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臺回覆「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鄂爾多斯以羊絨衫、煤礦出名,也經歷過經濟形勢的大起大落,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有一座硬件條件全國第二的賽車場,僅次於上海F1賽車場。十年前,這座被草原和沙漠包圍的城市希望從“馬背時代”跨進“賽車時代”。十年過去,賽車場艱難經營,開始養雞。

在現在鄂爾多斯的十餘位車手之中,李天齊自稱第一。鄂爾多斯賽車行業下沉後,李天齊這樣的愛好者得已進入這條賽道,他的飛馳人生,也和鄂爾多斯這座城市聯繫在一起。

❶最好的車手

李天齊自認是鄂爾多斯最好的車手。這座深處內陸的城市裡,參加過正規賽車比賽、可以稱得上車手的人不超過十個,他都認識,也都鄙視。他一個個評點,這位是“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那位是“屬於那種吹牛逼的選手”,還有一位“車什麼數據都不懂,他能弄好賽車嗎?”

他身高175,體重160斤,穿上緊身的賽車服,肚子往前突了出來。跨過駕駛室下面的防滾架,他低頭躲開上方的防滾架,把自己塞進座位、戴上頭盔。

李天齊的賽車並不美觀,副駕和後排座椅都被拆掉,從外面看進去,防滾架貫穿前後,底盤裸露,全是生硬的金屬結構。也毫無舒適性可言,賽車座椅薄且硬,兩側翹起包裹車手身體,安全帶扣住拉緊,整個人就被固定在駕駛座上。空調和音響於速度無益,拆掉,車窗換成塑料的,為了減少風阻還得時刻關閉。

在他身後,是鄂爾多斯國際賽車場,硬件條件排名全國第二,僅次於上海,只需長度再增加一公里,就能達到承辦F1賽事的標準。他開上賽道,交替駛過11個右彎和7個左彎,這些彎道組成一匹駿馬的形狀,最後在直道加速,車速達到200公里/小時。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鄂爾多斯國際賽車場

2012年李天齊第一次來賽車場,韓寒正在比賽。《飛馳人生》的故事原型就發生在這裡。那年是CTCC(中國房車錦標賽),這是國際汽聯唯一支持的國家級房車賽事,韓寒的賽車在運來的路上損壞,技師團隊連夜工作,第二天他開著翻修一新的賽車雨戰獲得分站賽冠軍,並在年底獲得年度總冠軍。

賽車場建在新區郊外的山丘上,四周都是沙地,長滿沙蒿和柏樹。兩三公里外就能看到這座巨大的建築,波浪形的頂棚像是雄鷹展翅,兩座燈塔向上伸展,代表蒙古的象徵——三叉鐵矛蘇勒德。從高處俯瞰,黃沙間盤桓著駿馬形的賽道盤,這包含一種希望:鄂爾多斯即將完成從“馬背時代”向“賽車時代”的歷史跨越,成為“北方賽車之都”。

站在鄂爾多斯賽車場入口前的廣場上,前方傳來賽車飛馳的轟鳴,背後遠處始建於2004年的康巴什新區高樓林立,卻一片寂靜。康巴什區所在地曾是一片荒漠,新建成時設計入住100萬人,相當於現在鄂爾多斯七個旗和兩個區的人口總和。現在實際入住只有不到十萬人。

李天齊從車上下來,摘掉頭盔。賽車裡空氣難以流通,幾圈下來,阻燃材料製成的賽車服和頭盔內襯已經溼透。他身上這套裝備獲得國際汽聯認證,據他了解,全鄂爾多斯只他一個人擁有。他全部的穿戴裝備總價值八萬。不久前賽車場舉辦本地賽事“成吉思汗大賽車”,預計招募12名車手,直到賽前四五天只招到4位。主辦方請李天齊來參賽,他拒絕了,因為“那是比較低端的比賽”。

玩車之前,李天齊體重200斤。他家是鄂爾多斯最大的白酒經銷商之一,他穿著不合身的西服到北京、香港參加茅臺或五糧液的訂貨會,站在紅地毯上與背後的紅色條幅合影。與大部分鄂爾多斯富起來的人一樣,他的愛好是喝酒、打麻將、買路虎。

