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和他的文學之旅

就像走在西藏拉薩那條著名古老街道上的某個人一樣,藏族作家次仁羅布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慈悲、謙遜與和氣。當然,他真實而自然的微笑,更像每一個普普通通的藏族人。

這幾年,憑著一部部藏地題材力作的完成,藏族作家次仁羅布悄然走進讀者的視野。他是如此謙遜,以至於你會忘記他的作品摘得國內多個獎項,並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有的作品還被改編成影視劇本……

在次仁羅布細膩的筆下,人們可以更為真實地瞭解西藏,瞭解眾說紛紜的西藏曆史與藏族的民風民俗。他用一部部文學作品,深層地表達著這一民族的心路歷程。

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次仁羅布(右一)在採風途中。

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文學為我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

次仁羅布出生在藏族人視為聖地的拉薩,而且就在那條古老的八廓街長大。“至今,在八廓街居住與成長的歲月,是我文學創作重要的靈感來源。”

也許正因為如此,次仁羅布筆下總能透露西藏最為直觀的人文風景,能夠觸摸到藏族人最本真的自我,彷彿這一切深入他的骨髓,深埋在他的血液裡。

上世紀70年代中後期,次仁羅布開始接觸到一些文學作品。在姨媽家中,他總能蒐羅到姨夫的一些舊書,如《敵後武工隊》《林海雪原》等,這些書令他痴迷不已。

文學的世界,在次仁羅布少年時期便為他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自己原本不熟悉的世界。他徜徉其中,變換著不同的角色。

上世紀80年代初,次仁羅布考進西藏大學文學系藏語言文學專業。他開始涉獵藏族歷史、文學、哲學及宗教等。“這對後期我的文學創作影響很大,特別是在藏地題材文學作品的呈現上沒有了隔閡感,就像是生活當中的一部分。”次仁羅布說,“許多讀者反饋說我所寫的作品反映的就是當下藏族人的精神面貌及他們的所思所想,跟這一時期我的學習與閱讀是分不開的。”

在西藏大學時,次仁羅布在一位來自內地朋友的推薦下,開始讀拜倫、雪萊、莎士比亞等人的著作,這為他今後的創作之旅打開了一扇更為廣闊的文學之窗。“那些詩集在當時的西藏是買不到的,讀過後,對我的觸動特別大。”

那時的次仁羅布總感慨,人家怎麼就能寫出那麼美的詩句呢?那種情感、那些詞語,彷彿是有魔性的,讀過讓人念念不忘。

“於是,我就想自己也要嘗試著寫一些東西,開始有了一些很短的詩歌創作。”次仁羅布說。

上世紀80年代,西方魔幻現實主義寫作風起雲湧,這類文學之風承襲西方現代派的創作手法,刮到了雪域高原。次仁羅布開始接觸到象徵派詩歌先驅波特萊爾的作品,還有托馬斯·艾略特的《荒原》等……這一切讓他又一次深深地感到詩歌創作正在飛速發展,同時,這也給他帶來困惑。

至今,次仁羅布還能深刻地回憶起那一時期自己的不自信。他笑笑說:“看過這些作品,我甚至有點不敢寫了。”

1986年,次仁羅布從西藏大學畢業,分配到昌都縣中學教書。兩年後,他調回拉薩,在西藏郵電學校工作。

大約是1989年末,次仁羅布因工作原因從拉薩到尼木縣,辦完事後準備返回拉薩。“那時的交通還不太方便,要到公路邊搭便車才行。”來到公路邊招手等待便車的次仁羅布,從站立的位置看到碧波盪漾的河心中,一位老人划著牛皮船,悠然飄浮在水面中央。

那一刻的畫面,有落日的餘輝,有河流與岩石、荒灘與山峰、老人與牛皮船,所有的一切給人一種荒涼、原始的震撼感。此情此景,給原本就喜歡文學的次仁羅布深深一擊,一種說不上來的觸動湧動在他內心深處。

