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馴化:市場經濟是如何改變我們的

公元前336年,大思想家孟子來到魏國,面見當時的梁惠王。梁惠王久仰孟子大名,他原以為對方會和他講一番如何富國強兵的道理,就像今天政府聘請的那些戰略顧問那樣。

“先生遠道而來,有什麼利於我們國家的建議嗎?”梁惠王問。

沒想到,孟子非但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還反駁了梁惠王,“王何必曰利?”孟子說到,“我這裡只有仁義而已,如果國君天天想著什麼對我國家有利,那麼士大夫和老百姓也會跟你一樣想,如果人人都只為自己考慮,國家可就危險了!”

這是《孟子》第一章裡的經典對話,每個中學生都讀過。換到你做梁惠王,你會對孟子的回答滿意嗎?我相信不會,你大老遠請人家過來,不是為了聽這些大道理。別忘了,那可是群雄紛爭的時代。如果我是梁惠王,我一定會反問孟子:“您叫我仁義當然可以,但如果別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能勸人家對我仁義一點嗎?”

自私的馴化:市場經濟是如何改變我們的

1/5 義利之辨與囚徒困境

這便是我第一次讀到《孟子·梁惠王上》的感覺,當時孟子給我的印象,就是個滿嘴跑火車的道學先生。而他與梁惠王的這番對話,則開啟了中國長達兩千年“義利之辨”的序幕。

以前我總覺得孟子很迂腐,他周遊列國,一生不得志,其政治主張始終不被諸侯們接受,這和孔子的經歷非常相似。但仔細想想,在戰爭歲月,讓大夥拋開切身利益,空談仁義道德,誰會聽你的呢?

但今天回過頭來再讀這段對話,我有了新的發現,不得不承認,孟子有他的偉大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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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每個人只為自己著想,那到頭來每個人都過不好。無論在國家內部還是國與國之間,類似的悲劇都會發生。

設想你現在生活在一個部落裡,你的部落要去征服其他部落。打仗需要士兵,士兵得從部落的所有成年男性中挑選,你也是其中的一員。請問你的最優策略是什麼?

倘若你是個“聰明人”,最好的辦法是打斷自己一條腿,這樣就不必上戰場了。等軍隊凱旋歸來,你再分享戰利品。別人做出犧牲,你摘現成的桃子。這在經濟學上叫做“搭便車”。

問題是,假如人人都“搭便車”,整個部落就沒人當兵了,一旦別的部落打過來,你們就只能束手就擒。所以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就實行了徵兵制,每家至少出一位壯丁,以組成常備軍與外國作戰。個別國家甚至規定,有的家庭必須世代為國家提供兵源,未經允許,不得隨便轉業。

除了“搭便車”以外,還有個普遍的治理難題叫“公地的悲劇”,它是在1968年由生態學家加勒特·哈丁提出的,哈丁想象了這樣一個場景:有一座牧場,上面水草豐美,你是周邊的牧民之一,牧場的面積有限,但每個牧民都想上去放羊,結果會怎樣呢?可以想象,用不了過久,牧場上的草就被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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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亂局,也可視作“公地的悲劇”的另類版本。各國之所以兵戈不息,是因為大家都想爭奪公共資源,這些資源包括山林湖泊,農田礦山,甚至還有優秀的人才。從各國自身的角度出發,最優策略是把所有資源都搶到手。但每個國家都這麼想,天下就永無寧日,公共資源也得不到有效利用。為什麼呢?因為你今年搶了一塊地,明年就可能被人奪走,你還會在上面苦心經營嗎?你只會竭澤而漁,反正這個便宜不能讓別人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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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在社會中,自利行為對個體是最優的,可對於整個群體卻是毀滅性的。最終甚至會造成“人人為己,人人遭殃”的結局,這就是著名的“囚徒困境”。

2/5 對自利行為的制約

因為“囚徒困境”的存在,儒家思想對自利行為持批判態度。在古人看來,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之間始終存在無法調和的衝突,到了某個臨界點,兩者就會陷入此消彼長的關係,這個社會離天下大亂也就不遠了。

對此,儒家的解決方案有兩種,一種是“克己復禮”,藉助自我修養與道德約束來壓制個人慾望。還有一種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希望通過強有力的政府來維持社會秩序。

不止中國的儒家,在西方世界,曾經也盛行著對慾望和自利行為的敵視。典型代表就是對待商人的態度。不錯,除了中國,西方人也有歧視商人的傳統。在古希臘,經商被視為不光彩的事情,貴族以做生意為恥,手工業者和商人連公民資格都沒有,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奴隸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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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世紀,這種傾向就更為明顯,神學家奧古斯丁認為,對金錢與財富的貪婪是墮落的標誌。他將物質欲、權力慾和性慾視為人類的三大罪惡。很多人都知道《聖經》裡的那句名言:“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天堂還容易。”形象地說明了基督教對商人的態度。

