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文/張蕾應虹霞車莉發自北京、廊坊、日本東京、大阪

2016年3月,《圍棋天地》第6期,首席編輯張大勇給農心杯棋評起的標題是《帝國斜陽》。

“人類圍棋創造了帝國,大家在這個帝國之中進行爭霸。但是我覺得,這是我們最後一期純人類圍棋(內容),從下期開始有計算機的交融。起名叫《帝國斜陽》——這是純人類圍棋的黃昏。”

在那期雜誌後,英國DeepMind公司出品的圍棋軟件AlphaGo4:1擊敗了韓國的李世石九段,突破了人工智能(AI)在圍棋上的無法在互先的比賽中戰勝人類頂級高手的上限。

新一期的雜誌被命名為《駭世晨曦》。

“當時寫《帝國斜陽》的時候,還是認為李世石肯定贏。”

“可是你用’斜陽’,夕陽西下的這種感覺都有了。”

“我當時說’斜陽’,是指(一天中)最後的時光,正常的晝夜輪替,並不是要崩塌了,並不是說你不行。”

可這好像成了一道悲觀的寓言。

“輸完三盤棋以後,整個棋界微信圈都特別悲涼,覺得突然來了一個外星人,災難來臨了一樣。”

迷戀與恐懼

張大勇與當今世界圍棋第一人柯潔合著了《夢戰》一書,記述後者在第二屆夢百合杯決賽中戰勝李世石的驚險歷程和內心成長。當時兩人擺棋時,一家媒體來採訪,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希不希望人工智能圍棋出現?柯潔直接回:當然不希望,因為我正處在黃金時代。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張大勇與當今世界圍棋第一人柯潔合著了《夢戰》

張大勇明白,李世石的脆敗,這使得棋手的神聖感淡化了很多,“棋界有沮喪的感覺”,曾經篤定自己已經爬上圍棋世界頂峰的、屈指可數的高手們被迫環顧四周,“發現很多高峰在旁邊立著”,“這個感覺,我覺得對於頂尖高手來講,對他內心的摧殘非常難受。”

大事件面前,人們開始分化。有人頑固。一位圈內人士本來身體不好,因為李世石輸棋,病情加重,“他是特別傷心,發自內心地傷心。他病休了一段時間,他覺得人類圍棋竟然被一個計算機打成這樣,他在AlphaGo之後數個月,極力證明AlphaGo走的棋不行。”到了去年底今年初AlphaGo化身Master網絡快棋對職業高手60連勝後,“他就變成了迴避這個的事情。有點像剪辮子,有的人受不了,要藏起來,堅決不剪,……他平日性格非常好,待人也非常友善,(但)有的時候你跟他談起來計算機強,他就跟你翻臉。”

也有人困惑。理智的言辭是“不要盲目崇拜”。過激的話也有。有的棋手在時過半年後,還認為AlphaGo和李世石的人機大戰是“做了一個局”。

有一部分棋手迅速臣服,擁抱AI。第一盤比賽後,張大勇問韓國棋手金志錫九段:機器棋力怎麼樣?金直接擺了兩個子。在職業棋界,傳統規矩是每三個段位讓一子。讓兩子就意味著職業九段面對職業初級水平,“相當於跑百米,他先讓跑20米似的”。

正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讀書的李喆六段發表了三篇與人機大戰有關的文章,其中第二盤戰罷後的《這兩盤棋沒有人會比李世石做得更好》,閱讀量的後臺數據是30多萬,達到歷史之最。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李世石在於AlphaGo的對決中以失利告終

看第二盤棋棋譜,李喆哭了。

“我確實從來沒有因為棋哭過,基本上輸棋也沒有哭過,更沒有看到棋譜哭。”一步肩衝,以及後面的一系列走法,當時大家都認為AlphaGo虧了,但最後它贏了,“贏得漂亮”。

“那步肩衝我認為展現出來說明AI已經有了所謂的’創造性’,不是機器本身的創造,而是它下出來的東西,幾乎是經驗之外的,雖然我們下過這步棋,但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的這個肩衝,用俗一點的話就是超越時代的,我們這個時代可能下不出來這個棋。”

他形容當時的感受:“很震撼”,“就好像一個畫家看到一個一百年後的藝術品。”

“你說他超越了時代,但他在這個時代出現了,那他豈不是創造了一個時代?”

