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麻地未了情

我家住在村子最西頭,西邊隔一溝即是村裡田地,鹽鹼比較重,特別到秋冬,白花花的像落了一層小雪。種麥子難有收成,隊裡每年大都是種麻。麻,是不怕鹽鹼地的,因為每年它們都是長得鬱鬱蔥蔥、蓬蓬勃勃的,非常帶勁。我那時小,也不關心大人何時種的,只覺得四五月份,它們就高挺在那兒了,好像一夜間的事兒。有時,從我家鍋屋西牆上的窗洞裡,就能清清楚楚看見那滿地高高翠綠的麻棵,有時竟覺得那密不透風的麻地有點陰森,有點可怕,好像裡面藏著兒狼或者鬼一類的東西,所以,我和夥伴們一般不去鑽麻地裡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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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討厭的就是我家喂得那頭黑豬,它最喜歡吃麻葉,見了麻葉好像喝蜜一樣。而母親偏偏讓我去麻地裡擗麻葉餵它。母親的話就是聖旨,違者“格殺無論”,所以我雖十二分不樂意,皺眉撅嘴斜眼,但也不敢違逆,只好悻悻地挎著籃子去麻地了。一個人鑽進高高密密翠綠的麻地裡,陽光也碎如米粒兒從麻葉縫兒篩下來,照在地上,照在我身上。麻地裡靜得很,好像村裡的雞鳴狗叫也聽不到了,只聽得自己的喘息聲。我穩下心來,大起膽子,向四下裡一看,除了密密的麻棵,什麼也沒有,並不像先前想得那麼可怕。身邊的麻棵,滑溜溜的,棵棵挺直向上,絕不旁生分枝,所以有“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之語。錯落有致的麻葉,層層而上,我撿夠得著的較大麻葉,“刷刷”向上攀擗著。靜靜的麻地,只有麻葉離開麻桿脆脆的“啪啪”聲,感覺非常悅耳。向上看,透過麻葉能見到稀稀疏疏的天空,那白雲,一絲兒一絲兒的,像母親燒的雞蛋花面水。正擗著麻葉,突然不遠處傳來同樣擗麻葉的“啪啪”聲。心裡雖害怕,但又想或許是別的小夥伴,便順著聲音尋過去,不遠就看見我的小夥伴叫小雪的也正翹著腳兒,扳著麻棵擗麻葉呢!我猛地跳到他面前打了他一下。他嚇得猛一驚,但立馬高興地笑起來。後來,我倆都擗滿籃子,便一同鑽出麻地,坐在地埂上,各自撿自己擗的麻葉裡粗壯梗兒的,把痳葉從梗頂掐掉,光剩下麻梗,便利用它編小筐子、小箕子、小螞蚱、小雞、小狗兒……然後互相鬥著玩。玩夠了,我倆才挎著籃子向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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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麻葉不是隨便能擗的,只有在殺麻前二十多天,隊裡才允許社員家的孩子去擗。因為一是這時麻棵基本成熟,葉子少點並不影響它的生長,二是有人擗了麻葉,剩下光溜溜的麻桿兒,殺麻時省了擗麻葉的工兒。殺麻是大人的活兒,我們小孩子只有看的份兒。隊裡派一部分壯勞力,用大鐮刀把麻割下來,後面女勞力把麻打成捆,上中下打三道兒,再由一部分人用平車拉至村前堆在坑邊上,接下來便是漚麻了。我們小孩子沒事兒便在麻地裡跑著捉青蛙,特別是那種土色的,好像永遠長不大,跳得步子小也慢,非常容易逮到。捉到後,我們便在地邊上折下一根野柳枝兒把它串起來,回家餵鴨子。有時,幾個小朋友把逮的青蛙放在一塊兒,比賽誰的青蛙跑得快。但這小傢伙總是不聽話,蹦得時候不走直路,老向一邊跑。我們便在一邊兒用手拍地,嚇唬它好蹦直路。最後誰的也沒到終點,都朝四下裡追自己的青蛙去了,熱得滿頭大汗,臉上身上弄得全是泥,一個個像泥猴子。

殺麻沒我們的事兒,那漚麻更和我們無關了。兩三天後,隊裡又派一部分壯勞力,把一捆捆麻扔到坑裡,另一部分赤背穿著大褲頭下到水裡,把麻一捆捆碼好,最後壓上大石頭和大木頭,省得麻捆浮上來。最後,我們只能看見大坑裡露出的幾片麻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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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高高柳樹上的知了叫煩了夏天,池塘裡的清波還盛開著我們赤裸的歡笑,母親叫喊孩子的聲音還在村巷裡迴盪,鄰居患哮喘的老人好像剛剛蹲在宅子頭上喘勻了那口氣,村前池塘裡的麻就已漚好,接下來便是好看好玩的劈麻了。某天上午,就有人拿著爪鉤子站在坑邊拉那水中的麻捆。原來綠綠的、光溜溜的麻皮現在變得髒乎乎、黑兮兮的,僅剩下麻纖維(我們叫麻劈)了。離坑邊不遠處也早已搭好了架子,兩頭分別用兩根木頭綁成“Y”形,中間用一根胳膊粗光滑的棍子橫在兩邊的“Y”上,有兩三個人站在架前,從地上抽出漚好的麻棵,從根部剝開已變得稀爛的麻劈,把麻棵從棍下伸到前面,人抓著麻劈,兩腿叉開,略躬腰,擰腰甩膀雙手用力向後猛拽,白色的麻桿向箭一樣射出去,而麻劈則留在手裡。有人把麻劈接過去搭在另一邊的繩子上等著曬乾。小孩子覺得好玩極了,看著那麻桿,還沒看清咋回事兒,只見一道白影“嗖”地就射出去了!沒多大會兒,架子前面就堆了一大堆白麻桿兒。小孩子都想上去試試,但都被劈麻的人喝斥開了。我們見劈麻沒戲兒,便每人搶了兩根麻桿兒就跑走,“噼噼啪啪”就打開了,邊打邊跑邊歡叫!沒多大會兒,每人手中的麻桿都斷得一截兒一截兒的。白麻桿非常脆,一點不結實。大人常說“麻桿子打狼——兩頭害怕”,即是說此特性。等大人把粗個麻棵都劈完了,剩下一些筷子粗細的,隊裡便不要了,我們小孩子“呼”地就擠過去,每人撿起一根,在架子上猛拉,但往往用力過猛,麻桿拉斷了,麻劈也沒下來。雖然沒拉幾棵,但每個孩子都興奮地號叫不休,好像過年一樣熱鬧!

