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 子 英 雄

“英雄不走無名之路,才子不登無情之山。”這句話得自山東東阿小魚山下,那裡是七步成詩的曹子建長眠之地。後來,與東坡赤壁的朋友見面,又將這話寫出來交給他們,作為對聯用在坡仙亭前。人間之事,絕對到百分之百的從未有過,反而是三七開、四六計和對半分等最為常見。英雄與才子也是如此,天下第一豪傑項羽,被人提及最多的是與虞姬訣別時所寫才情滿懷的詩句。到了被太多人奉為天下第一才子的蘇軾這裡,事情又顛倒過來,明明是靠文章來立世,卻被後人塑造為君臨江河湖海空前絕後的英雄。

在黃州,人們越來越愛將蘇軾作為中心來討論這片地域上的文化,這有著樸素的道理。一方面,蘇軾所處的宋代,距今一千多年,再上溯一千多年,正好是中華文化興盛的發端,其承前啟後的意義遠非其他可比。另一方面,蘇軾身上濃縮了人生中最典型的兩種超級能量,文韜與武略。武略就像赤壁山臨水朝北的那一面,陡峭而險要,文韜是那背水向南的另一面,舒展而閒適。這正是高峰與小山包的大不同。

蘇軾來黃州之前,世人尚未將“豪放”二字標誌於斯。如果僅僅是因為黃州人文地理豐富瑰麗,能使一個人的才情空前煥發,那麼唐朝杜牧更早來到黃州,而且是最高長官,襟懷氣度應當無限接近於地方上的王者,為何終與“大江東去”擦肩而過?如果不算那兩首為是否寫於黃州而受爭議的好詩,以其他作品對比《黃州府志》中那些土生土長的詩詞,並沒有高下之分。再有大宋初立時的王禹偁,個人經歷與杜牧八九不離十,到頭來也就留下一篇《黃岡竹樓記》,還被怎麼看也有模仿痕跡的《醉翁亭記》遮蔽了光芒。

近代以來,以黃州為中心的黃岡一帶,斯文與英豪並存、才子與將帥同在的格局,顯得格外突出。只是,談論客觀的多,研究血脈的少。回看蘇軾,在汴京城中是那樣斯文,為何以貶謫之身到了黃州,反而豪情萬丈,千古風流?說他是日日夜夜與長江做伴,畢竟這樣的夥伴,杜牧和王禹偁都先他做過了。二位前賢不曾有的東西,蘇軾卻能鬧出面目全新的鉅變,大概只怪杜牧、王禹偁是西安人和濟南人,而不是巴蜀之地的眉山人。

史籍有著清晰的記載,秦統一中國後,巴人常常興兵發難,且屢敗屢戰。那一年,東漢朝廷大軍再次得勝班師回朝時,將八千兵頭將尾的巴人骨幹,押遣到鄂東五水之間安頓,意圖用無險可守的山水消磨其野性。事實證明,這一舉措是成功的。之後,這些巴人雖然還有過一段時期的暴烈行動,終究不再構成戰略威脅。反而是鄂東五水,在季節更替中以自然之力製造了災難。好日子過得人舒坦,艱難時世又要溫習鋼筋鐵骨。時至今日,巴人稱謂早已不在了,但五水還在,巴人奮勇豪邁的性格,還在五水河畔芸芸眾生的血脈中流淌。從巴人放逐的東漢,到蘇軾貶謫的北宋,前後不過幾百年,那期間,五水之間的黃州性格,巴人的東西更多一些。這對生長在巴蜀之地的蘇軾來說,是他鄉遇故知,發現了自己骨子裡“門前流水尚能西”的英雄潛力,實在是三生有幸。由此判斷,蘇軾是在不知不覺中,將黃州當成了故鄉。沒有了京城的種種約束,已經是很次要的了,重要的是自身血脈與黃州性格的高度契合,如虎入深山,如魚兒得水,如鷹擊長空,如遊子還家,本來就是天下了不起的才子,又發現之前被塵世俗務遮蔽的情懷,筆下文章也就渾然如不盡長江滾滾來。

後來者多將蘇東坡在黃州研習廚藝,給世上留下一道名為東坡肉的美食作為美談。往深處看,這本是一時的無奈之舉。宋時食物以羊肉為第一尊貴,牛肉第二,而吃豬肉的人是要被嘲笑和瞧不起的。可嘆蘇軾囊中羞澀,又好面子,唯有將自己的才情投資進去,給豬肉披上藝術的外衣,也是給自己治療內傷,同時將黃州及黃州以遠的粗俗幻化為斯文。如此掌故,所對應的不再是時勢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時勢。時勢之下,草莽中也可以蹦出英雄來,然而能夠造時勢的英雄非才子莫屬。

一切文化的作用都是為著讓歷史與當下實現無縫連接,就如一代代人通過遺傳進行天然的承續,同時新創出同樣天然的空前奇妙。世上有說,黃州之地文武英才輩出,殊不知天下英雄莫不是才情滿滿,天下才子全在於雄心勃勃。

英雄是才子的情懷,才子是英雄的血脈。

作者:劉醒龍;本文為《黃州赤壁文化叢書》總序,該叢書即將由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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