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用熱烈執著的感情撥動心靈

《離騷》,用熱烈執著的感情撥動心靈

《離騷》在我國詩史上是繼《詩經》之後的又一個高峰,它的作者屈原名平,是戰國時期楚國人,曾做過楚懷王的左徒,但楚懷王后來聽信上官大夫等小人的讒言,疏遠了他。司馬遷《史記》認為,屈原因“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所以才作了《離騷》以抒發心中的怨憤。然而屈原的志趣是高潔的,行為是不肯苟且的,所以他的怨憤也是光明正大的。

《離騷》兼有《國風》“好色而不淫”和《小雅》“怨悱而不亂”的優點,因此太史公說:“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作為我國詩史上第一部傑出的抒情長詩,《離騷》對後世詩人產生了各方面的影響。所謂“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詞,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確實是“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劉勰《文心雕龍·辨騷》)。

在中國的詩人之中,有些人是十分曠達的,像蘇東坡就屬於這一類。當他遭到打擊和貶謫的時候他說什麼?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定風波》);他說,“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一類詩人,他們看任何問題都保持著一種歷史的眼光和通達的態度,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苦難,總是能夠自己從精神上解脫出來。

可是還有一類詩人與此相反,他們寧可忍受痛苦也不肯放棄,明知無濟於事也要堅持。他們說,“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他們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李商隱《無題》);他們說,“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馮延巳《蝶戀花》)!他們在用情的態度上固執到極點,那種執著使人感動,使人無可奈何,同時也使人肅然起敬。

《離騷》,用熱烈執著的感情撥動心靈

如果對這兩類詩人追根尋源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前一類詩人用情的態度可以說是出於《莊子》,而後一類詩人用情的態度則可以說是出於《離騷》。屈原在《離騷》這首兩千四百多字的鴻篇鉅製之中反反覆覆地陳述他希望楚國美好強盛的願望,在願望不能實現的苦悶之中,他曾設想過退而自保,獨善其身;也有人勸他去國遠遊,另尋出路,但經過一番上天入地的追尋之後他仍然不肯放棄自己的願望,最後終於說:“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彭咸,相傳是殷時賢大夫,諫其君不聽,投水而死。屈原說,在楚國既然已經實現不了美好的政治,那麼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和價值?我寧可從古人於地下,也不能與那些齷齪的小人同存於混濁的世間!在這首長詩裡,詩人用情的態度之中包含著一種殉身無悔的執著感情,即所謂“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後世詩人繼承了《離騷》的這種精神,他們在詩歌中不但以這種頑強執著的態度去追求理想的政治和理想的社會,也以這種頑強執著的態度去追求理想的人格和理想的愛情,從而在世上留下了很多感人至深的詩篇。

與“殉身無悔”的態度相聯繫的,就是“上下求索”的精神。屈原說:“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意思是:讓太陽走得慢一點吧,不要這麼快就消失;因為道路是如此遙遠,我將上天入地去尋求。

屈原要尋求的是什麼?是能使楚國繁榮強盛的賢君賢臣、開明的政治和美好的品德。然而他所得到的卻是失望的悲哀——“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閬風”是崑崙山的最高峰,而崑崙山是我國神話傳說中神仙所在的地方;“白水”,則是去崑崙山途中所要經過的一條河流。屈原說:清晨我就渡過白水繼續前進,當登上崑崙山頂繫好馬時,我猛然回頭一看不覺流下淚來,因為在經歷了這麼艱難久遠的攀登之後我才發現,這裡並沒有我所追尋的那個對象!屈原所追求的理想是最高遠、最完美的,因此也是最難以達到的,但正是由於人類有這樣的追求,所以才有希望。

《離騷》,用熱烈執著的感情撥動心靈

最可悲的事情無過於所有的人都放棄了追求,就像陶淵明在《桃花源記》結尾所說的“後遂無問津者”,對整個社會來說,那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在中國詩歌裡,追求的精神也被詩人們從《離騷》那裡繼承下來了。陶淵明說,“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他所追求的乃是人格的操守;杜甫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他所追求的乃是天下百姓的溫飽;李商隱說,“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燕臺》)——他所追求的,乃是在春風中甦醒的一份活躍的春心!

