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曙光行走意大利:道德贏了當時,慾望贏了未來

從古至今,但凡人類的慾望:美好的罪惡的,精神的物質的,群體的個人的,不朽的速亡的,都在這塊土地上鮮花般綻放,綻放得自由自在,綻放得五光十色,綻放得如火如荼……在我眼裡,意大利,就是一座盛開不敗的慾望花園。

米蘭大教堂

龚曙光行走意大利:道德赢了当时,欲望赢了未来

第一次站在米蘭大教堂(Milan Cathedral)前,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叢林般的尖塔,彷彿被灼熱的晚霞燃熔,隨時都會熔岩一般流淌下來。教堂投在廣場上的巨大陰影,如同一地焚燒過的紙燼,倘若有風吹來,便會揚得滿城滿天。

我想象,君士坦丁皇帝(Constantine I)在這裡頒佈《米蘭赦令》(Edict of Milan)時,那萬眾歡騰的熱烈場面,也該是這般熾可爍金。那是公元313年,一個石破天驚的年份!一位生長於多神教土地的統治者,頒令承認一神教的合法性,此種胸襟與膽魄,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也難有幾個君王和元首可以望其項背。自此,基督教被認合法,隨之被封羅馬國教。這種開放主義的宗教精神,使米蘭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教區,使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成為信仰自由的神聖象徵。

當然,君士坦丁皇帝頒令的日子,這座被譽為大理石山的龐大教堂尚未建造。文藝復興時代,是維斯康蒂家族(Visconti Family)請來達·芬奇(Da Vinci)、布拉曼特(Donato Bramante)等著名建築師,築造了這座規模僅次於梵蒂岡聖彼得教堂的大教堂。達·芬奇為教堂繪製過無數設計手稿,在他的心中,這些嘔心瀝血的建築圖紙,應該比日後世人皆知的《蒙娜麗莎》重要許多。這種“有心栽花”和“無心插柳”的倒錯,很難說不是一種歷史的誤讀。被後世認為畫出了“人的微笑”的達·芬奇,還真是一位虔誠侍奉上帝的教徒。一定要封他為用藝術反叛宗教的鬥士,至少在主觀上有些牽強。文藝復興的真正武器,是威尼斯、佛羅倫薩商人手中的金幣。藝術,不過是那場戰爭留下的戰利品。

在米蘭大教堂,真正炙手可熱的盛事,應該是拿破崙皇帝(Napoleon)的加冕。雖然米蘭最早的居民,是公元前600年遷來的高盧人,雖然17世紀之後,米蘭也曾被法國佔領,然而,選擇在這裡加冕,還是顯示了矮個子皇帝征服世界的勃勃野心。在一座並非傳統領地的教堂加冕登基,接受四方朝賀,拿破崙皇帝那時的心情與慾望,應該也熾熱到可以爍金熔岩。

威尼斯

龚曙光行走意大利:道德赢了当时,欲望赢了未来

一到意大利,人們最急於抵達的城市,不是羅馬、佛羅倫薩和米蘭,而是威尼斯。那則“威尼斯每日都在下沉”的提示,讓人覺得哪怕遲去一天,威尼斯都可能被海水吞沒。到底是一座具有深厚商業傳統的城市,這則旅遊廣告的奇妙與成功,大抵只稍遜於戴比爾斯的鑽石營銷。隔了十多年,再去威尼斯,我看到的海平面水線,仍在原來的刻度。

形似如意的意大利半島,一條長柄遠遠地浮在海上,加上兩座離島,處處都是海灣、港口和瀕海城市。威尼斯是一群困在大海中的小島,密密麻麻地擠滿房子,拜占庭、哥特式和文藝復興,各種風格相混相雜,遠觀玲瓏奇妙如童話中的王國,近看則恍若隔世,難辨醒裡夢裡。由於海水浸漫,大多的建築像是升自海底。清波盪漾,建築與倒影融為一體,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都可能傾倒在海中。海水彷彿在緩緩上升,感覺用不了多久,便會沒上屋頂,變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海底王國。只要身處威尼斯,心中便扔不掉這份擔心。這種若有若無的幻滅感,使威尼斯美得讓人憐惜,美得叫人揪心。如同一個病弱的美女子,不僅讓人傾慕其美麗,而且讓人擔憂其不測。