儘管自詡不凡,李天齊卻並不是一個專業出身的賽車手。他曾在機關單位做司機,後來負責後勤、接待,那時他能設想的最好出路就是被提拔,三十幾歲時做個領導。康巴什新區機關單位多,道路每天甚至有四個高峰期,據出租車司機的觀察,分別是早上9點、中午12點、下午2點、傍晚5點。家長中午下班去學校接孩子,睡了午覺再回去上班、上學。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李天齊

按照原本的規劃,李天齊會很快過上這樣規律重複的生活。但他後來當上賽車手,就不再想過原先的日子了,覺得那是“一年只活了一天,重複了364次”。

為了讓賽車更快,他自學了控制賽車動力系統的電腦程序,寶馬的程序和軟件都是英文,他高中沒畢業就去當了兵,英語差不多全忘了。很多技術問題得到國外網站找答案,他花三百多塊錢購買軟件,找到外國工程師的郵箱,先用百度把問題翻成英文發過去,等回覆來了,再用百度翻譯成中文。

他以此說明自己比其他本地人強太多,“體育競技必須有人贏你才行,在本地沒人贏我,所以就玩的很沒意思。” 他在比賽中得了亞軍、季軍,賽後向贏得冠軍的外地車手請教,請對方坐在自己的副駕指點駕駛技術。

這樣的機會並不多,“成吉思汗大賽車”每年舉辦四站,每站持續三天;另外有四次賽道開放日,每次一天。一年中的大部分時候,鄂爾多斯賽車場的比賽區域空無一人。

7年前,第一屆“成吉思汗大賽車”為培育本地車手,免報名費、免費提供統一的賽車,招募了十幾位本地車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參加比賽。直到現在,與李天齊競爭的大約還是這些人。

❷“遍地都是錢”

車手並不從賽車場龐大的主建築正面進入場地,他們會在路口轉彎上坡,繞到主建築的背面,那裡是賽車場後場。20間P房(維修區)一字排開,賽車穿過捲簾門進入P房進行調試、維修,再向前穿過對面另一扇捲簾門,眼前是賽道的大直道和觀眾席。

在電影中,P房區域往往是最熱烈喧鬧的地方,技師們圍著F1方程式賽車飛速更換輪胎,車手仍不停喊著“快!快!快!”,觀眾席上的歡呼聲與賽道上的引擎轟鳴聲交響。這樣的場景主要發生在法國、德國、美國,賽車比賽也是汽車工業最先進技術的競賽。參加最頂級比賽的車手年薪可達上千萬美金。

走進李天齊在鄂爾多斯賽車場租的P房,卻經常聞到一股燒烤味兒。他的冰櫃常年凍著2000串羊肉串,比賽後、賽道活動、甚至接待朋友,他都會支起烤架,熟練地捏起鹽、辣椒、孜然,撒在肉串上,然後每隻手攥十幾個肉串展成扇形,正反拍勻調料。烤架平時就擺在P房門邊,方便隨時使用,他有時也用小爐子和鐵鍋做燉羊肉。

七月賽道開放日,李天齊擔任烤串師傅,四五十位賽車愛好者在賽車場的P房裡吃掉了600串羊肉串、200串雞脆骨、100串魚丸。

李天齊主烤,他的賽車技師吳一飛在一旁打下手,負責把凍在一起的肉串分開。吳一飛一早就來到P房,坐在角落裡掰肉串,和李天齊的健談不同,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愛穿一身白,車後備箱裡總放著許多棉線手套,從不徒手修車。他也喜歡夜裡修車,四周很安靜,只有工具和金屬零件碰撞的規律聲響。機器找不到問題,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拆開、裝上、再拆開,把零件一件件擺在一旁。他掰肉串的動作也像在擺弄工具和零件。

有一次他開車送我去採訪李天齊,路上談起自己剛來鄂爾多斯時的故事,我才發現,他也能滔滔不絕。他說那時錢特別好賺——白天在4s店做售後維修,售後部平均每天修八十多臺車,忙的時候三百臺。客戶慷慨,買三百塊錢的零件,直接給五百。夜裡他幹代駕賺外快,開車載三四個老闆,下車時每人都醉醺醺地往他手裡塞錢,開一趟能賺三四趟的錢。連店裡收廢機油的活兒都不少賺。那老頭渾身沾著油汙,一桶費機油一百多收了,轉手翻倍賣出。老頭每天只上午工作,拉幾十桶油賺幾千塊,下午就出去打牌。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吳一飛