“對,是這樣的。圍棋現在已經進入了智能圍棋的時代。”

李喆在日後的一篇文章中說,“人工智能,在迄今為止的工具進化史中,它的出現很晚。越晚出現的工具,力量通常會越強,人們對它的迷戀和恐懼也會越大。”

怪獸長成記

2017年3月18日,日本東京電氣通信大學。

加藤英樹是UEC杯比賽會場上最忙碌的人。他是年紀最大的“參賽者”,要會友、社交、教徒、受訪,還義務承擔一些順便的會務工作。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樸廷桓和DeepZenGo的研發者加藤英樹

UEC杯是日本電氣通信大學主辦的機器圍棋比賽,到2017年已經10屆。在AlphaGo降臨之前,這裡是圍棋AI最前沿的陣地。加藤英樹是日本最強AI圍棋DeepZenGo的代表,按照他的劃分,1984到2005年,AI圍棋走過漫長的古典時代,人類將自己對圍棋的理解,平移到AI圍棋中,由於變化太多,邏輯複雜,這樣的平移成果很差。隨著2006年蒙特卡洛樹搜索的出現,Zen誕生,UEC杯開辦,見證了AI圍棋急劇發展的時期。2016年DeepMind發表論文,AI圍棋進入AlphaGo時代。AlphaGo的原理中既包含蒙特卡洛樹搜索,又增加了政策網絡和價值網絡兩個通過自我學習而構建起的神經網絡,使得機器棋力突破職業水平的瓶頸,並以幾何倍的速度日益進化。去年Zen受AlphaGo影響升級為DeepZenGo,實力亦大為增長。

末代UEC杯開賽。從明年起,比賽將更換主辦方。

比賽的場面很鬆弛,程序員們穿著休閒裝,正式開賽以後便把時間都交給機器,主人們三三倆倆聚在一起聊天。

“這個圈子本來是很和氣的一個圈子,不過今年變成兩大怪獸對決。”來自臺灣的旅日棋手王銘琬九段在與其他人交談時說道,“那種感覺就是一個小村子的角力比賽,兩大怪獸突然跑進來參賽。”往年機器賽畢會接受職業棋士指導一盤,而今年的冠亞軍決出後幾乎是以指導的姿態去跟職業棋手下。”

“(過去跟現在)完全是兩回事。”

大概在六七年前,王銘琬擔任UEC杯裁判長,那時候他最大的任務,是在機器中途停掉“不知道要怎麼辦”時,去評判誰贏誰輸——就像踢足球踢不到90分鐘就沒體力踢下去了。

對於半途而廢局面勝負評判的爭議,大家通常不太在乎。

“參加這個棋賽的選手,大家都是同志,不是敵人。大家都為了提升電腦圍棋,往一個目標去努力。”王銘琬說。

加藤在現場指導初來參賽的大學生程序員也體現出這樣的意味。今天強大的“怪獸”也是笨拙的過往積累出來的,即便在去年,Zen還需要被讓三個子。今年實現互先,並互有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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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庫倫和黃士傑

將蒙特卡洛樹搜索用於圍棋程序的先驅、法國人雷米-庫倫(RémiCoulom)今年的成績不佳,只得到第五。

雷米是AjaHuang的老師,AjaHuang是AlphaGo論文並列第一作者,AlphaGo的人肉臂黃士傑博士。

雷米稱對自己的成績早有預料,因為沒有用GPU(圖形處理器GraphicsProcessingUnit的縮寫)。

“我的大部分業務還是售賣手機應用,手機上可沒有GPU,所以我還是要將精力集中在不使用GPU的情況下,如何讓軟件變得更強。”42歲的法國人說,“也許是因為我變老了,我發現我對於激烈的競爭沒有那麼大的動力。我們會繼續精進瘋石,但我這麼做是出於樂趣。”

剛聽說AlphaGo的消息時,他為Aja感到高興,但同時也有一點難過,“因為這是一種終結……十年來,打敗職業棋手一直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目標。現在這一切都終結了。但是,沒關係,我可以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項目上。”

可能是語言的緣故,也可能出於靦腆,談話間他會有很多躊躇。尤其是在被問到與Aja如今的聯繫時,雷米說,“是的,我們有聯繫,但是你知道,他們公司對員工對外交流控制得很嚴……有時候我會問他問題,他會說,’啊……可能……也許……’他啥也不能說。”

