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LOFT爵士節(下):江湖佬,奏飛你的耳朵

【接上篇】

OCT-LOFT爵士节(下):江湖佬,奏飞你的耳朵

梅津和時

梅津和時:狸貓們的山中聚會

“Maybe you’ll hate my music, but I don’t care.”

今年七十歲的梅津和時登臺便打好預防針,便知又一個好玩的日本爵士老頭子登場了。

老頭很矮,白髮,紅框眼鏡,鮮豔的黑紅襯衫,吹薩克斯,帶的兩位樂手分別是64歲的電吉他手加藤崇之和20歲的鼓手林賴我。

沒人會討厭梅津和時的音樂。在自由爵士當道的“節中節”單元,梅津和時與夥伴帶來簡直是優美的音樂。

從“生活向上委員會”走出來的梅津和時,始終不脫這支1970年代混血爵士大樂團的幽默與詼諧本色。他從來不與快樂和好聽為敵,不挑戰觀眾的心理和生理極限(不像上一場的Peter Evans,某一刻怒氣衝衝吹小號的樣子很像生氣的小孩)。

與梅津和時同年生的日本傳奇薩克斯手阿部薰,活到29歲就破碎孤絕地死掉了。躍過上世紀70年代一直活到現在的梅津和時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他的現場好像《浮世澡堂》裡熱熱鬧鬧的庶民生活場景,阿部薰的演奏若是完全沒有未來,他呢就是千秋萬代,亙古綿延的市井之聲。

幽默和力量不僅是梅津和時玩音樂的宗旨,也早已內化至他的整個人生。這位老頭跨界不拘一格,參加過日本“搖滾教父”忌野清志郎的朋克搖滾樂隊RC Succession樂隊,與一幫日本樂手(18人!)組建了演奏猶太音樂的樂團Betsuni Nanmo Klezmer,這些只是他茫茫組合和項目中的一粟而已。

臺上的三位樂手,之前各自一起玩過,但三人組合還是頭一回。演完,梅津和時問觀眾滿不滿意,隨即粲然一笑地表示“反正我自己是很滿意的啦”。還提醒觀眾記得出門買CD,並提供獨門秘辛:“我們三個作為組合還未出過CD,但這次帶來三人各自的作品。你們買回去可以把三張碟一起放,就能聽到我們這個組合啦。”

大概因為是頭次組合,沒聽到他常常在現場表演的《Rubber Band》(歌名大意為“永遠的差不多先生”,出自1995年專輯《第一個逃兵》),但輕鬆愉快的調子依舊。

當年在這張專輯封面上瀟灑翻越矮牆的梅津和時先生(咦那麼早就頭髮全白了),從不試圖翻越高牆,亦不曲高和寡。這次他帶來擅用效果器的吉他手加藤崇之,倆人都年紀不小,能量卻充沛,經常像兩頭野獸,用電吉他和薩克斯尖利的叫聲抱擁、打滾、纏鬥。

梅津和時三重奏的現場戲劇性十足,好像無聲電影的配樂組。燈光不小心打到他們身上,把三位竭力配合劇情、煽動情緒的樂手暴露在觀眾眼前。

想不到的是,配樂組並不懼這束強光。一度梅津和時放下薩克斯唱起歌來,唱的是舒緩柔和的謠曲。熾熱的空氣凝固,抓著手機的手臂紛紛像雨後春筍生長起來。但突然他又拾起薩克斯,停擺的時針遂以數倍速度重新飛轉。

老頭那麼可愛,自然不會放過安可的機會賣萌。眼神示意加藤崇之後,開始了電吉他與薩克斯的對話。此處的對話是真的擬人,薩克斯模仿人類的誇張笑聲,鼓蹦蹦跳跳地進入後,電吉他亂力怪神的表演更加起勁。

但他們的東西絕不會給人悚然的感覺,更像肥嘟嘟的狸貓山林中聚會的歡樂場景。自1998年起,梅津和時便在東京近郊白石農園菜地中的塑料大棚開始搞一年一度的音樂節。

場面生機盎然,附近的餐廳主人們在這裡擺攤賣酒食,中場休息時觀眾們能以極低的價格去隔壁菜地拔蘿蔔。梅津和時的爵士差不多就像地裡的蘿蔔,爽脆多汁,健康美味,宜搭配各類料理。

