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瀉是僅次於肺炎,造成全球五歲以下兒童死亡的第二大殺手。根據世界衛生組織2017年的統計數據,全球每年約有17億兒童腹瀉病例,約52萬名五歲以下兒童會死於腹瀉。腹瀉也是造成五歲以下兒童營養不良的主要原因。
有了安全的飲用水和廁所,就能預防很大比例的腹瀉發生。在非洲島國馬達加斯加的一個村莊,人們遭遇了因為衛生設施的缺乏所帶來的痛苦,現在他們正採取行動,建起廁所,挽救孩子們的生命,過上更好的生活。
奧古斯丁有兩個女兒,都是在幼年因為腹瀉喪命。
兩個女兒下葬的時候,都穿著各自最喜歡的衣服:帕特里夏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米拉娜穿著襯衫、短裙,以及她的帆布鞋。帕特里夏死的時候年僅三歲,帶著她最愛的芭比娃娃 —— 當村裡的大多數女孩還在玩著用竹棍做成、用草當頭發的娃娃時,帕特里夏就已經擁有了一個真正的芭比娃娃,帶著一張粉撲撲的小臉。這個芭比娃娃花了奧古斯丁差不多50便士,這筆錢在當時,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可不是個小數目。
帕特里夏去世七年後,年僅兩歲半的妹妹米拉娜也死於腹瀉。現年35歲的大姐奧迪爾這樣回憶當年:“米拉娜當時很小,還不怎麼會說話,她也是我們所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個,秀麗的頭髮、漂亮的小臉蛋,長得很像我爸爸。”
大姐奧迪爾抱著她的兒子菲爾博特。她說,如果村裡一直有廁所,我的姐妹們就不會死,我們的生活會更好。
她說,如果村裡一直有廁所,我的姐妹們就不會死,我們的生活會更好。
// 如果當時有廁所 //
奧古斯丁和妻子伊莎貝拉一共生了六個女兒,帕特里夏和米拉娜就是其中兩個。結婚的時候,奧古斯丁剛剛20歲,伊莎貝爾不過16歲,定居在馬達加斯加中部高地的一個偏遠村莊——安巴託內拉諾。奧古斯丁一生謹小慎微,能讀會寫。伊莎貝拉則是一位非常能幹的裁縫和刺繡師。
奧古斯丁的兩個女兒都是在雨季去世的。當時,村子建在一個斜坡上,下雨時,水會沿著路往下流,與人的糞便混在了一起。村子裡幾乎沒有像樣的廁所,大多數人直到三年前還在村邊的玉米地裡或學校後面的草叢中露天排便。那些在汙水中兀自蹦蹦跳跳、濺了一身泥巴的孩子還不知道,這正是威脅他們生命的疾病的源頭。腹瀉病例總是在雨季達到高峰,從每年的11月到次年4月。其中,孩子們受到的影響最大。帕特里夏當年走得很快 —— 從持續的肚子疼、腹瀉到死亡,只有短短的三天。
奧古斯丁回憶道:“起初,我們並沒有太在意,因為腹瀉很常見。但後來,她的情況就突然惡化了。”
他們試圖將帕特里夏送去附近一個村子的衛生所,但大雨阻斷了道路。他們用番石榴葉來幫她補充水分,又從村裡的商店買了些藥片。但面對嚴重的腹瀉,這些藥片根本不管用。當天晚上,帕特里夏死於腹瀉引起的重度脫水。奧古斯丁和妻子被突然到來的死亡嚇到了:“帕特里夏活生生的一個孩子,怎麼突然之間,就走了呢。”
而當米拉娜生病的時候,奧迪爾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明白髮生了什麼:“母親知道這個病很危險,想送妹妹去醫院。但爸爸卻想去找爺爺幫忙,爺爺是村裡的‘治療師’。爺爺給了我母親一些藥,但她不想要,把藥燒了。”最後,他們終於找到人開車帶他們去了鎮上的醫院,但為時已晚。面對米拉娜的逝去,奧古斯丁和妻子伊莎貝拉互相指責,一個月之後就離婚了。
奧古斯丁談到妻子的離去時說:“她對人生和我們都感到了絕望”。那之後,伊莎貝拉帶著四個女孩跟著一個幫助村子修路的男人走了,搬到了500公里以外的小鎮重新開始生活。
雖然那年奧古斯丁只有35歲,但他之後從未再婚 —— “我決定獨自生活”。過去的30年裡,奧古斯丁一直專注於務農和村裡的大小事務。他當過五年的村長,現在依然擔任副村長的職務,“有時我會很想念妻子和女兒們,想的時候我就會去買點酒喝。”