本地人說,那些年的鄂爾多斯遍地都是錢。他們用“那些年”指代2010年前後,鄂爾多斯人均GDP全國第一的那段時間。為了修噴泉和附近的樓盤,從全國各地來的工人多達二十萬,搬磚頭的一天工資三百元。一位出租車司機開車經過康巴什新區,只見路邊站滿了招手打車的人,上來一個人不管去哪兒,一律收10塊錢。如果去機場,打表20多的距離,均一價200。從2008到2010年,他每年單開出租收入50多萬,30多萬的樓房他每年買一套。

2010年,首屆鄂爾多斯國際汽車展覽會上賣出了1臺3800萬元的布加迪、1臺1500萬元的邁巴赫、2臺蘭博基尼、5臺賓利,還有40臺路虎。工資兩三千的人也能買得起豪車,汽車廠商因此在賽車場投入廣告費,租場地舉辦活動,賽車場的主要收入來源於此。

吳一飛開車經過康巴什新區的主幹道,雙向八車道的路面被草坪與鮮花包圍。更吸引人的是路兩側的路燈。每盞燈由18盞水滴形燈泡圍成金字塔狀,頂上立著金色的三叉鐵矛,是蒙古族權力的象徵。我後來得知,這樣的一盞路燈價值近20萬。一位出租車司機讓我想象一個場景——100元紙幣一張張鋪滿路面,路建多長,花的錢就能鋪多長。

❸“共克時艱”

2018年成吉思汗大賽車頒獎禮,冠軍車手領了獎盃、戴上花環。對面觀眾席上稀稀拉拉坐著不到五十個人,沒什麼人鼓掌。他想象著如果觀眾席上滿是歡呼的人群,“即使我們沒有上場的機會,我們在P房溜溜達達的,我們也會感覺自己是一個車手,倍兒牛,是吧。但是沒有觀眾。” 他捧著香檳瓶子搖,但或許因為天太冷了,香檳始終沒有噴出來。

李天齊第一次來看比賽時,賽車場還不像現在這樣冷清。光是韓寒的粉絲就把P房門口堵滿了。再之前,賽車場舉辦世界超級跑車錦標賽、中國方程式大獎賽,最熱鬧時一萬多名觀眾坐滿看臺。連車模都不一般,主辦方花高價把鄂爾多斯羊絨衫旗下的模特隊請來,車手在P房被模特搭話,問一句你是冠軍吧,那興奮程度甚至超過噴香檳。

一位本地出租車司機來看比賽,他形容那種速度,“一個黑點嗡就過去了,你都看不清那是什麼車。” 晚上回家他睡不著覺,躺在床上耳邊還響著嗡嗡嗡的聲音。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在賽車場經營小超市的霍阿姨從2008年就在這裡工作,那場比賽她也看了。賽車場發了紅色的統一服裝,讓全部員工都去當觀眾。觀眾席上好多人穿紅色衣服,老的小的都有,後來她知道那是主辦方70塊錢一天僱的觀眾。關於這數額,另有一種說法是50-100不等,有人專去路上找年輕學生來看比賽。

鄂爾多斯賽車場建設耗資10.5億元,同期建成的成都和廣州賽車場投資規模分別僅為1.8億、2.8億元。舉辦賽事也很昂貴,2010年世界超級跑車錦標賽運營成本近千萬。那時,鄂爾多斯每年的財政收入超過500億,是整個甘肅省的1.5倍。這座城市正以“5000輛路虎”、“人均GDP超香港”,“中國迪拜”聞名全國。

為吸引投資,鄂爾多斯以1萬元/畝的低地價將6000畝土地賣給華泰汽車集團,並贈送兩家煤礦。賽車場也計劃發展成汽車城,建4S店、維修改裝、測試基地、科研基地,18個汽車品牌與賽車場簽了意向性協議。

李天齊那時剛靠放貸賺了第一桶金,他從銀行借出六七百萬,月利一分四,再以兩分八或三分的利息放出去,每月憑空入賬八九萬。當時鄂爾多斯流傳一句話:“家家房地產,人人典當行。”“典當”指的就是放貸。康巴什一位出租車司機曾是農民,種地為生。徵地讓他一夜間獲得70萬現金,親戚說把錢借出去,一個月能拿兩分利,也就是一萬四千塊錢。“大家都在放,而且也是給親戚”,一年間他每月都能收到利息,於是他把利息也借給了親戚。