儒家認為,若社會放任個人追逐私利,整個社會就會分崩離析。古今中外這樣的例子有很多,以古希臘為例,希臘人曾為他們的民主政治和自由主義而自豪,但自由的反面就是放縱,希臘耗盡了自然資源,道德開始敗壞,政治秩序也日漸混亂,最終被比他們更具集體主義精神的羅馬人給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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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儒家持類似觀點的,是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霍布斯假想了一種“自然狀態”,在自然狀態下,人擺脫了社會約束,就會像野獸那樣陷入自相殘殺,從而導致“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為了避免這種狀況發生,就需要一個集權國家來壟斷暴力機器,霍布斯稱之為“利維坦”,霍布斯認為,一個強大的第三方是遏制個人慾望氾濫的前提條件,這個第三方只能由政府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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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霍布斯

從中國儒家、中世紀基督教到近代的霍布斯,他們對人性都持比較悲觀的態度,要解決個人與社會間的矛盾,要麼訴諸道德與宗教,要麼求助於集體主義或強制管理。在這些思想家的語境裡,慾望即便談不上罪惡,至少也是有損社會利益的,一個社會無論如何都不能鼓勵逐利行為。往小處說,這會腐蝕淳樸的民風。往大處說,這會威脅到社會的穩定。

然而,僅僅依靠壓制,並不能徹底消滅慾望,因為那是我們的生存本能。再往前想一步,即便我們的確把個人慾望給壓制了,社會真會變得更好嗎?很遺憾,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裡,人類始終沒找到讓兩者實現共贏的最優解。

3/5 找到破局點

1776年,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出版了他的《國富論》。如今,《國富論》被視為經濟學的里程碑著作,但很多人忽略了這本書對人性的解讀,從某種意義上,這才是斯密最最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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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斯密

提起《國富論》,大家馬上會想到“看不見的手”,斯密有句話被大家反覆提及:“我們的晚餐並非來自屠夫、釀酒商或麵包師的恩惠,而是出自他們自利的打算。我們不說喚起他們利他心的話,而說喚起他們利己心的話。我們不說自己有需要,而說對他們有利。”

這句話的特別之處在於,斯密首次肯定了自利的價值。不僅如此,斯密還說,我們平時所得的一切,都是別人“自私”的產物,對他人如此,對自己也一樣。沒有金錢的激勵,就沒有大規模的物質交換,我們絕大部分人只能過自給自足的生活。社會得以有效運行,靠的不是大家的無私奉獻,而恰恰是每個人的利己之心。

《國富論》不再將個人利益置於社會利益的對立面,它開始替利己主義正名。更重要的是,亞當·斯密已經在個人利益與社會繁榮之間找到了破局點。

斯密的學說打開了個人慾望——這個道德家眼中的“潘多拉魔盒”,還提出了一個關鍵假設:如果人類利己心不被刻意壓制,而是充分釋放,只要我們能把它引到一個正確的軌道上,每個人就會比原先活得更好,整個社會都會因此而進步!

而這個正確的軌道,就是自由市場主導下的商品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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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早些時候,另一位英國哲學家曼德維爾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曼德維爾寫了一本書,名叫《蜜蜂的寓言》,在書中,曼德維爾就大膽地提出,自私自利與公共利益並不矛盾,不僅不矛盾,還有助於公共利益的改善,增進全社會的福祉。

《蜜蜂的寓言》的出版時間比《國富論》早了半個多世紀,在當時,曼德維爾的觀點不受待見,遭到了歐洲學術界的不斷抨擊,也許這就是思想先驅需付出的代價。

放到今天,你會肯定覺得這些思想稀鬆平常,這不就是我們生活的常態嗎?市場經濟不就是這回事嗎?那我們不妨再問一句,如果這個道理如此顯而易見,為何過去的哲學家沒有想到?難道他們都蠢嗎?

所以,背後的事實沒有這麼簡單,《國富論》首次提出了市場的價值,但斯密沒有告訴我們的是,“市場”本身並非天生就存在於人類社會。換句話說,所謂“互惠互利”的市場經濟,不是人們自古以來就擁有的,它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

4/5 市場秩序的建立

為了理解這一點,讓我們回到亞當·斯密之前的年代,看看人類過去的經濟活動是怎樣展開的,以及為何我們的傳統思想總是排斥個人利益。

經濟學家卡爾·波蘭尼提出了近代市場經濟誕生前的三種經濟形態。第一種是互惠型,比如原始社會的物物交換,不同的部落結成一個政治同盟,定期將貴重物資贈送給對方,中國古代的朝貢體系與此非常類似。不過請注意,這種互惠關係不同於今天的市場經濟,因為它的主要目的是建立穩固的政治合作,無論是交易的規模還是頻次,都無法與近代市場經濟相提並論。