於是,次仁羅布的第一篇小說《羅孜的船伕》有了初步的構思。在完成創作後,他在忐忑中把作品投給了《西藏文學》編輯部。

“雖然投稿了,但從未想過發表的事情。”回憶著過往,次仁羅布認真地說著,依然滿目笑意。

此前,作為一名藏語言文學專業的大學生,他曾用藏語寫過一些散文、詩作和短篇小說,在《西藏青年》《拉薩晚報》等媒體上發表過。他坦言:“至今,我還保留著《西藏文學》給我的退稿信。後來,我從藏文書寫轉向了漢語寫作。”

將《羅孜的船伕》投給《西藏文學》編輯部後,並未對發表抱太大希望的次仁羅布卻在一段時間後意外地收到了當時《西藏文學》主編李佳俊的一封信。在信裡,李佳俊表達了對小說《羅孜的船伕》的一些看法,並告知他何時刊發等,還讓他抽空到《西藏文學》編輯部去一趟。

至今,次仁羅布依舊保留著李佳俊的這封回信。他說,李老師的這封回信成為自己之後進行文學創作的動力。

更讓他驚訝的是,《西藏文學》刊發時,在他那篇《羅孜的船伕》文後,主編李佳俊配發了一篇更長的評論性文章。“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次仁羅布覺得,有時候,幸福來得就是這般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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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祭語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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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放生羊》

“我的小說保持著

藏族傳統文化最根本的基調”

正式發表《羅孜的船伕》後,次仁羅布的一些中短篇小說陸陸續續見諸雜誌與報端。儘管如此,對他而言,此時的文學創作仍然只是個人的業餘愛好。他說:“我最初的寫作像所有的初寫者一樣,極不成熟,表現在文字不過關、小說的敘事不成熟,還帶有很強的模仿性。”

直到2004年,已經在西藏日報社當上一名編輯的次仁羅布,有幸被西藏作協選派到魯迅文學院學習。在那裡,他不僅學到了文學理論知識,也學到了文學創作的技巧,極大地開拓了視野。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作家閻連科講完課留下一句話:“要是寫不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作品,還不如不寫。”

這句話對當時還未把文學創作當成一門職業的次仁羅布而言,就像是一句警言,令他久久思索。從此,他有意無意地注意著自己寫作中的敘事手法。

到魯院進修的時日,至今被次仁羅布稱為是彌足珍貴的經歷。他說自己較為成熟的作品都是從魯院畢業後完成的。2005年底,他從西藏日報社調到西藏文聯,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作。

“每一部作品都需要一個最好的切入點,否則你最好先別動手。”這是成為作家後的次仁羅布對自己的要求。

秉持這樣的寫作理念,這些年,次仁羅布的每一篇小說發表後,總能引起讀者極大的興趣,他也因此而斬獲很多獎項。

當作品《殺手》面世時,次仁羅布並未想過它會受到那麼多的矚目:入選《200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和《2006年度中國短篇小說》,入圍《小說選刊》每4年一屆的“全國優秀小說篇目”,入選“21世紀中國當代文學”,摘得西藏“第五屆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金獎,被藏族導演萬瑪才旦改編成電影《撞死了一隻羊》,搬上大熒幕……

作為魯迅文學獎得主,次仁羅布認為小說必須要有它立體的東西呈現出來。看完一部小說就讀懂這段歷史,讓讀者感知當事人的一種情感和他們的生活經歷,這就是小說的意義。

對於自己的每一部作品,次仁羅布最終希望呈現藏族傳統文化中的優秀品質。他說:“我想把人的忍耐、人的善良,還有在困境面前表現出來的勇氣,以及藏族人那種恬淡的,不是特別追求物質利益,而是一種適可而止、永遠保存一種純真的內心……我想把這些美好的品質在作品裡呈現出來。”