這是獨立開發者和大公司員工之間的距離。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新技術需要強大的計算力,所以我想大公司能夠動用龐大的計算力,而我沒有這樣的途徑。所以……作為一個個人研究者,現在已無力與大公司抗衡,但是,不管怎樣,在計算機遊戲的歷史上,有的時候有好的想法比擁有強大的硬件要更重要。能夠冒出好的想法依然還是讓人心潮澎湃。”

曾經在AI圍棋界處於頭號地位的Zen,是由尾島陽兒和加藤英樹兩人自主開發。加藤10年前因過勞而患抑鬱症,辭職後靠政府的殘障年金過日子。遵醫囑的話,他每天只能工作3到4小時。但從UEC杯到接下來大阪舉辦的最強棋士戰(中日韓棋手羋昱廷、井山裕太、樸廷桓迎戰DeepZenGo),63歲的老人家要連軸轉。如今DeepZen的研發經費還是出自尾島和加藤個人,加藤的經濟收入主要來自講演和熱心人士捐助,加上早年研究所時代的積蓄。去年因AlphaGo帶熱人工智能而加入Zen團隊工作的DOWANGO,主要負責向兩位研發者提供服務器。

抑鬱症給加藤造成身體的損害是不可逆的,“腦子中有部分組織半永久不可復元了,血清素不足,神經傳導受限,所以容易誘發睡眠障礙,一過勞就會暈倒。”加藤開玩笑說,人工智能火了之後,自己也成了人氣明星,因為Zen,他的工作紛至沓來,簡直“像藝人一樣”,嗔怪Zen“真是一個耍得父母團團轉的孩子啊!”

從入行以來,加藤的動力始終沒變,“人工智能研發至今都還沒有大腦——我想給它植入一個!給圍棋軟件,植入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聰明的大腦,這是我最初開始研發圍棋人工智能的理由之一。標準19路的圍棋很難,很難擊敗專業棋手,但AlphaGo在我沒有想像到的,在ZEN的短板處增強了研發,擊敗了職業棋手,老實說,我很困惑。”

“在我們IT或者計算機科學領域裡面,毫無例外,重要的工作都是由公司來做。”人工智能專家、北京郵電大學教授劉知青說。他同時是北郵九鼎計算機圍棋研究所所長。

在程序世界裡,存在著成千上萬種編程語言,真正走進大眾生活的,都是大公司出品,比如C++是貝爾實驗室的,JAVA是甲骨文的,Windows是微軟的……大學裡的研究組也做,但影響都不及人們耳熟能詳的這些產品,“因為這些東西除了科學上的進步之外,……它要數據的準備,它要計算資源,……大量的機器、人員、資金,方方面面的投入。”

說到底,計算機科學不像數學領域,“證明”即達成。計算機科學始終要面對工程和效率的問題。在怪物養成記背後,是程序員個人選擇的合集。

劉知青在紐約大學唸書時,親眼目睹了兩種選擇下的人生道路。有的全職終身教授放棄了教職,去了貝爾實驗室,“他們願意在大的團隊裡面,做出一個更有影響的事情。”也有的人堅持留在大學裡,做一般公司不太做的初期創新,這裡包含了研究的自由。

“最早的蒙特卡洛的方法,神經網絡的方法,都是大學的研究團隊來做的,並不是公司來做。只是當這些東西相對成熟了,那麼大公司就把它拿來,做成一個有影響力的產品。”劉知青說。

隨著UEC杯的落幕,我與雷米談起他對這個比賽最美好的記憶。他說:“我得過4次冠軍。每次獲勝都是很美好的記憶。事實上,我人生第一次來日本也是因為UEC杯主辦者的邀請,多虧了UEC杯,我才能來日本,現在也和日本人做生意。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第一次來日本。此前我從未到過亞洲。我生在法國。那是2007年(我來到日本),就好像發現了一個嶄新的星球一樣。”

數與道的轉化

2015年,樊麾結束歐洲圍棋大會後回到在法國的家。他收到一封郵件,英文的。他英文不好,一般這樣的郵件會遭到無視。但誰知道為什麼,他讀了這封來自英國的郵件。

郵件說,我們是一家倫敦的公司,想邀請你來看一看。樊麾跟他們開了線上會議,上網搜了公司主頁,看到了上面有圍棋,說服自己相信收到了一個真實的邀請。

英國人告訴這位早年在中國成為職業二段後遠渡重洋在法國為圍棋開枝散葉的棋手、教練,希望他輔助他們研究機器圍棋。樊麾一度設想自己會渾身插滿設備,用以導出下棋時的思考方式。