2013年,李天齊買了一輛路虎。他還有一輛改裝了的鈴木雨燕,那時就追求外觀和聲音,貼車貼、改排氣和大燈。他和車友約在鄂爾多斯郊區一個叫九城宮的地方飆車,有時也在城市的街道上轟兩腳油門。

他第一次來看韓寒的時候想著自己什麼時候也能去賽道上跑跑,但那時賽車場並不對愛好者開放。從2010年到2013年,CTCC等國家、國際賽事為鄂爾多斯帶來了名聲和人氣,每場比賽都吸引幾十家媒體報道,鄂爾多斯的酒店住滿車手、工作人員、外來觀眾,外國車手聚集的酒店門口總有警察巡邏。

舉辦比賽的投入雖大,人們相信錢總能賺回來的。就像每一位拿全部積蓄放貸的人都相信,月底一定會接到通知領取利息的電話。

2013年7月6日,CTCC排位賽,賽道中的一個井蓋被發現存在安全隱患,專家組圍著討論了4個小時,比賽被推遲。第二天早上7點半開始第一個組別的比賽,到了時間,清掃車卻還在賽道上游蕩,裁判、救護等配套都沒到位。8點,第二個組別的賽車也來了,兩組車爭搶比賽時間,賽道入口堵成一團。

那是CTCC最後一次鄂爾多斯舉辦。在比賽當天的鄂爾多斯新聞裡,關於這座城市的用詞是“共克時艱”。此前十年,煤炭漲價,資金流向房地產,進而引發民間借貸的膨脹。這個鏈條在煤價下跌時突然斷裂。2013年,鄂爾多斯的經濟增速已經由內蒙古自治區的榜首位置跌至墊底。

2012年,賓利在賽車場做活動,三天賣掉六七臺車。2013年初,豪車突然就賣不動了,奔馳取消原定在鄂爾多斯賽車場舉辦的全系列展示活動。鄂爾多斯地處內陸,無法海運,物流成本極高,廠商寧願付違約金也不來了。

李天齊每年從上海、珠海等賽車業發達的城市購買賽車配件,運費就要花兩三萬。從其他城市來本地比賽,用拖車託板運送一輛賽車的費用每公里超過一塊錢——北京七百多公里,珠海兩千五百公里,而本地賽事的獎金往往只有一兩千。許多車手衡量成本與獎金,便不來了。

一年後,“成吉思汗大賽車”取消官方組隊,開始接受民間車隊和車手報名。這時距離鄂爾多斯民間借貸鏈條斷裂已經過去兩年多,把錢借給親戚的康巴什出租車司機每年只在春節收到親戚的一千塊錢和一提燒酒。還有許多他的同事,連車都是抵債來的。

李天齊也是那年第一次開車駛上賽道。他和車友花錢購買賽道練車時間,每半個小時300塊錢。直到現在,李天齊開著賽車在鄂爾多斯賽道里累計跑了2000圈。他想就算韓寒再來,他也敢去比一比。

國內的職業賽車手除了為人們熟知的韓寒,大部分更像《飛馳人生》裡的林臻東,家庭財力雄厚,足以負擔動輒每年幾百萬的賽事費用和無底洞般的改裝賽車成本。

另一條可能的道路是在圈子裡被發現、被選擇。王奕成為職業賽車手之前是愛好者,主要在北京、上海和珠海練車、比賽。發展成熟的賽車場總被車隊、改裝俱樂部、汽車廠商店包圍。一次比賽中他被一家改裝俱樂部看中,老闆提出贊助他跑比賽。

李天齊在本地得到的贊助至多是機油和配件,從沒有俱樂部邀請他成為職業車手。他在比賽中總出現小差池,有時剛出發就爆胎了,有時車莫名其妙壞在中途,有時過高速彎明明應該拼一下,他卻早踩了剎車。他有時想,比賽中運氣佔50%,後勤佔30%,技術只佔20%,有時又想自己是年紀大了,過了三十歲,開始怕死。他決定在四十歲之前,把主要精力放在越野比賽上,參加越野比賽的老闆車手居多,他們太有錢了,更怕死。