次仁羅布說:“我的小說一直保持著藏族傳統文化最根本的基調。”他說,藏族傳統文化始終審視人的生命尊嚴、人活著的意義。“也許,正因為如此,當代藏族文學對於中國文壇來說是清新的元素,是不同的聲音,是不斷對生命的拷問。”

在次仁羅布看來,小說要有歷史的底蘊,要有人文的光環,要指出人活著所面臨的尷尬、艱難、掙扎,更要讓人們看到希望。

當次仁羅布還是一名文學愛好者時,他最喜歡的作家就是美國的海明威和福克納。他說:“到現在,我還是喜歡把他們的作品拿出來重讀。”除此以外,他也特別喜歡《米格爾大街》《帝國瀑布》《等待野蠻人》等作品。

無論是在成名前還是成名後,次仁羅布始終認為,文學需要教人向善,給人以希望。

他說,雖然我們常說苦難與無常,但正是苦難讓我們立心,把心樹起來,讓自己的心強大。在任何苦難與挫折面前,我們的心能夠承受得住、能夠面對,這是文學必須要做的事情,也是文學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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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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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雪域童年》

“我用融入生活的小說元素

映照民族精神和文化內涵”

文學並不是純粹的歷史記錄者。但通過塑造人物,小說通過文字達到人的內心隱秘世界,把人心的幽暗與明亮呈現出來。

有人說,次仁羅布的長篇小說《祭語風中》是民族歷史發展的心靈史和靈魂史。這部作品一出版,便引起了藏族文學界和國內主流評論界的廣泛

關注,並且得到充分肯定。

迄今為止,《祭語風中》仍然是次仁羅布最為滿意的長篇小說。書中有次仁羅布記憶裡童年在八廊街生活時的人物和場景。他說,那是西藏許許多多老百姓的日常,是精神和世俗生活融匯在一起的狀態。

次仁羅布認為,歷史與經歷,是小說產生的最初來源。他拿自己的中篇小說《界》的緣起,講小說的來源,以及小說與生活、與歷史的關聯與重要性。

2005年盛夏的一天,次仁羅布來到拉薩堆龍德慶區柳梧山谷桑普寺,獨特的自然景觀與人文底蘊深深地吸引了他。

桑普寺河溝裡有座白塔,白塔背後流傳著許多故事。次仁羅布把自己閱讀的很多相關歷史書籍,聽到的故事,自己積累的人生閱歷等交融、糅合在一起,讓小說逐漸豐滿了起來。於是,一部3萬多字的中篇小說《界》成型。

次仁羅布最終將小說《界》的故事發生時間限定在19世紀上半葉的舊西藏,將那段紛亂的歷史作為時代背景,通過構建一箇舊西藏的莊園,將農奴主與農奴、僧人與俗人、底層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描寫出來,呈現舊西藏底層人民艱難的生活狀態。

“這個莊園從鼎盛到衰落的過程,呈現出舊制度的僵化與腐朽。這是小說《界》呈現出來的更廣闊的社會背景,也是我希望在這部小說裡所要表達的一個重要主題。”次仁羅布坦言,想通過小說《界》讓讀者看到或瞭解和平解放前舊西藏的一個社會縮影。“通過這部小說,可以看到一些舊時代醜陋的東西,進而對舊時代的體制、文化、種姓歧視等等,有一些反思。”

在現實生活中,性格極為和善的次仁羅布對“人人生而平等”常常帶著反思與質問。他想通過自己的小說喚醒人們內心裡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友愛、同情之心。“也對我們父輩曾經生活過的那種社會體制有一種深刻認識,進而有一些對生活的考驗,對生命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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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撞死了一隻羊》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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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和他的文学之旅

次仁羅布在講座中。

“我在用文學的方式講述

一個民族的歷史”

“藏族文化到底有哪些優勢,哪些劣勢?怎樣把優勢撿起來,把糟粕去掉,是我們這個民族前行並且立足的基石。”人們總能在次仁羅布的言行裡,感受到他對藏民族和藏文化的深沉愛戀。