而最終他要做的非常簡單:跟程序下棋。他很輕鬆地說,要一個小時就夠了。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2015年10月,正在與AlphaGo苦戰當中的樊麾(右一)。

他第一次跟機器下棋在2005年的法國。一開始機器運轉的聲音很平緩,對弈時,機器的響聲變得劇烈起來,聽上去彷彿真的有腦漿在翻滾在思考。到了2015年,他以為,類似的經驗,平移到英國,就可以。

在他的概念裡,人類棋手強於全局觀,能用組織化的思維看待各個要素,所以在與AlphaGo的第一局比賽時,“我下得很有全局觀,下得很慢,不急於進攻。”對局中,他漸漸發現,AlphaGo要的,跟他一樣。

比賽的結果全世界都知道了,5:0,AlphaGo完勝。

跟AlphaGo對弈之後,“我內心的圍棋世界坍塌了”。其後樊麾參加一項重要的歐洲比賽,每局45分鐘的時限,加上被AlphaGo沉重打擊的內心,他幾乎沒有信心參賽。

“但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贏了所有的比賽,非常輕易的。我努力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看到我和AlphaGo的比賽,找到了一個新的視角來看我自己的比賽。”

樊麾在波士頓大學演講時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當你學圍棋的時候,你學的第一件事是定式、佈局,好的方向,好的形狀。第二步就是怎麼樣最好地利用這些形狀。但這些還遠遠不夠。如果你想打敗大師,你必須忘記你之前學的所有的東西。因為你學的所有東西都像一個籠子一樣,把你關在裡面……你想的是定式是什麼,佈局是什麼,有時你忘了如何才能讓這些棋子聯合生效,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和AlphaGo比完賽之後,我覺得世界坍塌了,但同時建立起了新的東西,現在我下起棋來完全自由了。”

這個自由的故事為他贏得了掌聲。他在AlphaGo的V18版本中經歷和思考的,世界頂級棋手們在V25及此後的版本中,逐漸體味。

“最開始看到當然覺得不能理解,覺得不知道好在哪。但是他就在你不知道他哪裡好的時候他就贏了。所以再多看了一些之後,雖然你不理解他好在哪,但他就是這麼下就可以贏。所以你就想辦法慢慢去理解唄。越來越感受到他的強。”周睿羊九段說,“一開始感覺很難接受這個東西,但是越來越覺得自己理解得太淺太淺了,對圍棋的理解。越來越覺得自己還是太弱。”

國際象棋領域很早就引入計算機輔助棋手訓練,計算機的棋力早已做到可以讓職業高手一馬。從項目本身的複雜程度來說,國際象棋要稍遜於圍棋,因此對於定式和原則的限定會更明確,在這樣的背景下,被計算機攻破職業堡壘後,人與機器達到接受與融合,部分定式廢止,公認的和棋被推翻,人類的棋力也得到大幅提高。

某種程度上,國際象棋已經成為圍棋的前車之鑑。

顛覆會帶來震盪,認知上的震盪,表面不彰,內心翻滾澎湃。

“這個我倒不覺得是打擊,我倒覺得是挺興奮的一個事情,這太有趣了。如果沒有它的話,我們可能一百年之後,一上來還不敢用點三三。其實它點三三之後我們都明白它為什麼點三三,它不扳粘,它是有它的很明顯的道理的,但是由於我們的慣性思維,點三三之後一定會扳粘的,習慣了,那樣的話我們就不會去點三三。”李喆六段說。開局不久點三三已經成為多位職業棋手在大賽中嘗試運用的新招法。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三-三是指從棋盤邊線開始數,向裡橫向第三行,縱向第三列的交叉點。人機大戰首局,柯潔執黑在第3手和第7手連續搶佔兩個三-三。

“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我之前有一個同學拍了一個畢業作品,是講的吳清源和秀哉的那盤棋,裡面引用了一句話,三三的弱點是星位,星位的弱點是三三,現在Master或者是AlphaGo很好地去證明了這一點。因為以前講星位的弱點是三三,更多的意思是抽象的,腳步很空虛,不踏實的。但是現在三三可以直接肩衝,星位可以直接點三三,但是並不能證明星位和三三就不好了。這其實是一個很辯證的東西,很有意思。我覺得圍棋裡充滿了這樣的東西。”

“研究機器的招法的樂趣在於什麼?”