文藝復興時代的威尼斯,可不是這副病弱女子的模樣。那時節,威尼斯商人滿歐洲奔跑,遠的跑到了非洲和亞洲。車載船運把賺得的金幣銀圓拉回來,將這群小島堆壘成了歐洲重要金融中心。西方學者形容威尼斯興起的過程:“從一個泥濘的礁湖崛起為西方世界最富庶的城市,宛如令人觀止的海市蜃樓,從水中呼嘯而起。”當然,有錢的日子難免揮金如土,島上現存的那些華麗建築,不是在那時興建的,便是在那時擴建的。華貴的大理石和華麗的彩色玻璃,將各種用途的建築,都裝飾得宮殿教堂一般。用炫富挑戰教會,用財富爭取人權,這便是威尼斯人的文藝復興。富有讓威尼斯人過了好日子,卻背了壞名聲。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為富有的威尼斯商人,畫了一幅比歷史更讓人信服的漫畫,將人類對財富的慾望,作了一次史詩般的定格。

沒錢的人關注錢怎麼花,有錢的人關注錢怎麼來。這事看上去很荒唐,細想道理卻很明白:在任何一個時代,財富關注點的差異,都會衍變為道德立場的對抗。在人類的歷史上,慾望每每是一種具有革命性的力量。其結果,道德贏了當時,慾望贏了未來。

羅馬

龚曙光行走意大利:道德赢了当时,欲望赢了未来

虎倒雄風在。羅馬,就是這樣一座餘威猶存的帝都。

兩千多年歲月的沖刷,羅馬作為歐洲政治中心的威嚴與氣勢,依舊真切可感。一個城市,見沒見過場合,經沒經過大事,你往那兒一站,自然會有一種氣場。市民淡定的眼神、從容的語速,還有舉手投足間似有似無的儀式感,都會告訴你,這座城市見識過怎樣的陣仗,演繹過怎樣的壯舉。至於那些無所不在的歷史遺存,雖然頹圮敗落,雖然荒草殘陽,卻都是無字之碑文、無聲之史詩,隨時都會往你心裡鑽,讓你繞不開躲不掉。在羅馬,只要一閉上眼睛,你就能聽到元老院裡華麗而冗長的論辯,就能看到羅馬軍團的無數戰艦,箭一般射向天水蒼茫的地中海……

到大斗獸場(Colosseum),是在早晨六七點鐘。遊客通道尚未打開,周邊也沒有什麼行人。起這一個大早,是想獨自一人安靜地面對一個我完全陌生的時代,期望在孤獨靜寂中,聽聽那殊死搏殺、絕命嘶吼的歷史迴響。清晨的陽光,潔淨得熾白透亮,照耀在黝黑的拱門和石牆上,冷冷地泛著青光。石頭上的水滴,說不清是暗夜的滲水、清晨的露珠,還是歷史遺落的斑斑淚點,以手輕觸,一股沁涼直透心底。是因為在歷史的血淚裡浸泡太久嗎?炎炎夏日,仍如此寒徹筋骨?拱門遠處的牆基下,枝枝杈杈地長著一團野花,碧綠的圓葉,復瓣深紅的花朵,形若玫瑰,顏色卻更為穠麗。厚實高大的石牆,竟沒能遮擋住花朵的陽光。沒心沒肺的野花,興高采烈地開在陽光裡,兀自得意地鬥彩秀妍。或許因歷史已凝為石牆,這豔若夭桃的花朵,反倒透露出一派生機,引人生出生命不絕、歷史不輟一類的聯想。

大斗獸場的原名,是佛萊文圓形劇場,建造於公元前100年的樣子。究其初衷,大抵是效仿古希臘人用來演戲。只是規模更大,比在雅典衛城外看到的大劇場,宏偉氣派了許多。劇場上演悲劇,在古希臘,那是舉國的盛事,每每萬人空巷。羅馬人壘造的這個劇場,容得下