在八廓街的居民院和古街巷道里,有次仁羅布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他愛八廓的古街古院、愛古城拉薩、愛西藏與藏民族。而這些,在他的文學創作裡是看得見的文字,也是瀰漫在他文字背後的情感。

平日裡,一有空,像許多生活於西藏的人一樣,次仁羅布也喜歡泡茶館。他說,這是他觀察體悟藏族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方式。

“突然一句話,一個細節動作,一個毫無徵兆卻發生了的小插曲,也許就會帶給你某種靈感。然後,將自己的經歷,包括閱讀的書籍、生活中遇到的點滴,在無形中將無意識的情景揉進去,一部小說的最初來源可能就這麼產生了。”次仁羅布笑著說。

這些年,在長時間觀察和體悟生活的過程中,次仁羅布想要表現人們豐富的內心世界,表現藏族人在面對現代文明衝擊時的心態,表現人類共有的喜怒哀樂。

在次仁羅布的電腦裡,保存著許多舊時的資料照片:位於八廓街的老居民院、一位穿著多處縫補僧衣的舊西藏僧人、一個藏式建築中現今基本看不到的廊道和柱子、舊西藏底層人勞動時光著腳的畫面……諸如此類。這些過去的圖片,細心的次仁羅布只要看到了,總是會保存下來。“只有腦海裡存在比較清淅的畫面,對那一時期的歷史有一個感觀的認識,才能著手一部作品的創作。要隨時隨地培養自己的觀察力,從細節處寫出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你的小說才有可能被讀者認可。”

於是,在日喀則最邊緣的薩嘎縣城,一個風沙走石的夜晚,《殺手》的雛形在腦海裡現出;

在拉薩的柳梧山谷(桑普寺),一座破敗的白塔及其傳說,讓《界》的靈感緣起;

在藏族人每日行走的轉經道上,一篇充滿了救贖氣息的《放生羊》得以構思......

在整個文學創作的過程中,次仁羅布對自己有了這樣一種認同感:“我在用文學的方式講述一個民族的歷史。”

次仁羅布一再強調,文學創作是在創作精神食糧,是引導別人、塑造靈魂。

米拉日巴的故事、真實的藏族史料、民歌、傳說及民間故事……你總能在次仁羅布的筆下觸摸到這些元素。他總說,要是沒有廣泛的閱讀,也許你能把一個故事寫好,但從作品的高度和深刻性來講,你與讀者可能達不到文學的共鳴。

在文學界名聲漸盛時,許多渴望文學創作的年輕讀者總問次仁羅布,如何提高寫作能力、如何表達?他給出的答案是:“要一直努力,要將讀書和創作同時進行,不要間斷,只有這樣,才能提高寫作水平。”

他說,如果立志要成為一名文學創作者,就必須讀很多書。不僅僅是文學作品的閱讀,還包括歷史、宗教、哲學、自然、軍事等學科。“只有多閱讀,你的筆尖才會有分寸,才不致於脫離現實。”

“當中國文學整體呈現出往前走的敘事發展,藏地文學該為中國文學作哪些貢獻?”在現階段,次仁羅布自己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

“立足在民族文化之上,提出另外一種生存的價值觀念,以豐富中國文學——所有的作家都在擔當著這樣一份責任,也在努力耕耘。至於能夠走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取決於作品的質量。”次仁羅布說。

如今,次仁羅布正在完成他的長篇歷史小說《烏斯藏》。這部仍在創作中的作品得到了中宣部文化名家項目的經費資助。

在工作中,作為《西藏文學》的主編,次仁羅布努力培養西藏文學新人,先後向《人民文學》《作品》《民族文學》《芳草》等重要刊物推薦了十多位西藏青年作者的作品。利用這個平臺,為十餘位作家召開作品研討會。同時,舉辦了3期《西藏文學》走進高校活動,激發了學生的文學創作熱情,向校園播撒了文學火種。

格桑花開 聆聽西藏

主編:益西強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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