注意,觀眾手中的胖白蘿蔔可能變作個蘿蔔精,嘻嘻哈哈吹起一隻黃燦燦的薩克斯。

OCT-LOFT爵士节(下):江湖佬,奏飞你的耳朵

Hamid Drake/Pat Thomas二重奏

Hamid Drake/Pat Thomas二重奏:“非洲酋長”的蹈水之道

如果音樂分陰陽,美國鼓手、打擊樂手Hamid Drake與英國鋼琴手、即興作曲家Pat Thomas的現場絕對屬陽。

這兩位在服飾和氣質上更接近他們的非洲祖先,寬鬆舒適,便於散熱;臉上笑容燦爛,長手長腳,演奏時的肢體之美不亞於他們的音樂。

如果人群不是那麼密集,或者長高一點,能看清他們在臺上的一舉一動會更好。現在只能透過人頭間的縫隙看見不連貫的畫面,也一樣驚歎Hamid Drake翩飛的鼓槌無法預測的律動,Pat Thomas的巨手猛烈拍擊琴鍵時滾滾的不和諧音,像小孩子的任性所為,連字成句時卻有奇妙韻味。

看過Hamid Drake的採訪,這位美國爵士、前衛場景中最好的打擊樂手之一,音樂哲學中常含“無我”“空性”之意,小心保護著演奏前的忐忑不安(Butterflies in the Stomach),經常提醒自己不要讓技術上的自信擠掉靈感迸發的神秘空間。

他珍惜演奏中可遇不可求的腦袋空空如也的狀態,擁抱永遠的不安全感。“若不能習慣不確定的存在,就會永遠處於不平衡的狀態。”

想到莊子中的故事,孔子見一老人沒入大瀑布下的漩渦,趕緊讓弟子去救人,誰知老人像個鬼,“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遊於塘下”。老人的秘訣很玄乎,“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

Hamid Drake追求的腦袋空空如也,大約就是這位神奇老者順天知命的蹈水之道。

但他蹈水時真好看,離開爵士鼓坐到前臺,手裡拿一面類似薩滿鼓的圓形大鼓時,終於看清他細長手指快速敲擊著掠過鼓沿的樣子。

Hamid Drake唱了一首叫《Creatvity》的歌,淺聲吟唱,鼓點輕隨。唱完他講了一段話,大意是:“我們並非為你們演奏,而是彼此分享這個創造的時刻。”

很多文化中,鼓都是巫師通靈,到達彼岸的舟船。它發出的聲音與動物身體內的脈搏跳動最相似。改變脈搏的節奏,立即便進入了另一個全新世界。因此在所有樂種中,鼓手最像巫師,鼓聲上可觸天,下抵死人之境。

號為“樂器之王”的鋼琴則是現代西方文明祛魅後的產物,崇尚精確、宏大的科學精神。但Pat Thomas自1980年代起迷上合成器。他羨慕用合成器演奏滑音的吉他手們,為自己的鋼琴也裝上這個大塊頭新傢伙,開心地聽到固定琴音的鋼琴首次發出滑動的聲響。

開場時像巨大鋼筋互相碰擊的琴聲大概也是合成器的傑作。而除了琴鍵,這臺鋼琴裸露的琴絃也可以彈撥或敲擊。有一半的時間Pat Thomas起身埋首琴身,用不知什麼方法讓鋼琴的龐大身軀發出它原本無意發出的聲音。

這對組合能量充沛,顯然可以一直演下去,一個小時遠遠不夠。安可一次之後,觀眾仍在呼喊。第二次,他們側身摟著肩商量了一兩句後,各自就座,掌聲再次雷動。但他們好狡黠,就像剛才的快速交談,兩種樂器輕輕交談一兩句後驟然止住,彷彿蜻蜓掠過水麵,翅膀盈盈顫抖。

高大的兩位像酋長般翩翩退場,接下去就是最期待的兩位Vladimir了。

OCT-LOFT爵士节(下):江湖佬,奏飞你的耳朵

Vladimir Chekasin & Vladimir Tarasov

Vladimir Chekasin & Vladimir Tarasov: 重複了一萬次的夢境

去年的爵士節現場便對兩位Vladimir一見傾心。

Vladimir Chekasin,薩克斯、單簧管、鋼琴、鍵盤/合成器;Vladimir Tarasov,鼓、打擊樂器。二人這次的主題是《致敬斯特拉文斯基》。

Chekasin和Tarasov擔任立陶宛傳奇“加列寧三重奏”(Ganelin Trio)的時間分別是17年和15年。後來他們與Ganelin分道揚鑣,倒真是因為“藝術理念不合”。