奧迪爾說,我們家遭遇的全部悲劇,都可以追溯到一個起因:“如果村裡當時有廁所,一切都會不一樣,我的姐妹們不會死,我們的生活也會更好。”
// 露天排便對健康以及經濟的影響 //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2019年發佈的最新統計數據,世界上約有6.73億人完全沒有衛生設施。也就是說,他們連一個發臭的、飛舞著蒼蠅的小角落,或是搭建在溝渠上、搖搖晃晃的茅屋之類不那麼安全的簡易衛生設施都沒有。與只能在街邊、排水溝、灌木叢、河邊或使用塑料袋的他們相比,能夠接觸到這些簡易設施的人
(約7.1億)已算是幸運兒。露天排便對健康的影響是巨大的,被排洩物汙染的食物或水所引起的腹瀉,佔所有腹瀉病例的近58%,每年造成約91萬人死亡,其中兒童佔多數。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指出,腹瀉是發展中國家的兒童生存所面臨的最大障礙,超過艾滋病、肺結核或瘧疾。
良好的衛生條件就可使腹瀉病例減少近35%。這也意味著,孩子們因為鬧肚子而耽誤上課的情況就會大大減少;有了正規的廁所,女孩們也可以在來例假的時候放心地繼續到學校上課。如果學校沒有廁所,換做你是學生,你會做何選擇?在具備良好衛生條件的地方,人們就能活得更富裕,更健康。
但是,把好的衛生設施引入發展中國家並不容易。有一個國際非營利組織WaterAid,致力於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擁有乾淨的水、體面的廁所和良好的衛生條件。來自該組織的高級政策分析師安德雷斯說:“這不僅需要一個有能力的政府,而且政府還要將衛生設施作為工作的一個優先事項。”
以巴西為例,2014年世界銀行的調查顯示,儘管巴西的衛生等級在200個國家中排名很靠後:第112位,巴西卻減少了對水資源和汙水處理系統的投資。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巴西過去十年的軍費卻在不斷上升。僅在2017年,用於治療因為缺乏衛生設施而導致的疾病就讓巴西付出了近2500萬美元的代價。
安德里斯指出,要做出變革,僅僅依靠高層的政治推動遠遠不夠。 “你需要在基層開展切實的工作並且引導人們改變生活習慣。” 露天排便的歷史和人類發展史一樣古老,尤其是在馬達加斯加這樣的國家,人們仍然以令人驚歎的熱情在延續這種做法。男人們會說:“我喜歡在早上,去個空氣清新的地方排便,還喜歡在方便時與朋友們聊聊天。” 但你很少會聽到女性說她們享受露天排便。
與男性不同,露天排便對女性而言,不但尷尬,而且充滿危險。在許多地方,她們需要凌晨4點就起床,在黑暗的掩護下解決這件事。這也使得她們更容易遭受性侵或是蛇的攻擊。在幾乎每個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你都會聽到女人這樣說:我會選擇晚上出去方便,人們看不到我。而且我也總是會和跟個朋友一起去,她可以幫我留意周圍是否有人偷窺。
// 建起茅廁,引領國家潮流 //
從安巴託內拉諾村到最近的鎮子只有一條路,需要驅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兩個小時。村子約有2000人,沒有人家擁有汽車,只有三個人買了摩托車。與村裡的大多數人一樣,奧古斯丁出門都是騎自行車。他需要三個小時才能騎到鎮子,碰到雨水將道路變成泥潭的季節,就需要更長的時間。
這裡的生活可以說還處在前工業時代的狀態:人們靠種地維生,清晨被公雞叫醒,然後去田間勞作。無論年紀大小,女性也需要做各種工作:除草、搗米、洗衣服,並將洗好的衣服晾在灌木從或樹上……這裡沒有玩具商店或電視,孩子們玩著自己發明的遊戲:男孩把圓石頭當彈珠,女孩們扯下地裡的長草,編起來當跳繩。