“研究機器的招法的樂趣在於把它轉化成我能理解的思維方式。”

李喆在此前做了七路圍棋研究,整個棋盤全部算清,一比較就知道下哪個點。到十九路圍棋,人已經算不清了,“我們就說這個地方是厚還是薄,這個地方是虛還是實,我用什麼樣的策略。”

“人工智能體現出來的其實更趨近於第一種思路,雖然它也達不到窮盡,但它還是基於數的一種,最後是勝率的比較。”總之,“在能夠用數學達到的地方,就用數學去達到它,我們在數學達不到的地方,我們用道的方式來理解,道理的方式更模糊,但是更具有普遍性,認識圍棋也是這樣。”人工智能本身不是在創造,它只是一個算法,但作為接收方,我們以人的方式理解,這就構成了“數和道的對話”,“用我們的道理的方式理解它的創造性,就會變成我們自己的吸收,我覺得這個是非常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人是沒有出路的”

2016年11月。

60歲的日本棋手趙治勳九段對DeepZenGo的電王戰中,DeepZen顯示勝率超過50%的情況下,加藤代表主動認負,引起爭議。

“一般來說是將勝率預測設定在某一特定數值,比方說30%(低於30%則機器認負)。但如果在勝率預測40%的時候,我感覺盤面比較艱難,也會武斷地決定投子認輸。這種靈活的判斷,還是隻有人類能做,機器不靈......所以基本上是由我來作出判斷的。……總之,認輸這件事,目前還是需要研發團隊來作出判斷,而不是交給AI圍棋本身。我聽說AlphaGo的這個數值是10%,我不太喜歡這個,這裡還是有文化差異的吧,日本和歐美對圍棋文化的理解不同。在日本,有’玷汙棋譜’一說,如果最後的棋型走得很奇怪的話,對圍棋是一種褻瀆。日本有這樣的傳統。”

對此,劉知青則表示反對,“我覺得把它中斷下來是不合適的,因為我作為一個科研人員來看它,這是一個測試過程,我希望能夠展現它的弱點是什麼。加藤把它停下來了,其實是阻礙它的弱點的暴露。”

另有觀點認為,加藤替機器做決定,可能使機器喪失原本運籌的取勝機會。加藤也承認,自己電王戰時意識還停留在機器水平大幅落後於人類棋手時期,認為死磨硬泡等待對手犯錯與玷汙棋譜無異,“現在回過頭來,我覺得那個時候,就有必要修改認輸機制了——因為到了互先,你是可以等待對方出錯的,這沒有關係。然而我當時並沒意識到。……(不過)有這種(原本勝機喪失掉)可能也沒有什麼。本來就是研發者在承擔所有的責任。比方說,如果在對弈過程中,程序出現BUG,然後AI圍棋輸了,這些責任都是研發者在承擔。最後的認輸判斷也不例外。說到底,一切交由AI,也是研發者作出的判斷。”

劉知青反對:“你沒有決定權,當它下棋的時候,你已經沒有決定權了”“你替他認輸,真是有悖於科學的道理,……你要看AlphaGo被李世石擊敗的時候,它是怎麼下荒唐棋的,這個是我們為數不多的一個機會見到這件事,你不讓它(繼續下),怎麼辦?”

科學精神、人類的自主權,人對工具的態度,與工具的關係,與自我和認知緊密相聯。

有人工智能專家曾經預言,如果製造出能戰勝職業棋手的國際象棋AI,那麼後者一定具備從戰略素養到戰術能力的全方位的強人工智能。事情並未這樣發展,但結果是人類收穫了足以輔佐其棋藝精進的機器。

跟國際象棋AI類似,圍棋AI並非從人類總結出的棋理邏輯出發來構建,而是將人下棋的過程,拆解出大量的對弈積累(政策網絡),識別形狀的好壞(價值網絡),對變化的可能性進行有效篩選剪枝後隨機搜索驗證(蒙特卡洛樹搜索),得出人看來最優化的一步(勝率最高)落子。