“整個車上唯一最不穩定的部件就是人”,王奕說,他現在也做賽車教練,在培訓學員的時候經常強調重複的重要性。“我們在賽車當中可能更加希望是人跟機械融為一體,而不是希望機械跟我們人融為一體。我們想成為一個賽車上更加相對沒那麼故障率高的部件。”

王奕的生活被劃分為比賽時期和訓練時期,他嚴格控制飲食,很少吃肉,比賽期間幾乎只吃蔬菜和營養補充劑。為保持身體狀態,他晚上9點就會休息。

李天齊不想成為一個部件,也不需要以賽車為生。他的生活則依著鄂爾多斯的天氣,溫暖的3月到10月是玩車、衝沙的季節,冬天地面溫度太低不能開賽車,他就去崇禮滑雪,往往一待就是半個月。不管什麼時候,他都後半夜入睡,早上10點以後起床。他從未準時出現在約定的採訪地點,其他當地人也大都如此,有時說“中午見”,有時說“下午見”,好像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準確的時間節點。

李天齊在微信公眾號上看到一種名叫“生酮飲食”的減肥方法——食用高脂肪食物,多吃肉,不吃碳水化合物。他關注了三個生酮飲食公眾號,從中購買食物和飲品。最近他與朋友一起在微信上給人講減肥課,45天收1680元學費。

王奕在談到車手飲食時說,吃肉會影響身體抗疲勞能力,而賽車運動最需要的就是耐久力和精神集中力。我把這說法轉告給李天齊,他不在乎,他相信自己的身體結構已經和普通人不一樣了。最近三年,他參加本地比賽得了七八個獎盃。在十幾個車手中,他不是亞軍就是季軍,每次總差那麼一點。

本地車友形形色色。有人來找李天齊換輪胎,四條輪胎一共五千多塊錢,車友要求分期付款。李天齊見他轉眼就在直播APP上給主播刷了一千多塊錢的禮物。有的車友嫌東西貴,覺得店裡想賺差價,李天齊嘴上不留情面,“我一個輪轂就夠買你一輛車了”。還有車友從網絡平臺借款買二手跑車,李天齊更不屑,“那還怎麼玩?你負債了你還怎麼玩,玩車是你買一個十萬的車,你兜裡還有十萬到二十萬,能改這個車才叫玩,你買十萬的車那叫開。”

我問他,那沒錢的人怎麼玩車?他說,“沒錢賽車玩不了,根本不可能。”

後來每每有這樣的人來問他怎麼改車,他就回,還是不要先改車,先改改人吧。

他同時加入了全國改裝車群和本地車友群,前者總在聊如何學習外國的改裝技術,後者則只關注鄂爾多斯的街上又出現了什麼豪車。他在珠海見到一位穿著大背心人字拖的車友,抽六塊錢一盒的紅雙喜,卻給自己的賽車用超跑級別的機油。他想,這才叫玩車。

❹兩千萬與一場病

李天齊賺的錢幾乎全花在了賽車上。他從父親的酒類經銷公司渠道進貨,把白酒賣給自己熟識的煤老闆、房地產商,每月能賺十幾萬。他向我展示今年的微信賬單,每月消費都在10萬上下,最多的時候17萬。賽車輪胎在賽道跑60圈左右就會磨爛,更換全部四條輪胎需要一萬塊錢。除去冬天寒冷不能上賽道,李天齊平均每個月換一套胎。此外還有輪轂、發動機、差速器、機油……等等汽車配件,如果撞了車花費更大。

今年4月他在天津的一場比賽中撞壞了寶馬賽車的發動機,一直到7月底仍然沒有修好。他想用自己其他車的發動機和朋友送來的舊發動機零件,整合修補,但做不到。修理工位上堆得滿滿的,他和技師吳一飛各站一旁,盯著那臺佈滿油汙的灰黑機器,誰也不說話。這臺發動機價值十幾萬,如果買新零件修要花大幾萬,不值當。現在只能退一步,花三四萬買一臺二手發動機。

平時李天齊認識新朋友總要確認“你看我不像富二代吧”,他不想讓人覺得自己靠家裡。採訪和拍攝結束,李天齊喝了點酒。攝影師問他,你為什麼不去其他城市的、國外的賽道玩玩?

