭開,找個農家去吃走地雞、臘麂子!”清晨,滿山濃霧,我們在霧裡走,遞煙,遞聲音,此刻人生盲目,然而亢奮。夜裡,星子如石榴籽,一顆一顆掉在酒杯裡,風涼涼的,蟋蟀在灶屋壁角唱夜歌,一句一句,解釋古久的風月。

這便是我們人生的節目,說聲往哪裡去,拍屁股就走人。

因此凡有朋友邀約出遊,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好好好”。其實旅行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名義上好聽點的逃避。逃避什麼呢?日常莫名的壓力同無法釋懷的焦慮。青山綠水、異域風情,是生命最速效的解毒劑。旅行當然要找到好地方,更要找到好旅伴。人有生氣,江山便有生氣;人無意味,江山亦無意味。有幾回到好地方,回來人問:“怎麼樣?”答曰:“不怎麼樣。”原因就是去的人裡頭,有極為無趣者。此人將無趣傳染給大家,亦順便滅掉了風景。此處我也不打算再來,再來,勾起的回憶亦是不快。縱是名勝依山,風流伴水,也枉然。

比如羅奇一類角色就是好玩兒的旅伴。出行,隨便定個地方,這一路便如蘇東坡所說的“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走走停停,隨遇而安,條條道路皆走得,故多意外。那年我們去雲南,開了兩輛車,到一座山上,已無行路,遂下車,進了寨子,原來是一個傈僳族村寨。那裡有一所小學,小孩子跑出來,男男女女,一臉鍋黑,但眉目好看。大熱的天,有個小男孩竟戴了大皮帽,亦有不少小孩子穿著過膝長的衣服,紅的紅,綠的綠,顯然是接了哥哥、姐姐或大人的穿。我們拿相機來拍照,孩子們起鬨,聒噪一片,老師說:“排隊!排隊!”他們就擠擠挨挨地排成隊,一個個探頭探腦似雜樹生花。後來老師說,他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照過相。照完了,相機連接到手提電腦,呈現給他們看,他們又笑又叫,乍一見自己,像被燙著了,呼地朝後跳。老師又說,他們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電腦。後來老師就成了我們的導遊,領著我們在寨子裡四處轉。轉之前,羅奇問老師:“這附近有沒有商店?”老師說:“只有一個小賣部。”我們跑進小賣部,買下糖果、餅乾等一切吃食及文具,甚至連高壓鍋也買下來,把整個小賣部都買空了。我們捧著這些東西,讓老師叫小學生排隊,一一分發。還是不夠。我們又問老師:“哪裡還有小賣部?”老師指了指山腳下:“這裡,那裡。”於是我們又開車下山,這裡、那裡,把方圓十幾裡的三個小賣部買了個精光,送到學校,讓老師分發。接著,我們每人認領了兩個低年級的孩子,負責他們每學期所需的費用,直到他們小學畢業。

之後我們在寨子裡走,孩子們就跟在我們屁股後頭,如同過節一般。我喜歡那個“皮帽子”,一直牽著他汗津津的手。

老師帶我們到隊長家吃飯,一隻大鼎鍋,墨黑。鍋裡煮了什麼,看不清,亦是墨黑。隊長說:“好了,吃!”筷子夾出來的東西,黑黑的認不出,扔進嘴裡,有種怪怪的香,想必是肉。肉上沾了樹葉,想必是香料。羅奇把酒倒進陶碗裡,與隊長碰碗,隊長仰頭喝光,臉如樹皮,在暗暗的堂屋裡閃著綠光。

飯後我們坐在木曬臺上,看群山青青濛濛,雲在樹梢上走。這時候世界皆在山外頭。我也喝了點酒,頭有些暈,正好,日子只需醉眼看。

(摘自《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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