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國傳說與《鏡花緣》、《西遊記》和《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

注：完整題目應為““女兒國”傳說與作者的女性意識——以《鏡花緣》、《西遊記》和《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為例”

女兒國傳說

中國最早的女兒國描寫於《山海經》之中，如《卷七 海外西經》中寫道：“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門中。” 郭璞對此的註釋為：“有黃池，婦女入浴，出 即懷妊矣。若生男子，三歲輒死。”意思是《山海經》裡所描繪的“水周之”，叫黃池，女人入池洗澡就會懷孕，而且大多生女孩，如果生下男孩，那麼男孩三歲時就會死去。《梁書·東夷傳》：“扶桑東千餘里有女國，容貌端正，色甚潔白，身體有毛，長髮委地。至二三月，竟入水則妊娠，六七月則產子。”《山海經》中《卷十六 大荒西經》中也寫有“有女子之國”：“大荒之中……有女子之國。”

《三國志·魏書·東夷傳》有“海浮國“一文，寫道“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婦無男。有一國亦在海中，純女無男。”《後漢書·東夷傳》中“東沃沮列傳”又寫道“海中有女國，無男人。或傳其國有神井，窺之輒生子云。”南宋《事林廣記》記女人國:“女人 國居東北海角與奚部小如者部抵界。 其國無男，每視井即生也。 ”

《異域志·女人國》：“其國乃純陰之地，在東南海上，水流數年一泛，蓮開長丈許，桃核長二尺。若有船 舟漂落其國，群婦攜以歸，無不死者。有一智者，夜盜船得去，遂傳其事。女人遇南風，裸形感風而生。”宋代趙汝適《諸蕃志》:“又東南有女 人國水常東流數年水一泛漲……其國女人遇南風盛發裸而 感風即生女也。 ”

《鏡花緣》中“女治外事、男治內事”的女兒國

在《鏡花緣》第三十二回“觀豔妝閒步女兒鄉”中，李汝珍寫道唐敖等人海外遊歷遇到了一處“女兒國”。在這女兒國裡，唐敖等人不僅訝異於男女角色顛倒，更是因為林之洋被選作王妃而大受驚嚇。

一行人乘船到女兒國之後，唐敖便因為唐三藏取經路上曾被女兒國國王扣留而不敢登岸。多九公為了寬慰唐敖，便告訴他此地的女兒國與唐三藏所經過的女兒國並不相同。在此處的女兒國，國內有男有女，男女結合與外界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便是在這女兒國中是“女治外事，男治內事”：“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也就是說，雖然也是男女配偶成婚，但穿衣習慣和承擔的家庭事務是不同的。更有甚者，女兒國中的男人還需要化妝纏足（“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女兒國中人最喜愛打扮婦人，不管是否富裕，只要提到婦人的穿戴飾品，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就算是手頭拮据，也要想辦法給婦人購買首飾衣服用以穿戴。

一行人進入女兒國後看城內果然大不相同。原來城中男人雖然穿著男裝，但卻是女人的聲音，而且沒有鬍鬚，身段也很瘦小，走起路來嫋嫋婷婷。街上除了這些的男人，還有許多婦人。這些婦人裙子下面都藏著金蓮小腳，走路時腰肢輕擺，人群中嬌羞地躲閃遮掩著，讓人看了心生愛憐。有些中年婦人為了冒充少婦，擔心有鬍鬚顯老，所以將自己的鬍鬚拔的一根不剩。

此外，街上一戶人家的門中坐著一位中年老嫗正拿著針線做鞋，這位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當真是個標緻的中年美人。不料，再朝那婦人的嘴上一看，卻長著絡腮鬍子！原來是個“男人”。唐敖不禁笑了出聲，那婦人便扯著老聲老氣如破鑼般的嗓子大罵唐敖：你長著鬍子明明是個婦人，卻穿著衣帽而不穿裙子冒充男人！

唐敖和多九公在女兒國遊覽多時，回到穿上後發覺同行的林之洋尚未回來。原來是林之洋帶了貨物單到國舅府後，又被引入殿內聞訊貨物價格。林之洋入殿時內使曾囑咐：“國主因大嫂是天朝婦人，天朝是我們上邦，所以命你進內。大嫂須要小心。”不料，林之洋入殿面聖後卻被國王看中，選做嬪妃。林之洋剛吃完酒宴，就被一群宮娥團團圍住叩頭賀喜，口稱“娘娘”。又有宮娥“捧著鳳冠霞帔，玉帶蟒衫並裙褲簪環首飾之類”，另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鬏兒，搽了許多頭油，戴上風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林之洋在床上坐定後，又有一群白鬚中年宮娥前來為他“穿耳”。穿耳後為林之洋戴上了一副八寶金環。穿耳剛畢，又有一位黑鬚宮娥帶兩個宮娥來為林之洋“奉命纏足”。極其痛苦的纏足結束後，林之洋腳上被套上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晚上睡前，還有宮娥為他淨面搽粉。白鬚宮娥道：“這臨睡搽粉規矩最有好處，因粉能白潤皮膚，內多冰麝。王妃面上雖白，還欠香氣，所以這粉也是不可少的。久久搽上，不但面如白玉，還從白色中透出一股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令人越聞越愛，越愛越聞，最是討人歡喜的。久後才知其中好處哩。”

