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個男的，出門就帶一個包，別人還是能隨時搜到他的位置。他隨身帶的檢測器總報警，一直沒找到原因，後來發現包裡有一個充電寶，其實是定位器。那是老婆送給他的。

一個女孩，前男友經常騷擾她，對她的舉動一清二楚。結果是她家裡牆壁上的電插板裡面有針孔攝像頭，今年在茶几附近又發現了一個。

一個公司出現股權糾紛，有人下班悄悄溜進另一個部門的辦公室，待了三四十分鐘被保安逮住。找人檢測沒發現偷拍或竊聽設備，但最終在天花板裡，找到一根被割開的電線，是來裝監聽的。

上面這些都是何志會的客戶，他是深圳一家信息安防公司的負責人，工作就是幫客戶檢測針孔攝像頭、竊聽器、定位器。十多年前，他做過私家偵探，八成業務來自婚外情取證，但那時他完全沒想到，“有一天偷拍會這麼氾濫。”

近年國內酒店偷拍事件越來越多出現在各大新聞客戶端。韓國偷拍犯罪案件有具體的數據，據警方的調查統計，2017年有6470宗，遠遠高於2011年的1353宗。去年，七萬韓國女性上街抗議：“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

充電插座、路由器、可樂瓶、口香糖……偷拍設備正在偽裝成難以被發現的形式，出現在各種場合。除了重災區酒店、試衣間、廁所、自動扶梯，還蔓延到長租公寓、民宅、家庭用車等私人領域，成為人性七宗罪的物證。何志會一次次拆掉它們，也一次次看到信任的撕裂。

本文是他的口述。

我們線上店每天有接近1萬的訪客量，每天都有客戶發現問題。

最讓我驚訝的一次，偷拍設備安在辦公室金魚缸裡，防水措施做得特別好。魚缸是一個非常好的觀察點，可以看到（辦公室）全局。找出來後，在場的人都非常驚訝，因為電子產品都比較怕水。不過，他們肯定知道是誰放的，對公司的競爭對手都很瞭解，察覺到可能有問題，才來找我做檢測。

我從2009年開始做偷拍器材檢測，10年來，市場越來越大。前幾年營業額一年有七八百萬，現在光賣檢測器就能做到兩千萬，跟去年比（營業額）基本是翻一倍。

來做檢測的主要分三類：企業，為了防止競爭對手竊取商業機密，尤其是金融機構，檢測次數比較頻繁；高端人士，這種一般都住獨幢別墅，格外注重個人隱私；普通人，市場最大，佔我們業務的九成。企業主要是竊聽，家庭是偷拍的多。

普通人發現問題最多的是新搬家和住酒店。像在深圳，絕大部分工薪階層還是租公寓，流動性很大，有些房子就會留下針孔攝像頭，可能是之前租戶無意留下的，也不排除個別是故意的。還有些人會自己買設備，出差到一個酒店，就先動手做檢測。

平時上門檢測，首先問基本情況。像車輛檢測，我們會問：“車平時是你一個人開，還是有其他人開？”

為什麼這樣問？如果有其他人開，那別人就可能把車開到修理廠，在車門、腳踏板、儀表盤的夾層裡放定位器。

車上主要是定位器。一個定位器300多塊錢，能看位置、軌跡，有的還能竊聽。有一次，我就在一輛二手車上檢測出了8個定位器。有一種客戶是擔心車被偷走，還有一種是老婆裝在老公車上，每次老公去一些敏感的地方，回來夫妻倆就會吵架。有些定位器也會偽裝成隨身攜帶的物品，像電子手錶、充電寶、小掛件。

酒店一般裝針孔攝像，安裝位置一定要對著床，（攝像頭）就在床的四周，像檯燈、裝飾掛件、花盆都要留心，尤其是對著床的路由器，還有頭頂的天花板，中央空調的出風口，煙霧報警器。

辦公室的位置更復雜，小電器、掛匾、壁畫，還有桌椅沙發茶几下邊，因為竊聽器能安裝的地方更多，它只需要錄聲音，不用拍畫面。

易拉罐偷拍器，攝像頭透過瓶身的小孔進行拍攝。受訪者供圖

不同場所檢測出來的概率也不一樣。以我個人上門為例，辦公室（檢測出來）概率要低一點，8%左右，因為只是常規的防範，辦公室座機如果被裝了竊聽器，查出來後客戶直接報警。私人住宅概率要到30%，一般都是感覺到不對勁，有的已經懷疑到是哪個人了，才來找我。

有個人來我辦公室談業務，他手機上連著充電寶，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偷拍設備，我就沒理他。還有一次，客戶手上夾著電子煙，我就盯著那個煙看了好久，最後發現沒事。

這些都是職業習慣。2005年到2008年，我做私家偵探，對偷拍和監聽設備輕車熟路。當時我在深圳華強北有一個門店，華強北的電子市場非常發達，有好幾萬個檔口，全國最新的電子產品都在那兒。每天都有很多外地客，就背一個書包，到那邊買偷拍器。我沒事就在那裡逛，每個鋪面我都看，只要看到關於偷拍的、定位的設備，就會買回來研究。