四五萬人,倒也顯示了羅馬不讓雅典的雄心。依此也可推測,當年羅馬的城市,已快速膨脹,市民已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這裡應該是上演過戲劇的,只是羅馬人的戲劇,不若希臘人的扣人心絃。至少留下來的劇本,不可與希臘媲美。或許,這也是後來將劇場改作鬥獸場的一個原因。鬥獸場最早是鬥獅,那是一種執行死刑的方式。市民被招來觀看鬥獅,如同國人被喚看斬或槍決人犯,應該是殺一儆百的意思。因為人犯倘若殺死了獅子,便可獲釋自由,這便有了懸念,有了情節,有了看頭。於是象徵性的悲劇,演繹成了血淋淋的活報劇。決鬥者的命運,就懸在那刀來劍去的一瞬之間。後來有了職業的角鬥士,大多是買來的奴隸或俘虜的兵士,為了自由的身份,他們要用性命去表演。這樣壯烈的悲劇,用淋漓的鮮血,將人性毀滅給人看,看著自然更加激動人心。可惜和可恨的是,它所喚醒的,不是人類的同情心,而是嗜血嗜殺的動物本能。這是意大利人綻放的一朵豔麗而惡毒的慾望之花,譬如罌粟,恐怖而充滿誘惑。

前些年,HBO電視網拍了部大尺度的電視劇《血與沙》,寫的就是古羅馬角鬥士。導演企圖逼真還原古羅馬的荒淫和兇殘、性與廝殺,完全沒有躲閃遮蔽。那是真正的酒池肉林!真正的荒淫暴戾!當我走進鬥獸場,那些人物:元老與執政官,貴族與美婦,市民與角鬥士,

一一在場中歸位。一聲廝殺怒吼,便一片振臂歡呼。那吼聲一聲比一聲慘烈,那歡呼一陣比一陣狂熱,逼著我雙手掩耳,匆匆逃離了鬥獸場。

元老會堂

龚曙光行走意大利:道德赢了当时,欲望赢了未来

元老會堂(Rome Senate Hall),是我兩次都惦記著要去的地方。

大約公元前500年,羅馬人在這裡建立了最早的共和國。比起希臘的城邦共和,羅馬早了一百年。是羅馬人,為後來人類的政治體制,創造了一種具有示範性的模型。

羅馬廣場的東面,便是元老們當年議事的會堂。那時應該是一棟龐大的建築,包括了好幾個會堂。畢竟歷時太久,只剩了斷壁殘垣。有一個會堂修復了屋頂,據此想象,大體可以復原當年的形貌。夕照之下,那些傾臥在荒草中的石柱與石塊,又各自運動起來,快速地迴歸到原初的位置,還原為當年龐大巍峨的建築。身著長袍的元老們,氣宇軒昂地進進出出,在寬敞華麗的大廳裡侃侃而談,將土地、物產、稅賦、奴隸的種種紛爭,由戰場遷到了會堂。各個利益集團由真刀真槍的廝殺,變為了唇槍舌劍的論辯。那是一次多麼迷人的遷移、多麼偉大的改變!唇舌終於替代了刀槍,妥協終於替代了任性,共識終於替代了獨裁!

整整五百年。那是人類還沒有進入公元紀年時代的五百年!很可惜,元老們用五百年的時間,也沒有將這個更進步的制度築牢固穩,最終讓這個制度如同這座會堂,坍塌在荒草斜陽裡。

屋大維(Gaius Octavius Augustus)創立了羅馬帝國,重新披上鎧甲,拿起刀槍,坐上了專權獨裁的皇帝寶座。他用刀劍殺出了一個強大的帝國,也殺死了一個民主政體。等到意大利人回頭復興這套體制,差不多已是兩千年後(極個別的城邦除外)。也有人說,議會制度的最早萌芽,是在冰島的一個山洞邊。即使如此,那也只是轉瞬即逝的靈光一閃,完全沒有政治實踐的歷史價值。

歷史往前往後的顛倒反覆,真的很難在一個短暫的週期中評判。沒有人會想象,一種運行了五百年的政體,會一步倒退兩千年。兩千年,幾乎是公元紀年走過的全程!羅馬不相信眼淚,歷史也不相信眼淚!好在歷史並不健忘,米蘭丟掉的多神教,佛羅倫薩撿回來;羅馬帝國扔掉的共和制,民主共和國撿回來。歷史是螺旋前行的,甚至是前後折返顛來倒去著前行的。

意大利人,但凡人生的慾望,都不會捨棄;但凡人生的潛能,都不會埋沒;但凡人生的享受,都不會馬虎。因為慾望多,所以不偏執糾結;因為技能多,所以不炫耀張狂;因為享受多,所以不少見多怪。用創造力將慾望昇華為藝術,用大匠手將藝術還原為生活,用藝術與生活將人生的慾望怒放成鮮花朵朵……

*本文節選自龔曙光《滿世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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