林之洋在宮內孤立無援，只得強忍著被一群宮娥擺佈，多日後國王再見他時，林之洋已經儼然一副美婦人的模樣了。只見林之洋：“兩足甚覺瘦小；頭上烏雲，用各種頭油，業已搽的光鑑；身上每日用香湯燻洗，也都打磨乾淨；那兩道濃眉，也修的彎彎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滿頭珠翠，卻也窈窕”。國王看林之洋“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遠山”，欣喜不已，另取出一掛真珠手串，替他親自戴上，又將他的三寸金蓮洗洗把玩一番。

西梁女國：《西遊記》中的女兒國

《西遊記》中第五十四回“法性西來逢女國 心猿定計脫煙花”所講述的唐三藏一行途徑西梁女國被迫成親的故事，正是《鏡花緣》中唐敖所提及的唐玄奘被困女兒國的故事。在《西遊記》中，唐僧一行四人經過西梁女國時，唐僧被女兒國國王看中，選做新的女兒國國王。不得已，唐僧與女兒國國王拜堂成親。此後卻又使計謀得以脫身。

與《鏡花緣》中不同的是，《西遊記》中的女兒為西梁女國，自古全城並無男子（“國中自來沒個男子”），“那裡人都是長裙短襖，粉面油頭，不分老少，盡是婦女”。這些婦女以井水受孕繁衍。她們將唐僧師徒四人稱呼為“人種”，並喜笑顏開地歡慶“人種來了！人種來了！”

書中有一則詩詞寫道：

聖僧拜佛到西梁，國內衡陰世少陽。農士工商皆女輩，漁樵耕牧盡紅妝。

嬌娥滿路呼人種，幼婦盈街接粉郎。不是悟能施醜相，煙花圍困苦難當！

女兒國數代帝王，卻沒有見過一個男人來到這裡（“我國中自混沌開闢之時，累代帝王，更不曾見個男人至此”），因此國王初見唐僧便心中極為歡喜，認為唐王御弟是天賜的姻緣。因此女兒國國王聲稱自己願意一一國之富招唐僧為女兒國國王，她願作帝后。此後兩人生子生孫、永傳帝業。

女兒國國王貌美嫋娜，書中寫道：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臉襯桃花瓣，鬟堆金鳳絲。秋波湛湛妖嬈態，春筍纖纖妖媚姿。斜紅綃飄彩豔，高簪珠翠顯光輝。說甚麼昭君美貌，果然是賽過西施。柳腰微展鳴金珮，蓮步輕移動玉肢。月裡嫦娥難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宮妝巧樣非凡類，誠然王母降瑤池。

孰料，唐僧面對國王的美麗與愛意卻毫不動心，兩人雖然行婚姻大禮，心中卻各有思慮：“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這長老憂惶惶只思拜佛。一個要洞房花燭交鴛侶，一個要西宇靈山見世尊。女帝真情，聖僧假意。女帝真情，指望和諧同到老；聖僧假意，牢藏情意養元神。一個喜見男身，恨不得白晝並頭諧伉儷；一個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時脫網上雷音。”

婚宴後，唐僧藉口囑咐各位徒弟，趁機逃離了女兒國，終於到達了西方雷音取得了真經。

《西遊記》中的西梁女國在唐玄奘所作《大唐西域記》中為東女國。《大唐西域記》是玄奘記述了他印度取經路上所見所聞。關於“東女國”的記載是在“婆羅吸摩補羅國”文中：

“此國境北大雪山中，有蘇伐剌拿瞿咀羅國，唐言金氏。出上黃金，故以名焉。東西長，南北狹，即東女國也。世以女為王，因以女稱國。夫亦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種而已。”

在婆羅吸摩補羅國北面的大雪山中有一個以出產優質黃金而得名的金氏國。金氏國世代以女性為王，她們的丈夫雖然也稱王，但並不理政事。在金氏國，男人的地位非常低，只能做些種地打仗的體力活。

除東女國外，《大唐西域記》中還記載了一處“西大女國”。據“卷十一僧伽羅國·寶渚傳說”記載，“其女船者泛至波剌斯西，神鬼所魅，產育群女，故今西大女國是也”。

除《大唐西域記》外，《舊唐書》中也提到一處“東女國”。據《舊唐書》第一百九十七卷《南蠻西南蠻傳》記載：“東女國，西羌之別稱，以西海中復有女國，故稱東女焉，俗以女為王。東與茂州、党項接，東南與雅州接，界隔羅女蠻及百狼夷。其境東西九日行，南北二十二日行。有大小八十餘城。”

彝族神話《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中的女兒國

除了《鏡花緣》、《西遊記》等文學作品中的描寫，女兒國的描寫還體現在許多少數民族流傳甚廣的神話傳說中。其中，彝族神話《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就是一篇典型的、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女兒國的少數民族神話故事。