不過，當時偷拍是為了取證，是有針對性的。做私家偵探，80%的業務是婚姻取證，也叫婚外情取證。誰主張誰舉證，也就是說誰提出出軌，誰就要提供證據（注：中國民事訴訟法第64條）。

沒有定位器之前，跟不及時就丟了，一整天白費，我們管那叫石器時代的調查方式，特別累。

2006年出現第一代定位器，那玩意非常坑。我以前跟著定位器跑到羅湖區，結果人家在另一個區，誤差能10公里。有時誤差小，也就300多米，但必須開電腦才能看位置，當時上網特別慢，等連上去一看，人家都走半個鐘頭了，又跟丟了。

我和同事就有一個願望，希望能出現一款定位器，隨時可以看到目標在哪裡，跟過去就能把人找到。2008年這種定位器真的出現了，但還是不方便，因為它發送的是經緯度，必須上谷歌地圖自己把位置找出來。

當時定位器的電池不到1個星期就沒電了。我們就自己弄一塊很大的鋰電池， 用膠帶捆到一起，整個形狀看起來特別詭異，黑咕隆咚的，像個炸藥包。後來成都有條新聞說，有一輛車去做保養，結果在車下邊發現“炸藥包”，通知特警過來排除，最後是虛驚一場，其實就是我們這種改造過的定位器。

那時候完全沒想到，有一天，偷拍會這麼氾濫。

五六年前，鞋和雨傘的偷拍器很多，因為夏天很多女生穿裙子，有一些人就專門穿這種設備去偷拍，現在連試衣間、廁所都有，根本沒有針對性，就是個人不良愛好，或者是遊手好閒的人為了賣錢。

（注：據南方週末報道，售賣個人隱私獲利已形成灰色產業鏈，100多塊的攝像頭拍到的一小時以內的視頻，賣給網站是30塊到40塊，開一個直播賬號是100多塊。一段10分鐘的偷拍視頻，從灰色從業者手中再轉出去，可以賣到上千元。）

偷拍設備也越做越小。第一代偷拍設備是暗訪包，設備都藏包裡，在皮包前面挖一個小孔，攝像頭通過小孔透出來。後來出現了偷拍帽子、眼鏡、手錶，還有偽裝的汽車遙控鑰匙、打火機，緊接著又是易拉罐、口香糖。

何志會上門檢測。受訪者供圖

一些檢測方法沒有用了。例如，把燈光關掉，開啟手機錄像功能，如果屏幕上有紅點，就可以檢測出來（攝像頭），這是針對有紅外的夜視功能的老式針孔攝像頭的，現在的攝像頭已經沒有這個了。

所以，防範的時候，你可以把燈光調暗一點，燈光效果不好，拍出面的畫面精細度就會大打折扣。

數字傳輸的技術也出現了，通過4G電話卡的流量，或者是WIFI，都可以把偷拍資料實時傳輸出去。現在絕大部分偷拍，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是實時上傳，檢測出來也很難找到偷拍者。

如果一定要找就要報警，（警方）會有一些偵破渠道。比如，竊聽器是否留下指紋，竊聽器裡如果有電話卡，實名制也可以排查。像定位器，可以通過網上賣家，再通過銷售記錄找到購買人。

但大多數人都不會報警，因為很多來做檢測的人都很清楚，裝設備的，一般都是自己比較親近的人，很多時候是夫妻。

家裡一旦啟用了攝像頭、定位器，婚姻肯定出問題了。

有個上海的女客戶，才不到30歲，孩子剛剛1歲，她老公帶一個女人去吃飯，摟摟抱抱，非常不雅。看到調查結果，她直接就號啕大哭，本來可能不想離婚，但看到這些就受了刺激，立馬辦離婚。

看到這些事情，我會反省，到底是幫人還是害人？其實知道真相、離婚並不是最好的結果，特別是家庭主婦，離婚之後她們才發現自己跟社會嚴重脫軌，收入來源成問題，管不住小孩等等。

十幾年前做私家偵探的時候，客戶群體裡面有八成是老婆調查老公。她們（心裡）非常清楚（丈夫出軌），但又要了解真相，也需要提前做準備，萬一哪天出現了最壞的結果（離婚），手上有證據。

現在情況有點反過來了，很多時候是男性安裝針孔攝像頭來監視女性，社會風氣有一些微妙的變化。

有個女性，家裡3個房間都被裝了針孔攝像，車上也有定位器，相當於她生活的地方沒有一個是安全的。從她隻言片語中，我估計是女方堅決提出離婚，但男方不太願意，就跟蹤。

她很氣憤，夫妻之間為什麼要這樣去相互監視？她讓我把這些設備都拆除掉，其它沒再多說什麼。

還有一個深圳本地的女孩，30多歲，平時喜歡和閨蜜朋友去夜場，玩到3、4點鐘才回家。經常這樣子，老公肯定不放心，但她老公的工作、社會關係都是靠她，就在老婆車上裝定位器。

這個女生是怎麼發現的？肯定是察覺到不管去哪裡，她老公都知道，然後就找我們做檢測。

找出定位器後，這個女生不讓拆除。她說：“你教我，當我不想被定位的時候，怎麼關掉定位器，當我想它定位的時候，它又怎麼恢復工作？”

而且她非常激動，把定位器照片發到她的朋友圈，召集閨蜜，當天晚上又去夜店慶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