李天齊條件反射般地回答,我跟你說,我們鄂爾多斯的賽道玩好了,其他的都不算什麼。然後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玩賽車就是為了得到身邊親戚朋友的認可。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他曾經在父親開的酒類經銷公司工作,無論做什麼都被否定。外聘的員工拿八千工資,他只拿三千。父親指著任何一個其他員工對李天齊說,“他要是有你這個家庭,幹得比你好多了。”

父親總說,你什麼時候能不玩兒了?父親始終覺得他不務正業。有一次,李天齊的堂妹拿了咖啡師大獎,在央視出現40秒,家裡為獎勵她,過年時發了10萬元紅包。後來的家庭聚餐上母親說,天齊拿了這麼多賽車獎盃,春節我們也給他多發點紅包吧。沒人回應,大家馬上轉了話題。他把自己比賽的視頻發到家庭群裡,也沒人回覆。

李天齊的父親只希望李天齊在家管店鋪,要不就踏踏實實上班。吳一飛的家人也想讓他找份穩定的工作。他在學校學汽車修理,父親勸他找一家汽車工廠的生產線上班,能一輩子衣食無憂。他父親是包工頭,他怕兒子也像自己一樣“今天上頓吃了,下頓都不知道在哪裡呢”。

吳一飛來鄂爾多斯打工,在4s店工作加打工,最多時每月賺一萬多。幾千塊錢的衣服他也買過,剛工作沒多久,他就買了一臺當時最新上市的三星9388,12800元。

他的妻子當時還是女朋友,據他岳父說,那時她“每年花一輛路虎的錢”,幾千塊錢買的化妝品用一半不喜歡了,直接倒進下水道。女朋友家裡開建材店,房地產好的時候每天賺幾萬塊錢。直到他們2014年相識,女友都不會用淘寶,只在商場和超市購物。吳一飛手把手教會了她。

即使在鄂爾多斯經濟的頂峰,李天齊的父親也從沒借過銀行貸款,更別提放高利貸了。他在九十年代買過煤礦,但煤價一直低迷,幾年後他以80萬的價格賣掉了。2003年起,煤礦價格被炒到十倍、百倍。他還開過羊絨衫廠,也沒賺到錢。鄂爾多斯的風口他都錯過了,直到開始賣酒,生意才漸漸好起來。鄂爾多斯金融危機時,他主動關了大部分門店,從鼎盛時期的二十多家,減少到後來只剩七八家。利潤從三千萬驟減到一千萬。

李天齊的損失看上去龐大,但金融危機對普通人吳一飛的影響更顯著。吳和妻子2015年結婚、生子,那時妻子家的生意開始難做,她每個月只能領到5000塊錢工資。沒多久,孩子生了一場大病,他帶著孩子去北京看病花掉了全部積蓄。吳一飛向李天齊借了一萬塊錢,至今沒有還上。

4年前,李天齊和吳一飛合夥開了改裝店,一直虧損。現在李天齊用自己經銷白酒的收入維持改裝店運營,給吳一飛發工資。採訪初期,我提出想採訪吳一飛,李天齊不太高興,“他就是個修車的,為什麼要採訪他”。

吳一飛對兩人關係的理解與李天齊不大一樣,他的口氣大一些,自尊心也強一些,尤其對於工資,“也不是說拿什麼工資不拿工資,店裡基本掙的錢,基本都在我手裡”,“各種花,我沒錢就花店裡的錢。”

吳一飛日常代步用的高爾夫轎車是李天齊買的,後者最近想把這輛車賣了。吳一飛也動了轉行的心思,但如果不在這裡修車,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按李天齊的說法,吳不跟著自己,就會變成隔壁修理廠那種滿手滿身黑油的修理工。“技師”的稱號是賽車給吳一飛的。

李天齊從來不擔心自己玩賽車會受到影響,“有錢有有錢的玩法,沒錢有沒錢的玩法,我有那麼多車,實在不行可以賣幾輛,少玩幾輛唄。”

一天,我在賽車場遇見一位孫老闆,他指著李天齊的店鋪頂上三層樓高的賽車場平臺,說,他前幾天從那裡飛了下來。他的車油門和剎車踏板下面卡了一瓶喝完的娃哈哈,踩下去才發現。已經晚了,他只能握緊方向盤,跟著價值一百八十萬的寶馬7系在空中劃過,重重拍在地上。安全氣囊全彈出來,油門鬆不開,車仍向前衝,頂住一輛環衛貨車、撞斷了一棵楊樹和一根電線杆,終於停下來。

