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諾貝爾經濟學獎”談貧困與失落的方向

從“諾貝爾經濟學獎”談貧困與失落的方向

作者|胡靖,華南師範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華南師範大學“三農”與城鎮化研究所所長

今年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美國麻省理工大學、哈佛大學的三位經濟學教授,理由是“在減輕全球貧困方面的實驗性做法有非凡的貢獻”。這多少有些意外。

這是因為主流經濟學的核心問題是價格、競爭、產權、交易。比如要授予一個金融學家、制度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就不會有任何的詫異,世界都會習以為然。而貧困問題,顯然是一個比較邊緣的領域,似乎也沒有什麼玄奧的理論、範疇、模型,而且對象還是農村和窮人。因此,這次對貧困研究的授獎值得回味,是否意味著經濟學將會偏離資本的正統、向歷史唯物主義迴歸?是否意味著經濟學開始關注發展的正義?這些都有待觀察。

另外,三位教授雖然成果豐碩、思想前沿,但其成果畢竟是一種學術的“實驗”,遠遠不能與中國數億人的扶貧實踐、扶貧成就相媲美。中華人民共和國自1949年10月成立,廣義上說,就是開啟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減貧、扶貧過程。中國農民在

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逆水行舟、篳路藍縷,一路探索到現在,創造了世界歷史上罕見的發展成就、減貧成就。可惜諾貝爾獎委員會,似乎看不見、聽不見?

這至少說明“實驗”中的經濟學,與“實踐”中的經濟學還是有很大的區別。但不管怎樣,世界及中國的扶貧事業都遠未結束,對扶貧的研究、實驗、實踐都遠未結束。

從歷史的角度看,貧困首先是一種產業的現象,它主要來自農業這種自然產業的產業缺陷。嚴格說來,自從人類從樹上跳下來、“人猿相揖別”的一剎那,就開始了漫長的貧困歷程,那時所有的人類都是農民、漁民和獵人,都是貧困人口,沒有產業勞動者,即使是酋長一樣的大人物,按照今天的貧困標準也是貧困人口。這種情況直到17、18世紀工業革命以後才開始慢慢改變。農業並非正常的現代產業,低效率是它的特徵。製造業的工人可以充分就業、充分勞動,在流水線上每天工作8個小時、每週40個小時,由此完全可以獲得“勞動力再生產”的薪酬,而且週末、節假日還可以休假。但農民做不到,農業有漫長的生產週期,但內生的勞動機會卻非常有限,所以創造財富的機會就非常少 。比如冬小麥的生產週期高達7個月以上,但其內生的勞動時間還不到15天,其它時間就只能是一種農閒狀態;養殖業也好不了多少,農民養豬、養牛、養雞,一天的純工作時間不會超過4個小時,其它時間也只能是一種農閒狀態。這就導致

大多數的農民無法通過農業實現“勞動力再生產”,為了生計就不得不拼命兼業。但兼業本質上是一種反效率現象,它只能適應貧困,無法解決貧困。這就是農民貧困最直接的產業原因,也是最直接的“生產力”原因。所以歷史上的農民常常是“勤勞、勇敢”與“貧困”並存。從這個角度看,三位實驗經濟學家均未探索到農民貧困發生的根源,其治理的辦法也相當有侷限。

兼業狀態的農民,如果沒有外力的藉助,往往就只有永遠地貧困下去,成為現代社會醜陋的一角。這就是扶貧的主要原因之一。扶貧,其實就是從外部予以農民、予以農村某種經濟的力量,就像一個俠士或旅遊者向一個農民伸出棍子、幫助他爬出泥潭一樣,其中有很多複雜的社會元素需要具體剖析。包括歷史正義的元素(力圖解決根本性的問題),和資本市恩的元素(完全迴避根本性問題)。農業是一個無法迴避的重要產業,它不可能消失,因此貧困就不可能通過減少農民的工業化、城市化方式完全消除掉,它們甚至還會通過貧民窟的方式從農村轉移到城市。並且,在佔世界人口80%以上的100多個發展中國家,農業、貧困、欠發展(Developing)三者之間一般存在一種封閉、頑固的循環,地方