“AlphaGo(圍棋行為的輸入和輸出)的過程,它也可以更好地揭示了人下圍棋的過程。”劉知青說,這反過來讓我們“對於人類思考的一種方式,可能有個更深的、更本質的理解,我覺得這個意義上可能更重大一點。……曾經認為圍棋就是一個神聖的東西,其實它不是,或者說認為我們大腦思維是一種神聖的東西,其實也不是,它是一個神經系統的物理過程,但可能超出了普通的認識,但是也不是一個不可超越的或者是神秘的過程,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所有的這些物理過程都不是神秘的,我們有更好的認識,而且是可以複製他們的,而且可以超越他們的。”

這樣的認知、複製和超越的過程,使得人工智能由弱變強,終極問題隨之誕生:最終人工智能會導向何種歸宿呢?

樂觀的觀點是工具強大且受人控制,為人服務。悲觀的如特斯拉的老闆ElonMusk,他認為最好的情況是,人成為機器的寵物。霍金也對人類未來的掌控權擔憂。

“我覺得首先這個東西好壞不講,這個趨勢是必然的,就是說這個是必然的方向,無論好壞。”劉知青認為,縱然前途未知,人類卻仍然會將人工智能發展下去,並承擔好與壞可能性的並存。

“人必須要做。因為人要競爭。你競爭就得利用這個東西,除非你不競爭了,你說我放棄,沒有人願意放棄,你要競爭,你必須要做這個事情,除非你說跟我無關,我這人放棄了,但是隻要你想競爭,你必須要利用機器,你利用這個機器的時候,你就要促進它的發展,這個機器肯定會越來越強,這個與你一直無關嗎?”

“其實是人性促使了這個東西?”

“是的。人是沒有出路的。……人在藉助這樣的工具,你沒有辦法(避免爭奪掌控權)。”

人類親手為自己開創了一個未知的結局。在劉知清看來,意義更多地落於奔向這個結局的過程:“我們是通過人工智能的研究,通過機器的發展,也是認識人的侷限性、人的能量、人的地位,其實都是認識我們自己,認識到我們自己。”

自由的人

從小下棋,國家隊10年,有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李喆——下棋的社會意義是什麼?父母親是醫生、教師,他們的社會意義很好理解。棋手成天下棋,為了什麼?追尋棋道嗎?那麼,棋道又是什麼?是勝負嗎?當一位棋手年紀漸長,反應速度變慢,計算力下降,無法在現有的競技體系中獲取勝利了,那他(她)追求的就不是棋道了嗎?

李喆跟時越、樸文垚等棋手朋友探討過這個問題,沒誰說得清。他去看書找答案,獲得一些啟發,但難以系統。所以,當讀大學的機會降臨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暫別競技體系,那時他的等級分排在全國前三,距離世界冠軍並不遠。

AlphaGo的降臨成為棋手參悟圍棋、理解自身與社會關係的重大機會。

“我們對於圍棋的認識有了更趨近真理的方法,之前從來不知道我們對圍棋的認識到底達到一個什麼程度,有了這個之後,可能有了更好的參照,有更好的幫助我們去理解。”李喆說。

AlphaGo是用強大到深不可測的棋力來給人們提供參照的。

“AlphaGo的棋風可能是千變萬化的,沒有什麼是它的棋風。它沒有棋風,隨心(所欲)。”周睿羊說,“看到它樸實地下,就可以贏,就是美啊。”

“對你來說,它是一個棋手嗎?”

“當然……是。對於我們現在來說,它就是神。”

羅洗河九段受邀參與人工智能圍棋的研製和測試時,旁人為了增加產品與工作人員的親近感,說,我們把產品當孩子一樣養大吧。羅洗河說,我不這麼認為,“我就是在造神”。一年多的工作下來,羅說,“造神是無法求證的理想。不斷的更近一些也是很美妙的。”

跟很多棋手的感知相反,圍棋AI給王銘琬的啟示是,“不用那麼懷疑自己”,“其實我個人下棋一開始還是蠻有用概率性的想法去下。”

這位本因坊戰、王座戰、日本大師賽冠軍,圈中人稱“怪腕”的棋手說,“因為我本身並不是那種一流的棋手,運氣好的時候拿一兩個頭銜。我跟柯潔、趙治勳一開始就站在不一樣的地方在看這個圍棋。柯潔是以下贏為目的,而我只覺得,下完了……只要好玩就好了。……圍棋電腦到現在並沒有告訴人到現在人對圍棋的看法和研究是沒有用的,正好是相反,這個方向是沒錯的……以前自己對這個方向的努力還不夠。”