詩人,與一般人是有一點點不同的。一般人比較偏重於現實,而詩人往往更偏重於理想。尤其是中國的舊詩,它們所經常表現的一個主題就是對美好的事物、美好的對象、美好的理想的追求和懷思。這個傳統,應該說是從屈原《離騷》那裡繼承下來的。

李商隱有一首《無題》詩:“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這首詩裡,作者是在寫一個女子嗎?不是的。作者真正所要寫的乃是一個男子,這個男子雖然有美好的才能和品德,卻找不到一個能夠賞識他並任用他的對象。詩中“長眉已能畫”是從《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中的“蛾眉”引申而來;而“芙蓉作裙衩”則直接脫胎於《離騷》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美人香草以喻君子”,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種獨特的比興方法,它的源頭來自《離騷》。

在屈原筆下,美人與香草的形象比比皆是:“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用香草比喻人才;“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以美好的花草比喻高潔的品質;“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以美女比喻賢君。

後世詩人繼承和發展了《離騷》這種獨特的比興方法,有的以香草為喻:“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陳子昂《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張九齡《感遇》),“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李璟《山花子》);有的以美人為喻:“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杜甫《佳人》),“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秦韜玉《貧女》),“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杜荀鶴《春宮怨》)……儘管由於時代的不同,詩人們在感情與意志上和屈原不一定完全相同,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詩中對美好芬芳事物的那種愛惜和嚮往之情與《離騷》是一脈相承的。

《離騷》,用熱烈執著的感情撥動心靈

《離騷》在我國詩史上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影響,那就是從《離騷》開始,詩歌中形成了“悲秋”的主題。杜甫有一首《詠懷古蹟》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搖落”,指宋玉《九辯》中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杜甫說:我深深理解宋玉看到草木搖落時所感到的那種悲哀,儘管我和他之間相隔千年,但他的感動通過他的詩傳給了我。宋玉是為了草木的搖落而悲哀嗎?不是的,他是由草木的搖落想到生命的短暫,想到自己的才華和志意不能夠有所完成才悲哀的。

杜甫也是一個有才有志的讀書人,也像宋玉一樣的坎壈失志,所以他在千載之後讀了宋玉的《九辯》才會引起共鳴,為之落淚。而宋玉這種悲秋的感情來自哪裡?它來自屈原《離騷》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如果你生來就不是美麗的,如果上天並沒有賦予你美好的才智,那麼你在生命的秋天雖然悲哀,卻不痛苦。最悲哀、最痛苦的無過於一個才智之士生命的落空。所謂“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劉琨《重贈盧諶》)。

逝者如斯,來日無多,你在你的一生中完成了什麼?你能給人世間留下什麼?你對得起你自己天生美好的稟賦嗎?初唐詩人陳子昂說,“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感遇》);北宋詞人柳永說,“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少年遊》),他們所表現的,也都是這樣一份志意無成、生命落空的感情。

人的生命當然是短暫的,但詩歌的生命卻生生不已。上下求索的精神、殉身無悔的態度、美人香草的喻託、悲秋傷逝的傳統,這是《離騷》留給後代詩歌的幾個“母題”。屈原的政治理想雖然落空了,但他的生命並沒有落空,他心靈中那些最美好的東西通過《離騷》留給了後代,在兩千年的歷史中不斷地撥動人們的心靈,點燃人們的熱情,使中國詩歌的主流從不走向消極和頹廢,使中國詩人永遠保持著那種熱烈執著的感情,這乃是《離騷》在中國詩史上最大的貢獻,是今天我們仍然應該繼承和發揚的寶貴傳統。

◎本文摘編自《古詩詞課》(三聯書店出版,作者葉嘉瑩),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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