第二種形態是再分配,這在世界各國的古老帝國中都很普遍。所謂再分配,就是拿出國民收入中的一部分給另一部分人使用或消費。比如在中國,古代政府會建立糧倉,以便在災年救濟民眾。當然,再分配最大的受益者是特權階層,比如到了明朝後期,社會上存在大量的皇族後裔,他們被分封在小小的土地上,不事生產,專食皇糧,成為社會的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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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形態就是自給自足,早期人類文明都經歷過這一階段。中國的小農經濟,歐洲中世紀的封建領主,都是這種經濟模式的代表。自給自足最顯著的標誌,是隻為使用而生產,我用多少,我就做多少。自給自足環境下不可能有精細的分工,家庭成員往往身兼多職,生產效率極度低下。

以上這三種經濟形態,都曾長期存在於人類社會,它們是在生產能力低下,市場規模較小的背景下產生的。因此,它們都受制於社會的存量,一旦對存量的消耗大於存量的增長,整個經濟體入不敷出,社會就會瀕於崩潰。

從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到中國曆朝歷代的興衰,從根本上都遵循著這一規律,社會初期,生產力蓬勃發展,國家欣欣向榮,可到了中後期,隨著人口增長與特權階層的膨脹,對存量的消耗漸漸增加,如果再遇到天災或者外族入侵,政府財政吃緊,久而久之就會形成惡性循環,很多大帝國就是因此而滅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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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市場經濟出現以前,人類文明無法走出這個困境,因為長距離的貿易網絡尚未建立,國與國之間無法通過大規模的商業交換髮揮比較優勢,在各自的文明圈裡,大家仍處於自給自足的經濟形態。

在嚴重依賴存量的經濟體中,就會出現一種批判私慾,抵制享樂的文化。我們不難看到,全世界很多古老的宗教,都是奉行禁慾主義的。因為有限的存量經不起過多消費,當一個社會的上層出現奢靡之風時,往往以蠶食或掠奪大部分人的收入為代價。所以歷史學家威爾·杜蘭特才會說:“一個國家生於禁慾,死於享樂。”物質匱乏的年代,利己主義就是洪水猛獸。

5/5 企業家與市場經濟

那什麼是市場經濟呢?前面已經說過,僅僅有了交換,不足以形成現代意義上的市場。市場是一種特殊的制度設計,不過,它既非統治者自上而下的安排,也不是全靠人們自發地形成。確切來說,它是兩者結合的產物。

卡爾·波蘭尼認為,市場經濟的物理前提是大範圍的遠距離貿易。只有市場足夠大,經濟互利才能觸達到每一個人,而不是少部分人。

但光有這個前提還不夠,為何近代歐洲能夠崛起?很多人會想到大航海時代的殖民掠奪。的確,遠洋貿易幫助歐洲國家建立了全球性的貿易體系,但這個體系不是免費的,它需要高昂的成本,從過去的西班牙和英國,到今天的美利堅,這些海上霸主都是通過軍事實力來維持世界秩序。因此,所謂的全球市場,並不是大家心平氣和坐下來商量就能搞定的,它其實是霸權的衍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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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因素不容忽視,那就是金本位。這涉及到金融史的話題,本文不做贅述。簡單來說,金本位能夠將不同的貨幣放在統一的尺度下衡量並兌換,這使得跨地區的貿易大大方便了。設想一下,在物物交換的年代,人們根本無法準確衡量物資交換的具體價值,統一標準的出現,不僅意味著交易成本的降低,更有助於凝聚商業共識,金本位是市場經濟得以運行的制度保障。

市場經濟是經濟與權力運行的共同結果。它以價格為槓桿,增進了資源的流通,使人類打破了過去的存量限制,將區域間的存量給盤活,使每個人的積極性最大限度地激發出來。你想獲得更多的財富,可以不靠偷,不靠搶,不靠特權的庇廕,而是正大光明地給別人提供他們想要的東西,你為社會創造了多大的價值,社會就會給予你多大的回報。

當然,除了經濟回報,市場經濟也離不開競爭。為了讓資源更有效地聚集和流通,市場就需要企業家。市場的規模越大,企業家作為調配生產要素的樞紐才顯得越重要。只有當分工產生的專業化水平越高,企業家的創新才會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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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什麼,人類一直到19世紀末,當西方的全球貿易與工業化初見雛形,我們的思想家才開始讚頌商人,崇拜企業家,從馬克斯·韋伯到熊彼特,商人不再是自私自利的吸血鬼,而是成了勤勉、剋制、責任感乃至創新精神的代言人。

一個社會推崇什麼,反對什麼,往往是由它的生存模式所決定的。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看清歷史對我們的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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