這裡還有牛車,有被當成食物而不是寵物的小豚鼠。獲得手機信號也是一件相當奢侈的事,村裡唯一的熱點在村中心的一棵樹旁邊。這裡有5家教堂,商店卻只有3個,63歲的雷蒙德牧師是村裡少數家裡享有太陽能的人之一。
即便如此,安巴託內拉諾村還是在馬達加斯加引領了潮流。在整個馬達加斯加,只有不到10%的家庭擁有自己的廁所,這裡是世界人均衛生設施擁有量最低的國家之一。而在農村地區,這一數字還要更低。人們的手機擁有率遠高於廁所。但現在,安巴託內拉諾村近98%的家庭都建起了廁所。儘管仍然缺少電力,也缺乏汙水處理設施,但由於眾多非政府組織和公益機構在過去兩年的努力,安巴託內拉諾村的衛生條件已經超過了保加利亞。
56歲的奧瑞利是村裡第一批家裡建起了茅廁的人。她現在是教會底下一個婦女協會的負責人,童年夢想是成為一名助產士,但由於經濟拮据,這個夢想未能實現。“我有一個姑姑曾在醫院當醫生,她那時讓我在醫院幫忙,類似於實習的工作。我一直想從事健康領域的工作,所以我知道廁所的重要性。”
她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初,許多年幼的孩子因腹瀉而死:“我們平均每年會埋葬大約10個死於腹瀉的孩子”。這其中,就包括她的兩個侄女,她們死的時候,一個3歲,一個才1歲。
1997年,雷蒙德牧師為自己的孫女主持了葬禮,小女孩去世的時候才四周大。牧師說,“她一直腹瀉,她的名字叫塔菲塔。這個名字的本意是成功。”
奧瑞利家建起的第一個廁所可以追溯到1979年剛結婚的時候。那個廁所類似於今天村裡還能看到的茅廁,它由三部分組成:地上的一個深坑、混凝土地板或泥地板,地板中間是對著深坑的小洞(有些還會在兩邊架兩塊磚),以及一個遮風擋雨的棚屋。茅廁就建在房子旁邊,但不會太近,因為會有臭味。
奧瑞利對她曾有的這些廁所感到自豪,它們在10年前依然算是稀罕物。2016年,村子裡只有大約5%的家庭有茅廁。轉折點發生在2017年初,村裡有了一個重力引流系統,並且得到了WaterAid資助的7萬英鎊,大家能夠使用從7英里外引來的水。這意味著女性不再需要長途跋涉去河裡取水。這也意味著有了以村莊的水龍頭湧出的水為背景的籌款照片 —— 像WaterAid這樣的組織,更喜歡討論用水問題,而不是衛生問題,飲水問題會更容易獲得來自學術界、媒體、名人和政府的關注與支持。廁所問題,就沒那麼“性感”。
有了水,洗手也變得容易。但那種茅廁,基本用不著水,只需要一些灰來吸味。不管怎樣,幾乎在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都建起了這樣的廁所。馬達加斯加WaterAid的政策、宣傳和活動負責人米阿利將此歸結為 “水、衛生設施和清潔”的綜合運動。還有人將其歸因於“同伴壓力”:如果你周圍的家庭都建了廁所,你家沒有,就會感到壓力。此外,社區還強制對拒絕安裝廁所的家庭處以罰金。
這些茅廁由村民們自己出資建造並設計,衛生專家認為,這樣能讓村民們有更大的自主性。而奧古斯丁家的廁所,即使按照當地的標準來看,也算是極為簡陋了。他與鄰居的九口之家合用這個廁所,鄰居們也參與了廁所的修建,總搭建成本約為2.2英鎊,包括泥牆和稻草蓋的屋頂,奧古斯丁總是喜歡在清晨去上廁所。
奧瑞利的女兒賽霍利現在剛過30歲,擁有安巴託內拉諾村最棒的廁所。她和她的丈夫經營著商店兼咖啡館。他們生活在村裡一個算是“富人區”的地方。三年前,她的丈夫放棄了在移動電話公司Orange做維修工程師的工作,帶著全家人一起搬來這裡。“我們總是在搬家,兩個兒子因此很不樂意。” 她在這裡修建了村裡最漂亮的廁所:水泥地板上鑲著漂亮的瓷磚,靈感來自她在旅行中看到的那些高檔廁所。
但這種茅廁也帶來了新問題。58歲的傑妮的五隻鴨子在四個月內相繼掉進了茅坑:“它們追著蒼蠅跑,掉進了茅坑,我們用棍子救起來三隻,另外兩隻都死了。我們需要讓這個洞更小一些”,但至少,她的莊稼不會再受到汙染了,“我現在可以放心地吃我種的東西。在以前這根本不可能,玉米上總是有很多蒼蠅,因為很多人就在莊稼地旁邊排便。”