那繩上的麻劈子,兩三天就曬乾了,人們收起來挽成束,存放起來,等莊稼收起了,農曆十月過後,村裡沒事時,便請外鄉人來打麻繩。從入秋,我們便盼望著,一直盼到村中棗樹上一顆棗子都不剩了,樹葉也落光了,那打繩的還不見影。我們都洩了氣,便把這事扔在一邊,瘋別的事了!

一日,吃早飯時,我被母親“請”出鍋屋,站在屋後,發出像楊白勞過年時望著撲門大雪無奈失措時的一聲喟嘆,望著比我的臉還乾淨的天空,望著像我家院子一樣光禿禿的田野,望著枯葉在西風的欺負下張慌失措地東滾西跑,覺得這些都非常無聊,覺得一天天活著,一天天還必須面對“兇惡”的母親,也沒有快樂可言,但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用啥法死。在我鼻頭酸楚,欲死無門時,小夥伴叫四全的急慌地跑來,喘著氣說:“來了,來了!”“誰來了?”

“打繩的來了!”他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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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頭兒忽地竄起來,趿著鞋向村中跑去。到村街上一看,冷冷清清,除了秋風掃著落葉,連條狗也沒有。我回頭瞪了他一眼:“哪有人?”“在我家吃飯呢。”“走!”我又興奮地向他家跑去,站在門旁伸頭向裡望去。屋內案板邊坐著兩個人,穿著都非常普通,看不出來好,也看不出不好,在農村就那麼回事。一位歲數稍大些,約五十多,一張大方臉,另一位年輕一些,約四十歲的樣子,一張長臉。兩人黑黝黝的,都戴著一頂說綠不綠,說灰不灰的帽子。兩人抬頭看見我,沒說話,又低頭吃飯。看見兩人吃飯,我的肚裡咕咕叫起來,見兩人還沒有一點打繩的意思,再說隊裡也沒有把麻劈運過來,肯定離打繩還有好長時間,我便先回家吃飯。我又走到屋後,通過西窗戶,見母親沒在屋裡,便像兔子一樣竄到屋裡,從鍋裡舀出一碗紅薯粥,坐那兒就吃。這時,母親突然回來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沒有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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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把碗一推,我又像箭一樣射出去,到了村街上,見打繩的兩人已經吃過飯,站在路上吸菸。一會兒,社員把幾束麻劈子抱來扔在地上。其中一人拿著斧頭和一根木橛子到不遠處,砸在地上,又返回來,約十多米處,砸下另一根橛子,接著在橫向相距兩米縱向十米處又分別砸下兩個橛子。另一人則去拿出一束麻劈子,理順了放到兩橛中間。兩人同時各拿出一前面一方形木框,中間一根立軸的擰車子,各撿起幾劈麻,吱吱扭扭紡起來。看那擰車子一圈圈像風車一樣轉著,覺得很好玩。隨著所紡麻繩增長,兩人把紡出麻繩盤在兩根木橛上,一圈又一圈,好像兩個作繭自縛的大蠶。有時個別的孩子亂跑不小心趟了麻劈子,那束麻劈子便糾纏在一起。兩人看見了便大聲喝罵起來,走過去,重新耐心細緻地理那團麻。現在我終於理解了什麼叫“心亂如麻”。以後,再來看打繩,他們便拿兩隻大白眼珠像刀子一樣瞪我們。我們心裡害怕,便遠遠地站著看,不敢走近去。大約過了一個月,他們打出的繩都網成大團大團的繩蛋,像村裡的碌碡一樣大,有好多個,都堆在四全家屋裡。到臨近過年時,他們便把成團的麻繩滾出來,分別拴在五根柱子上,合成一根大粗繩,這是生產隊裡最粗的繩了,也有三股合成的繩,稍細點,用於拉莊稼或拴夯的拉繩。合繩是種力氣活,一人在前面搖一種更大的紡車子,一人在後拼命地壓擠緊繩子,一根幾十米的繩子合成後,兩人便一身汗水,小襖也穿不住了,甩在一邊。有時見他們一雙粗糙的手上,裂開許多口子,有的甚至滲出血來。

過了臘月二十三,大人們開始忙年。兩個打繩人也忙完了隊裡的活,拾掇傢伙準備回家。我們在村街上正玩得歡,見兩個打繩人拉著一輛平車,上面放著他們的工具,一身疲憊,慢慢向村外走去。望著他們灰撲撲的背影漸漸消失於新年的鞭炮聲裡,我心裡竟第一次感覺到一絲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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