Chekasin 覺得在加列寧的結構中受到限制,開始嘗試更加爆炸的“戲劇性爵士”。音樂家、藝術家和作家們一起上臺,模糊類別的框架。1976年加列寧三重奏的Home Music Making計劃中,樂手們身著睡衣出現在舞臺上,並且舒服地躺在床上。

此時Ganelin和Chekasin的分歧出現了。Ganelin隨後越來越走向“嚴肅”,反對演出中出現這樣的煽動性“表演”。Chekasin則認為他的反對是出於嫉妒和頑固,反彈性地愈發在演出中與觀眾互動。

寫兩位Vladimir之前,先簡單說說作為立陶宛國寶、上世紀七十年代讓鐵幕另一邊的世界震驚的“加列寧三重奏”。

1948年,加列寧三重奏的領袖Vyacheslav Ganelin舉家遷往立陶宛。兩位Vladimir也在1960年代末70年代初因局勢變動從莫斯科遷至立陶宛。遇到他們之前,Ganelin曾花費十餘年時間尋找夠格的音樂夥伴。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立陶宛遠離蘇聯的政治中心,前衛音樂和繪畫、詩歌文學在這裡自然發生、蓬勃發展。前衛音樂融入維爾紐斯的血液,常人亦懂得傾聽,並沒有成為艱澀怪異的代名詞。

1971年開始,加列寧三重奏保持一年創作一個新節目的頻率。1974年,加列寧三重奏作為當代室內樂團歸屬立陶宛國家愛樂協會。它成為第一個到東歐、西歐、美國演出的立陶宛爵士樂隊。國外音樂節組織者也終於有機會邀請加列寧三重奏出國演出,包括爵士狂歡節(Jazz Jamboree)、波里爵士音樂節(Pori Jazz)、北海爵士音樂節(North Sea Jazz Festival)等。1976年,波蘭媒體在爵士狂歡節之後給予他們高度評價:“他們是最大的驚喜。等待多年的結果沒有讓我們失望。……它是歐洲音樂地圖上最有趣的樂團之一。原創、自由、又不脫離傳統。”

同年,他們的首張專輯《Con Anima》在蘇聯官方唯一的唱片廠牌Melodia出版。鐵幕下,依然有樂迷們因為這張唱片而激動不已。它聽起來像童謠一樣稚氣單純,又媲美King Crimson的詭譎多變。

盛宴、狂歡和精神的崇高,加列寧三重奏如同一條沉浮著歷史碎片的時間大河,令人心醉神迷。

離開加列寧後的Chekasin和Tarasov依然保持驚人的活躍。Chekasin參與的專輯超過60張,Tarasov的數量則過百。

臺上的兩人,一位像年老的禿鷹,一位似跛腳的男巫。Chekasin仍有當年的玩性未減,穿梭於多種樂器之間一刻不得閒。他的雙層鍵盤把音域和音色大大拓展,雙薩克斯在手一齊吹響時,所有人飛起對對無形的大耳朵。

Tarasov,人群擁擠,看不見。但他提供的已不單是打擊樂的魅力,如此多變,彷彿萬事萬物獨一無二的律動都在他的一雙手中呈現,絲絲縷縷織成一張熠熠發光的蛛網。

從來沒聽過爵士樂的人,也會有很大概率被他們的現場迷住。自由爵士中湧動太多物質,偏偏常人所喜的旋律浮沉其中,不易分辨。

Chekasin慷慨地在噴薄音樂中編織進好聽的旋律。不僅如此,他還對合成器委以重任,拜託它在他們兩人忙著奏樂時吐出無比美好的樂句。有時,他們心甘情願地在機器loop的帶領下奔跑著前進,像重複了一萬次的夢境,每次都有新的發現。

他們的音樂裡可辨歐洲古典音樂和民歌傳統、自由爵士與蘇聯音樂的痕跡,更粗野的情趣則體現在Chekasin幽默劇和走街串巷賣藝人般的表演中。太喜歡他掛著薩克斯跑到舞臺中央,吹一段,“beng beng beng”(音)地唱幾句,解放了的雙手煞有其事地打出各種手勢的樣子。

風味真正像江湖佬,每到一處便跟搭檔以這套把戲示人。蘇聯、立陶宛、冷戰,5G、太空、信息爆炸,厚厚的過去都壓縮在這場把戲中,未來也正是從這一刻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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