他回憶起2007年他開著奧迪頂配A8L,在黃河邊上爆了胎,車衝出國道向前翻滾四圈,又向右翻滾四圈,停在了黃河河灘裡。這次他和上次一樣幸運,人都沒受傷。他經過這兩次事故,得到結論,“還是車好”,如果是一二十萬的車,人早完蛋了。

❺孤獨的人,美麗的噴泉

鄂爾多斯賽車場至今未能盈利。去年李天齊把自己的改裝店從老城區搬來,這裡商鋪免房租,只需交水電費和物業費。為了提高場地的利用率,賽車場把一切場地租金壓到最低。汽車廠商的商業活動包場,一天租金只需五六萬,國內其他同等級賽車場的價格均在20萬以上。

今年李天齊的P房隔壁新開了一家摩托車俱樂部。他們也被極低的房租吸引來,賽車場答應幫助他們承辦今年的亞洲摩托車錦標賽。俱樂部入駐後,亞洲摩托車聯合會前來考察,發現賽道並未通過國際摩聯認證,不能承辦國際比賽。

俱樂部老闆覺得上了當,在後場拉著李天齊罵賽車場運營方是“混蛋”。他說這地方的人不行,李天齊說賽車場老闆是陝西人,老闆說,那他就是個“瓜皮”。

賽車市場萎靡,最直接的原因是當地汽車市場萎靡。2005年康巴什剛開始建設,鄂爾多斯為轉型引進了華泰汽車和奇瑞汽車。近三四年,兩家企業產量逐年下降,康巴什區與華泰汽車協商,要求後者從現在廠區所在的城市中心地段,搬遷至周邊另一旗區。

賽車場總得做點什麼“自救”。今年夏天,賽車場外圍新開了一家養雞場。幾百只雞散養在長滿沙蒿的荒地上,雞以沙蒿叢為窩,每天下一個蛋。雞不怕人,也不怕賽車場裡傳來的引擎聲。8月,賽車場的公眾號發表一篇推送,《週末去哪兒?來賽車小鎮撿雞蛋,你準備好了嗎?》。

養雞場老闆姓孫,在幾百公里外的旗區有30萬隻雞。他向賽車場租了三百畝地,一百畝養下蛋的母雞,一百畝養觀賞的公雞,另外一百畝要開個馬場。孫老闆和賽車場合作,想打造一種閤家歡的娛樂方式——男人在車場玩車,女人帶著孩子感受大自然。他在廣州看到賽車場附近有這種玩法,想模仿:“廣州那個市民,去那邊(賽車場)……男的玩兒車呢,女的帶小孩去撿撿雞蛋,喂喂兔子,看看那個小鴨子。”

據孫老闆說,來撿雞蛋的人不少,玩車的卻不多。賽車場現在超過一半的收入來自旅遊——除了養雞場,這裡還有卡丁車場、房車營地、小火車賽道巡遊。賽車場老闆愛好收藏礦石、化石、根雕,賽車場正中建有一座博物館,展示他的私人藏品。今年十一假期,賽車場計劃舉辦賽道七天活動,包括賽道自行車、賽道馬拉松、賽道輪滑……既然賽汽車不行,就賽別的試試看。

“成吉思汗大賽車”第二站車手招募不順利,預計招12個人,快比賽了才只招到4個。主辦方請2018年的冠軍車手救急,務必再找幾個人。最終湊了8個人。

決賽時李天齊在賽車場觀賽,發車沒多久,最有獲勝希望的兩位車手就相撞翻車。他們是隊友,在過彎纏鬥時沒看清對方的車標,雙雙退賽。結果是被拉來湊數的兩個人上了領獎臺。

參賽門檻越來越低,車手無需擁有賽車,也不用專門考賽手執照,持駕照並接受賽車場的培訓就能上場。所有人租用賽車場提供的統一賽車,不允許改裝。賽車場在第三站招募時為了避免之前的情況,更降低報名費,提高獎金。

李天齊在比賽中從來沒輸給過本地車手。賽車越“平民化”,他越覺得“我們這兒的人不行”。“沒有車的人你是跑不快的”,“一個沒車的人跟你說了比賽怎麼跑,這個就跟沒去過北大的人,就說未名湖有多美,都是別的地方學來的。”他覺得自己是第一,但在鄂爾多斯如坐井觀天。