政府一方面沒有能力向貧困宣戰,另一方面還要從農業中汲取稅收和租金,由此使得貧困愈加嚴重。窮人每天的任務是免於餓死、渴死,而不是尋求發展。由此可見實現全面減貧、扶貧的難度!從全世界的情況看,可能只有中國等極少數的發展中國家,能夠依靠土地制度的優勢、公共財政的優勢和舉國體制,幫助農民戰勝貧困、逃離貧困。印度、巴西、阿根廷、墨西哥和非洲的尼日尼亞、肯尼亞等發展中國家,少數農民或許可以通過資本、土地的分化,擺脫貧困、實現富裕,但數以億計的農民,尤其是佃農、貧農,仍然會面臨貧困及貧困帶來的飢餓、輟學、疾病、黑幫等非文明的痼疾。也就是說,在大多數的發展中國家,貧困就是一種零和博弈的平衡,它不一定十分的固化,但總會有一個龐大的貧困人口的“階級”會長期存在。

从“诺贝尔经济学奖”谈贫困与失落的方向

資本對農業的改造,並不是為了改變農業的產業缺陷,更不是為了減貧、扶貧,而是為了無差別的利潤。因此,在幾乎所有的國家,包括髮達國家,農民一般都是低收入的階層,這種相對貧困很難得到根本的改變。並且,化肥、除草劑、農藥、大棚等現代要素的大量利用,對農業的可持續性、農村的生態環境一直在構成威脅和破壞,這種威脅會累積起來,不會因為農業利潤的增加而逐漸衰減。因此長期看,依靠現代農業的方式來實現減貧、扶貧,很難獲得最終的成功。相反,需要十分警惕由此產生的“寅吃卯糧”、“殺雞取卵”現象。累積起來的危機一旦爆發,將完全可能摧毀整個地區的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會迅速消失掉,農民甚至飲用水都會出現問題。山東、河北的一些“農業產業化”的先行地區就是沉重的教訓。這些地區的地下水、土壤每年都會被化肥、農藥、除草劑汙染,由此形成越來越嚴重的“面源汙染”,最終損害城鄉居民的健康和農業的可持續性,部分農民甚至“因病致貧”。2014年,習近平書記在浙江的安吉縣首次提出了他的農村發展觀,即“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其中不僅包含對現代農業的反思,其蘊含的關於農村減貧、扶貧的“真理的內核”,也肯定要強於這次得獎的三位經濟學家的實驗成果。

從制度角度看,貧困,對應的就是一種“小農”生產方式。“小農”其實是一種沒有斯密分工的傳統農業生產方式。由於沒有分工、沒有專業化,“小農”生產方式,包括“家庭農場”必然會導致鄉村普遍的貧困(歐美國家,依靠大量補貼,將“農場主”強行抬出貧困陷阱)。因此,對於“小農”這種生產方式不能有過多的奢望、遐想,相反,應該予以十分的警惕和反思。農民,一旦成為政府、外部社會組織長期扶助、同情的對象,本身就可能是一種思想、制度、政策的陳舊和失敗。馬克思曾經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一文中非常精彩地描述了法國的“小農”狀態,

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並沒有發生多種多樣的關係。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這種隔離狀態由於法國的交通不便和農民的貧困而更為加強了。他們進行生產的地盤,即小塊土地,不容許在耕作時進行分工,應用科學,因而也就沒有多種多樣的發展,沒有各種不同的才能,沒有豐富的社會關係。每一個農戶差不多都是自給自足的,都是直接生產自己的大部分消費品,因而他們取得生活資料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而不是靠與社會交往。一小塊土地,一個農民和一個家庭;旁邊是另一小塊土地,另一個農民和另一個家庭。一批這樣的單位就形成一個村子;一批這樣的村子就形成一個省。這樣,法國國民的廣大群眾,便是由一些同名數簡單相加而形成的,就像一袋馬鈴薯是由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彙集而成的那樣。

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並沒有發生多種多樣的關係。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這種隔離狀態由於法國的交通不便和農民的貧困而更為加強了。他們進行生產的地盤,即小塊土地,不容許在耕作時進行分工,應用科學,因而也就沒有多種多樣的發展,沒有各種不同的才能,沒有豐富的社會關係。每一個農戶差不多都是自給自足的,都是直接生產自己的大部分消費品,因而他們取得生活資料多半是靠與自然交換,而不是靠與社會交往。一小塊土地,一個農民和一個家庭;旁邊是另一小塊土地,另一個農民和另一個家庭。一批這樣的單位就形成一個村子;一批這樣的村子就形成一個省。這樣,法國國民的廣大群眾,便是由一些同名數簡單相加而形成的,就像一袋馬鈴薯是由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彙集而成的那樣。

