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越是無知者,越是自負

◈ | 蒙 田


真正有學問的人就象麥穗一樣,當它們還是空的,它們就茁長挺立,昂首睨視;但當它們臻於成熟,飽含鼓脹的麥粒時,便開始低垂下來,不露鋒芒。

自以為是乃是我們天生而原始的弊病。一切生物中最可憐最脆弱的生物乃是人,然而,他卻最驕傲自大。

有如一切罪孽來源於自負,所有其他德行皆由服從與歸順造成。

固執己見與爭辯中的慷慨激昂是愚蠢的確實的標誌。還有任何東西會象蠢驢那樣如此自信、堅定、倨傲、沉思、嚴肅和持重的嗎?

世上之大弊病,或者更大膽地說,世上所有的陋習都是由於我們被教導害怕承認我們的無知,以及定要我們接受我們不能反駁的一切事物所招致的。凡事我們都憑規則和決定去談論。

哦,傲慢,你多妨礙我們!

上帝勸誡我們逃開塵世的哲理,她屢次三番地諄諄教誨我們:我們的智慧在上帝看來不過是愚蠢的東西,所有自負中最自負者乃是人;人類濫用智慧,卻並不懂得什麼是智慧;人什麼也不是,假如他自以為是什麼,那也無非是自我誘惑,自我欺騙,等等;當上帝說這些時是什麼意思?

聖靈的這些警句如此清晰而生動地表達了我要堅持的觀點,故我無需任何別的證據去反對那些會滿懷謙卑順從之心服膺神權的人們。

蒙田:越是無知者,越是自負

我以為,在對我們愚蠢所進行的其他證明中,有一點必不能忘,那就是,人靠他自己的慾望和期待是無法發現什麼東西為他所必需的;還有,不僅在現存事物上,甚至在想象和慾望方面,我們對於自己會滿足於什麼這一問題都不能達成一致意見。

根據上帝的法律,我們遠遠成不了優秀分子,以致我們根據自己的法律也不能成為優秀分子。人類智慧還從未完成自己規定的義務,而如果它能完成的話,它又會為自己制定別的更高的目標去不斷追求和要求。

我們人類狀況真是大大有害於一致性。人類責成自身必犯錯誤無疑:他並不謹慎地減除自己的義務,他用的是另一種生物的標準,而不是人類自己的標準。他究竟是為誰制定那些他並不期望有人會去履行的東西?他若不做那些他不可能做的事,難道就不正當了嗎?

譴責我們沒能勝任的法律,是由於我們力所不及而譴責我們。

可以相信,自然法則是有的,誠如我們在其他生靈中所見,但是,自然法則在我們之中卻消失殆盡。那種美妙的人類理性無孔不入地遍施其統治和支配,致使它由於自己的虛誇自大和反覆無常而攪亂和混淆了事物的面目。

為判斷我們所接受事物的現象,我們必須有一種裁決的手段;為驗證這一手段,我們必須有論證;為核實這個論證,又需要一種手段:這樣我們就兜上圈子了。因為看到感官本身充滿不確定性而無法裁決我們的爭執,所以必須由理性當仁不讓地做這項工作。

但是,任何一種推理只能建立在另一種推理的基礎上,於是我們又陷於往復無窮。

驕傲毀滅與敗壞了人類,是驕傲使他偏離熟識的途徑,使他接受新奇事物,願為萬物之首腦,迷失方向,漫遊於通往地獄的道路上,成為謬誤之師,而非真理之子。

蒙田:越是無知者,越是自負

我憎恨一切類型的專橫,無論口頭上或行動上的。我隨時準備反對那些欺騙我們感官判斷的自負。只要密切關注那些非凡的顯貴,我就發現,他們至多也不過是同別人一樣的人而已。

人只能是他自己,而不可想象超出他能力範圍。普魯塔克說:“最大的自命不凡者正是那些企圖談論神與半神的人,其傲慢有甚於那全然不懂音樂而評價唱歌的人……”

我們尋根探源的最終結果一概陷於一種模糊的驚訝而止,有如普魯塔克所說,是一種對歷史證明的朦朧驚訝,就象在圖表與地圖上,已知國家的最遠的邊界滿是沼澤,難以通過的森林、沙漠以及不適於居住的地區。這就是為什麼有些著書立說的人談論最嚴肅的題目,進展最為深入,沉醉於他們自己的好奇與設想中,然而你在這些作家那兒最能發現最粗俗幼稚的胡言亂語。

好運與惡運在我看來是兩種統治力量。以為人類智慧能夠扮演命運女神的角色未免愚蠢。人的努力是徒勞的,他以為明白了因果,就可著手推進他的計劃。

能讓我發笑的不是我們的愚蠢,而是我們的聰慧。

現在讓我們單獨來看看人本身吧,他沒有任何外援,只有屬於自己的武裝,缺乏神聖的美德和智慧,而這本是人所有榮譽與力量的源泉,是人類生存的基礎。讓我們看看人類在這美好的裝束下蘊含著怎樣的實體。

讓他用道理向我說明,他根據什麼認為自己比其他生靈優越得多,是什麼東西使他相信,天宇神奇的運動變幻,傲然運行在他頭頂上的日月星辰的永恆光芒,無邊無際的海洋的可怕的浪濤起伏,這一切都是為他的需要與方便而設,為他而千百年生生不息的呢?

這個不僅不能掌握自己,而且遭受萬物擺弄的可憐而渺小的生靈竟自稱是宇宙的主人和至尊,難道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加荒謬可笑的事嗎?人無力認識宇宙的分毫,更何況把握宇宙。

蒙田:越是無知者,越是自負

人自以為有權說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認識宇宙大廈的美及其組成部分的生靈,唯一能對宇宙大廈的建築者表示感謝、並計算世上事物消長的生靈。我納悶,是誰敕封給他這種特權的呢?

最後,我要檢查一下,憑人的力量是否找得到他所追尋的東西,他千百年來所從事的這種探索是否以任何新的力量或堅實的真理豐富了他:我相信他會承認——如果他說良心話——他長期探究的全部結果無非是學會了認識他自己的軟弱。

我們只有通過長期的研究才肯定與證實了我們與生俱來的愚昧無知,同理,真正有學問的人就象麥穗一樣,當它們還是空的,它們就茁長挺立,昂首睨視;但當它們臻於成熟,飽含鼓脹的麥粒時,便開始低垂下來,不露鋒芒。

同樣,人們經過了一切嘗試和探索,在這紛紜複雜的知識和名目繁多的事物中,除了空虛之外,找不到任何堅實可靠的東西,因此就摒棄了自命不凡的心理,承認了他們的本來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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