在王銘琬看來,“圍棋的目的不是為了打敗對方,而是雙方共同創出的一個時間跟作品。從這個方面來說,電腦打敗人類,是讓人類迴歸原點。”勝負只是一個人為的機制,“說人類很注重勝負只是因為它容易報道,容易理解,並不是說人類真的只喜歡勝負,要是脫離了勝負這個桎梏、枷鎖的話,說不定會有更自由的發揮,是(我)自己抱有的看法。”

圍棋傳媒有個經典問題:如果有“圍棋上帝”,你認為自己跟祂有多大差距?

在AlphaGo出現之後,棋手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了更謙遜,同時又包含更多可能性的回答和思考。

如果贏不了AlphaGo,這棋下得還有什麼意義?

正在與DeepzenGo對弈的趙治勳(右)

“人很難去評判有沒有上帝這回事。但上帝,確實是遲遲不肯露臉的那個存在,不肯跟我們人類棋手一起切磋,一切喝酒聊天。但AI出來了,至少在形式上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它比人類更強大,比李世石、柯潔更強大,成了一種類似上帝般的存在,然後我們人類為了接近它,努力去追趕去超越。這跟從前不一樣的。從前的話,一旦成了人類中的最強棋手,就會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不得了了。但現在,AI來襲!它或許就是上帝的化身,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上帝。而因為看得見,它吸引著我們人類棋手去靠近它。從前看不見,所以人類就在那裡坐等著。在未來的圍棋世界,就算你達到人類棋手之最了,你未必是圍棋世界之最,就會激發起你的上進心。而不像從前,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你會變得謙卑,用心精進。這,我覺得實在太有趣了!”韓國旅日的超一流棋手、日本棋戰獲頭銜次數最多的棋手趙治勳九段說。

作為一個傳奇人物,他在當下最傳奇的事情莫過於,沒有手機。

“在日本,沒有手機的恐怕也只有我一個了(笑)。因為我不會弄手機,對我純屬浪費。”

這個沒有通訊工具的人,我們只有在棋賽上才得一見。在3月日本大阪舉行的最強棋士戰中,趙治勳出任裁判長。循慣例,日本大賽會舉行前夜祭。標誌性的蓬亂的頭髮,紅潤的面色,趙治勳在舞臺中央妙語連珠,活像得到了落語大師的真傳。前夜祭上每個人都著正裝出席,加藤英樹先生也脫下圍棋AI大賽上的休閒打扮,換上筆挺光鮮的西裝。

在性質不同的比賽中快速切換,讓人難免有恍惚之感。世界似乎越來越大,在思維層面上,我們擁有不斷被解放出來的自由。

“如果可以選擇,您更願意做很老實但很少犯錯無懈可擊不知疲倦的AI圍棋棋手,還是很狡猾但會犯錯的人類棋手?”這個問題只提給過老頑童趙治勳。

“我寧願當個人,下棋有輸的時候,也有贏的時候。輸棋的時候我總會非常非常悲傷,簡直就是世界末日。但正因為這樣,所以贏棋時的快樂,就是百倍的。而如果是一直贏下去,永遠不會輸的話,恐怕太無趣了。所以我想當人。”趙治勳說。

他還擁有著為人的任性。在嚴肅闡述了AlphaGo的強大之後,他說,“如果代表人類出戰的是柯潔,我相信他將百分百戰勝AI圍棋。”理由也是百分百人的理由,“我堅信柯潔能贏。因為我跟他關係很好。這不是玩笑話。柯潔才19歲。我從前也有過一陣棋力還算強的時候。按道理說,柯潔不可能知道我,可是在某些聚會中見面,他都會主動跟我打招呼,向我問好,我非常非常開心!真的。我一直以為他不可能知道我這個人的......我是柯潔的粉絲!”

而在昨天的第一局較量後,執黑以1/4子惜敗的柯潔表示:“(自己)輸得沒什麼脾氣。”。

(楊昕雨對本文亦有貢獻。感謝常昊、周睿羊、李喆、劉知青、華學明、張大勇、謝銳、王煜輝、房學峰、王平、加藤英樹、羋昱廷、趙治勳、王銘琬、俞斌、馬林、羅洗河、雷米-庫倫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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