法國一百多年前的“小農”狀態,與今天中國分散單幹的承包戶非常相似。而今天中國鄉村的貧困人口絕大多數就是完全沒有組織化的“承包戶”、就是“小農”,他們孤立無助,同時又因為疾病等原因無法外出打工,就只能一直呆在鄉村,依靠兼業來勉強為生,由此成為鄉村的貧困人口。而國家最近二十多年一直開展的“扶貧”,其實就是在仿效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辦法,以大規模的外部財政資金轉移的方式,或“輸血”、“造血”的方式,將這些老少邊窮的貧困人口強制性抬出貧困的陷阱,而且每年的相關財政資金越來越多、欲罷不能。這其實都非常確鑿地反證了“小農”生產方式的非效率性、非合理性。若離開了

政府的各種外部資金支持,則農村大多數的“小農”將會迅速返回貧困。這正是減貧扶貧、農業發展的一種失落的方向。失去了內生的發展動力、發展思想的農民不是健康、平等的產業勞動者,他們仍然是在社會的底層,是社會的負擔,是資本施恩的對象。

農民有沒有可能通過非扶貧、非補貼方式而富裕、自強起來呢?有的,這就是農民的組織化。組織化,可能是農民真正實現減貧、脫貧並獲得社會尊嚴的可行的道路。

亞當.斯密揭示了現代產業效率發生的源泉,其實也指明瞭農業發展和減貧扶貧的方向,這就是村莊內農民的組織化與分工。沒有組織就沒有分工,沒有分工就沒有效率,沒有效率就必然是貧窮狀態,貧窮狀態就必然沒有平等與尊嚴。斯密的分工理論,其實非常暗合現代系統論思想。組織其實就是一種結構和系統,在元素一樣的背景下,組織可以通過結構、系統的調整和改變,產生新的非常神奇的整體性力量,這種力量在經濟上就完全可以外化為一種上不封頂的經濟績效。這就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在制度上能夠完全勝出“小農”的邏輯和原因。但是在歷史上,農民確實是“善分不善合”(曹錦清語)。其內在的機理並不是農民天生就厭惡組織、厭惡紀律,就一定要追求農業生產的單幹。而是農民實在是無法通過“自由契約”方式實現土地要素、勞動要素的自發性合作,由此就只能被歷史定格在“小農”狀態、貧困狀態。但他們一旦離開鄉村、來到城市成為農民工,就會迅速融入現代產業的分工體系,成為一個專業性的產業工人,每天可以在生產線上工作十個小時、十二個小時。只要薪酬豐厚,他們就不會抱怨,就不會要求辭職單幹。這就說明農民其實非常理解分工、紀律的重要性,也能夠很快適應產業勞動的艱辛、繁重與束縛。但是一回到鄉村,就只能迴歸沒有效率的“小農”生產方式。農業的產業缺陷,包括生產的季節性、兼業性等,徹底桎梏了農民之間的“交易”、“博弈”的可能性,從而扼殺了農民組織與分工的形成。也就是說,

如果能夠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比如中國的土地所有權革命)實現農民的組織化,則分工就可以順利展開,貧困就會自動消失,農民就完全可以獲得產業發展的成果和社會的尊嚴。目前中國的一些集體經濟發展成功的村莊都證明了這一發展路徑、減貧路徑確實存在,黑龍江的興十四村、江蘇的華西村、河南的南街村、劉莊、山西的大寨村、西溝村等都是鮮活的證據。在這些村莊,產業組織從農業的產前、產中、產後,一直延續到加工業、流通業、旅遊業和金融業,由此全產業鏈都可以產生豐厚的利潤。進一步,通過組織內部的利益平衡機制,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化解農民的貧富分化問題、農業的可持續問題、鄉村生態的保護問題。所以這些村莊不僅很早就消滅了貧困、實現了共同富裕,而且一直有很強的內生性發展機制,完全不需要政府一分錢的補貼和財政轉移支付。這才應該是一條減貧、扶貧的根本性的發展路徑,應該被研究、宣傳、擴散。

但在目前全球資本主義的場域中,農民的這種組織化由於“社會主義”色彩非常明顯,恰恰最不受資本待見,也不受主流經濟學待見。這或許是這次諾貝爾經濟學獎拒絕授予中國的原因之一吧?但中國的發展,顯然在堅定地走自己的路,按照

習總書記的說法,就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中國由此才獲得了較之印度、非洲更大的發展成就、減貧成就。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所言是矣!

(2019年10月26日,廣州)

END

*“百家爭鳴”,文章部分觀點不代表本號立場。

从“诺贝尔经济学奖”谈贫困与失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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