《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中的女兒國中全是年輕美貌的女性，並無男性。因為在女兒國的女人們在山頭迎風受孕後生下的兒女，只留姑娘，如生下兒子，便把男嬰煮熟吃了。此外，女兒國中的女子健壯且殘忍，她們常常在與抓來的男人同房後就將這些男人們殺死吃掉。日久天長，女兒國這一帶所有的男人都抓完抓盡了。

在《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中，主角搓日阿補為了孝敬母親，四處奔走以期改變“男人出嫁，女人娶親”的習俗，最終搓日阿補來到了女兒國並最終征服了女兒國高大凶猛的女人們，改變了當時的男女婚俗。

搓日阿補一路上遇到了許多姑娘，都詢問她們是否願意“嫁”給他，但毫無例外，那些姑娘們或是善意或是嘲笑地統統拒絕了他。在路上搓日阿補問蹦跳的松鼠：“松鼠呵松鼠，過去是男人嫁女人，現在我想叫女人嫁給男人，你看我的做法怎麼樣？”遇到放豬姑娘後，搓日阿補又表明來意：“不瞞小妹說，我這樣急急忙忙地走，是想把女人娶男人的規矩，變為男人娶女人的規矩。”遇到放羊姑娘後，搓日阿補再次說道：“聰明的放羊阿妹啊，我想改變女人娶男人的規矩，去說一個媳婦回去奉養母親，你說我能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遇到犁地的婦女後，搓日阿補又問她們：“我想到你們地方說個媳婦，不知有沒有姑娘願嫁我？” 不料，放羊姑娘嘲笑他說：“你有沒有比我多的羊群，如果有的話我就嫁給你，如果沒有，莫說別個，連我也不把你理睬！”犁地的婦女們聽後也笑他：“你如果能像我們一樣駕著牛犁地，我們就嫁給你！”

在這些姑娘面前受挫後，搓日阿補在一個沒有男人影子的山樑處遇到一位站在山頭的美貌女子。那女子對他很是關心，搓日阿補便問她：“我家裡有年老的媽媽，我出門來是想說個媳婦去陪伴她。聰明的小妹喲，你是否知道有願出嫁的姑娘？” 這位女子先答應了他的要求，又騙他去幫忙找她需要的東西。原來這位女子就是那女兒國的女子。後來因為這女子強娶搓日阿補不成，她便起了壞心，誘騙搓日阿補來到了女兒國。

搓日阿補按照女子的話翻過了三道紅色的山樑，又淌過了三條黑色的河水，最後來到了一個天是紅的，地也是紅的，連水也紅的紅色寨子。這裡就是女兒國。女兒國的寨子裡有許多仙女似的姑娘，她們都赤身裸體地在寨門口來回奔跑著。寨子外面也有許多不穿衣裳褲子的姑娘，她們忙著做活、放豬、放羊，四處都是熱鬧的景象。在這裡，女人們只會死，不會老，所以每個活著的女人都是漂亮的像十七八歲的姑娘。除了貌美，這裡的女人們還強壯有力，“連魔鬼也怕著她們三分”。

搓日阿補逃出了女兒國，卻被一個女兒國的女妖海乃嫫又騙回了女兒國。搓日阿補被困在女兒國後，用自己的勇敢和智謀征服了女兒國的眾女妖。

結語：

有研究者考證女兒國神話來自於原始的母系氏族社會。因此，毫無疑問作者們在以女兒國神話為材料進行藝術創作時，或多或少表達了自己對於女性問題的看法或期待。胡適認為《鏡花緣》裡的女兒國是作者李汝珍對婦女問題的深刻描寫：“幾千年來, 中國的婦女問題 ,沒有一個人能寫的這樣深刻 ,這樣忠厚 ,這樣怨而不怒 , 《鏡花緣 》裡的女兒國一段是永遠的不朽的文學。” 胡適就更是對《鏡花緣》中女兒國章節極為讚賞: “他的女兒國 一大段，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女權史上的一篇永 永不朽的大文; 他對於女子貞操，女子教育，女 子選舉等等問題的見解，將來一定要在中國女權 史上佔一個很光榮的位置，這是我對於 《鏡花 緣》的預 言。”而相對於《鏡花緣》中女兒國敘事所涉及到的嚴肅的女性問題而言，《西遊記》中女兒國的描寫則稍顯淺顯：“《西遊記》中描寫的女兒國純是女性，當男性到來時，故事很容易向情色、生育的方向發展，其中的兩個故事，一是唐僧、豬八戒誤飲子母河的故事，一是西梁女國國王招親的故事，都與此有關”（苗懷明）。而對比《鏡花緣》和《西遊記》這兩部漢族作品，彝族神話《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中的女兒國則體現了頗具有異域特質的歷史和文化背景。研究者馬會則認為，在彝族神話《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中，女兒國裡的女性以追求性，侵佔男性身體顯示自身的強大體現出了古老的彝族母系制社會的最後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