今年4月,李天齊在天津比賽,衝線後撞上了防撞牆。吳一飛看發了車後返回停車場休息,還沒打開車門就接到李天齊的電話,說車撞了,賽車車頭幾乎撞沒了,還說他估計肋骨肯定折了。李天齊在外比賽幾個月,家人從來不問他是否安全。吳一飛說,“我們倆的日子基本一樣”,“沒人管”。他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賽車場,一個上賽道開兩圈就好了,一個不說話,只埋頭修車。

李天齊一早就不贊同吳一飛結婚生孩子,覺得他們太年輕、負擔不起生活。當時吳一飛還很自信,說,生兩個三個都養得起。現在卻說他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結婚太早。兒子看病的債還沒還清,今年他的岳父又被查出重病。他和妻子原來在兒子看病的醫院吵架,直到打起來,後來岳父看病,岳母和妻子又甩手不管。

岳父出院時,吳一飛去北京接,在醫院看到老人一個人叫外賣、找護工,複查中有24小時一動都不能動,也是一個人。他在路上開了1000公里,從早上五點多開到晚上八點多。妻子和岳母都不在,電話裡嫌他給醫生送禮花錢多。他在講述中重複了好幾次,“她爸很可憐”,先是眼圈變紅,後來眼淚慢慢掉了下來。

GQ報道 | 在鄂爾多斯當賽車手:車場10億,車手10人

他結婚四年多,在孩子和岳父看病上花了幾十萬。他覺得自己原本可以過得更好,“(如果)我現在有那麼幾十萬……我可以買房,我可以買車,我那麼喜歡車,我也可以買一點好車自己開,我買一臺奧迪也是富富有餘的……我還是喜歡奧迪呀。”

借給吳一飛的錢,李天齊至今沒問他要。他知道吳還不上。

有一次因為修車零件用錯,兩人大吵一架,吳一飛氣得說“我不幹了,咱倆算賬”,轉身就走。後來的事據吳一飛回憶,一個多小時後李天齊先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又與他談了三四個小時,“(李天齊)就是那樣的,刀子嘴豆腐心”。

最近李天齊準備去參加青海的一場比賽,他把消息告訴朋友時特意囑咐一句, “你不要把那個公告發到別的群,車少,我想去拿冠軍的。” 比賽前兩天,他和吳一飛一起熬夜修車做準備,越野賽車的差速器壞了,他們把它卸下來數齒輪比,怎麼數都數不對。第二天一大早,朋友發來微信,因為報名的人數太少,比賽取消了。

李天齊決定帶家人出去玩,開著房車去青島海邊。吳一飛留在鄂爾多斯看店,李天齊養了兩隻狗,一隻柯基一隻秋田犬,他每天早晚開車來賽車場餵狗、遛狗。他上一次旅遊還是剛結婚的時候,開車帶妻子去了秦皇島,後來再沒出去玩過。

吳一飛有時帶孩子去康巴什的人工湖。亞洲最高的音樂噴泉就建在湖上,每晚八點半,主噴水柱隨著樂聲高漲而逐漸衝向頂端,甚至要超過背後55層高的CBD大樓。

2009年,康巴什人工湖正在建設,四百多輛挖機日夜不停地挖,把沙漠裡的一個小水坑挖成了寬闊湖面。李天齊因為工作經常出入工地,聽河南小浪底水庫的工程師說,我一輩子就見過這種場景兩次,一次在三峽工程小浪底,一次在鄂爾多斯。

康巴什缺水,人工湖的引水管道從78公里外的水庫鋪到康巴什。市民日常用水來自100公里外的烏審旗,從2011年到2015年,烏審旗的地下水位迅速下降,草都枯死了,引起牧民抗議。後來只能使用地表水,賽車場自來水龍頭出來的水是鹹的,馬桶裡總漂著沙子。

十年後,李天齊開車經過這裡。他把車停在路邊,指著對面廣場上掀開車後備箱賣玩具、服裝、氣球的小商販,說那都是原來的本地富人,他們的錢借出去,要不回來,卻始終不願意打工賺錢。那個時代給他們留下的就只有車。噴泉水柱又一次衝上頂端,廣場上的人群都仰著臉,發出驚呼。█

應採訪對象要求,人名為化名。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9年九月刊


視覺:張楠

攝影:蘇里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