// 廁所挑戰 //
想複製安巴託內拉諾村的成功並不容易。以馬達加斯加西南部城市穆龍達瓦(Morondava)為例。現年45歲、曾當過DJ的國家總統安德里·拉喬利娜(Andry Rajoelina),曾建議將穆龍達瓦打造成旅遊勝地,推廣其面向莫桑比克海峽的美麗海灘。但就在五星級度假酒店的附近,有一個居住著眾多傳統漁民的社區。密集的房屋,與海灘接壤的混亂小巷組成了一個“大雜院”,這裡就是近5000人的家。其中大約只有1%至2%的人家有茅廁,其餘人就在海灘排便。
嫁給了漁民,生下5個孩子的安吉莉說:“大家習慣一大早來海灘送漁民出港,黎明同時也是人們‘放鬆’的時候,那就是其中一個排便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向不遠處的一些岩石,“這確實讓我們很惱火,當我們捕到蝦時,裡面有時也會摻雜著糞便。”
25歲的帕特里斯是當地漁民,也是一個非政府組織的健康代表。他說,人類的排洩物在大海中也造成了問題,它會被海浪帶入漁網。他就曾在捕撈螃蟹、龍蝦和金槍魚時發現糞便,頻率大概是一週一次。
反對建造廁所的聲音,包括空間不夠以及信仰問題。帕特里斯解釋說,“把自己的糞便‘存儲’起來,這是一種禁忌,好像把糞便當成了財富一樣,你存的應該只是錢。”此外,還有費用的問題。有公司出售帶有水箱和水泥地板的廁所,價格卻高達44英鎊。帕特里斯曾經去過市中心的公共廁所。“但沒有人負責維護,已經破敗不堪。”
穆龍達瓦市長庫盧同意在海灘上設置一個“衛生區”,但他的預算只夠每年建一個茅廁,他無法從中央政府獲得建造衛生設施的錢。 “這不是他們的首要任務,養老金、教育、醫療 —— 他們有錢投資這些,但沒有錢用於水、環境衛生和清潔。” 當地的政府委員會資助了一支由12名“便便警察”組成的巡邏隊,禁止人們在海灘上排便,但這也僅限於“旅遊區”。
16歲的芙拉瑞特告訴我說,年輕一代對廁所的匱乏感到憤怒。當被問及是否對未來廁所的建成抱有希望?她回答說:“沒希望,太難了,這永遠都是錢的問題,人們根本沒錢。”我問她露天排便是否有任何好處?她嘆口氣說,“毫無益處。”她和她的朋友會去到海灘偏僻的一角方便,並排蹲在那裡。“那裡並不隱蔽,周圍的人很容易就能看到我們。”
我讓她形容一下她心目中的“夢幻廁所”。她想了想說,“那會是一個很大的廁所,玫瑰花牆,鋪著白色的瓷磚,還能沖水,配有柔軟的衛生紙,以及可上鎖的門。”
現在正是安巴託內拉諾村的雨季。玉米和木薯植物濃密而滿是綠意,藤蔓環繞著樹木。一個女人在房前的花園裡種滿了天竺葵 —— 這也是有了水源以後的一個轉變:人們開始為了裝飾而種植一些植物,而不僅僅是種糧食餵飽肚子。
奧古斯丁的家中也有了一些變化。奧迪爾的兒子已經搬來與奧古斯丁同住。“我很愛我的爺爺,擔心他會孤單。”他最喜歡放學後和爺爺一起在田野裡勞作。“我們去除草,或去釣魚。”
村裡建起的茅廁已經撐過了三年。安德雷斯說,這些自行設計的廁所,如果缺乏合理的技術支持,就有在雨季坍塌的風險。但除了一些關於滲漏的抱怨之外,對這些廁所使用的前景,村民們依然保持樂觀。
當然,這裡仍有瘧疾,最近還有瘟疫。但村裡的衛生工作者斯黛拉說,她在1999年剛到村裡工作的時候,每個月會治療大約30例腹瀉,現在降到了大約4例。“有些人仍然會患上腹瀉,但他們不至於因此死去,這就是進步。”
* 本文編譯於原載於本月英國衛報的文章:“We were burying 10 children a year : how toilets are saving lives in Madagascar”
* 未標註出處的圖片來自於攝影師 Elena Heatherw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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