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山

站在院子里面望过去,屋前是山,屋后还是山。这两座山,从远处走来,又向远方走去。这便是我的家。我是山里的孩子。父亲是山里的父亲。

父亲的大山

父亲与大山是紧密相连的。我家自父亲这辈往上数,至少三代是农民。父亲生于解放初期,同那个年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还未及成年,便下地当了农民,而且是大山里面的农民。

我家稻田在山脚下,旱地便在半山腰。每年春天,大雪稍融,土地被雪水湿润过后,父亲便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父亲的大山

作为一个农民,父亲的作息与二十四节气息息相关。什么时候该扛着犁耙把僵硬的土地犁开,什么时候春播、什么时候给稻田灌水、什么时候插秧,二十四节气会告诉他怎样做,大山也会告诉他怎样做:节气不一样,大山会用它的肢体语言表现出来。

大山的肢体语言,表现在树木的发芽、草木的开花、果子的成熟、叶子的凋零。每天清晨,父亲从屋里面走出来,来不及洗漱,先走到院子里面望一下屋前屋后山上的样子。山上的样子,便是二十四节气的样子。

记忆最深的便是小时候。春天,采茶的时节。我跟着父亲来到茶园,还没有开始采叶子,便闻到了茶叶的香味。父亲没有看茶叶,对我说:“山上的映山红开花了。”我抬头向山上望过去,并没有看见一朵映山红。父亲说:“我带你去看。”

我跟着父亲往深山里面走了一段,便看见躲在树丛下的映山红,正在尽情地盛开。我对父亲说:“爹,你真会算,老远就知道映山红开了。”父亲说:“大山告诉我的。每逢这个时节,便是映山红盛开的时候。”

父亲的大山

耕种的日子非常清苦。山区的田地,大都不成片,直到现在,依旧在用原始的犁耙耕种。为了对付一年几季的犁地,我们家喂了一头大黄牛。喂了牛,就得给它准备草料。在秋冬季,没有青草的时节,牛吃的是夏天储备的干草。有青草的时节,父亲每天便上山割草喂牛。

并不是每一条山脉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我家屋前屋后的山。它们没有自己的大名。农人们为了给它们做标记,便给它们取小名。比如:茅草塔子、金竹洼子、石膏洼子、小天坑、谁家屋后、谁家门口……

因了割牛草的缘故,从春天青草长出来,到初秋变黄之前,只要没有下大雨,父亲每天清晨便扛着扁担、镰刀上山割牛草。

村里面养牛的人家特别多,割牛草要去很远的地方。即便是这样,父亲每次从山上挑回来的牛草,总比别人家的牛草新鲜。屋前屋后的山,往前绵延几十里,山上的每一个小地名,父亲都记得比别人清楚。哪儿有最嫩的牛草,父亲也记得比别人清楚。这是缘于父亲经常在这两座山上行走的缘故。

父亲的大山

父亲是农民,同时也是一个猎人。在没有禁猎、森林植被也没有遭到破坏之前,我们家屋前屋后的山,一年四季都有猎物在行走。父亲能够通过动物的足迹判定猎物藏身的地点,农闲的时候,便带上猎狗出去捕获它们。

许多个黎明时分,还没有起床,我便听到附近响起了猎枪声。不用问,准是父亲朝着猎物开枪了。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村,人们的物质生活相当匮乏。父亲上山打了猎物回来,我们就可以加餐了。

父亲的大山

夏天的时候,山上有许多野兔。别看它们体积小,但是它们繁殖速度非常迅速,它们的破坏能也很强。那些春天出生的野兔,到了夏天便成了成年的兔子。这些兔子,总爱钻进地里,啃食黄豆苗、红薯藤。

每当这个时候,就有农人找上门来,对父亲说:“兔子进田了,你赶快去打兔子呀!”父亲的猎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农田的保护神。

于是,某个午后,父亲从山上归来,枪口挂着一只野兔。野兔肉嫩,一只野兔能炖一大锅肉。

有时候,父亲接二连三地打了野兔回来。我们自己吃不完,便送给左邻右舍吃了。

冬天的时候,下过了雪,落在松树上的斑鸠,饿得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唤。

父亲的大山

父亲提了猎枪出去,不一会儿就提了还带着体温的斑鸠回来。

我们把斑鸠杀了,抹了盐,挂在火塘边上熏起来。过一段时间,就能吃到熏斑鸠。

打猎是父亲的唯一爱好。不过,父亲从来不会因为打猎误了农事。农忙的时候,即便有一只野兽从他身边跑过,他也不会为了打猎而耽误耕种。

秋收过后,大山上的野果子熟了。那些生长于山上、最后又悄悄地在山上凋零的野果子,村里人并不曾把它们当一回事儿。

在这些野果子里面,有猕猴桃、八月瓜。八月瓜太少,父亲从山上摘回来,放在谷仓里面,用谷子把它们捂熟了,分给我们吃。八月瓜比香蕉更香更甜。小时候很少吃到香蕉,不过在秋天经常吃到八月瓜。

父亲的大山

猕猴桃成片成片地生长在荒山野岭中。父亲把它们从山上摘下来,装进蛇皮袋里面,用一根扁担挑出村,挑到小县城。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县城,也和小山村一样,物质相当匮乏。父亲挑着猕猴桃到了小县城,卖给水果批发商。

整个秋天,父亲往返于大山与县城之间。花一天时间摘猕猴桃,花一天时间进县城卖。

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挑猕猴桃进县城的时候,带上了我。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

我们坐着县客运站的大班车进城。那种班车有着白色的车身,车身中间,有一圈红色的线。——许多年后,在广州的一个废弃的停车场,我看到了一辆报废的大班车,顿时,我想起了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坐车去县城的情景。

我坐上了车便睡觉。班车每隔几里路便停靠一下,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清晨从村口上车,到县城的时候却早过了吃早餐的时间。

下了车,父亲挑着猕猴桃,穿过大街小巷,往批发商的家里走。我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看小县城的新鲜事物。走着走着,我的脚步便停留在一家国营百货店门口了。

父亲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不见我。肩上的担子又不能御下,于是,挑着担子往回走,找到我的时候,我还站在国营百货店门口。父亲不敢把我放在他身后了,只能挑着担子,一只手牵着我,急着去送货。

父亲的大山

那一天,父亲用卖猕猴桃的钱,请我吃了午餐。午餐是炸甜饼,不过我的热情并不在吃食上,我更喜欢看小县城的街道。吃完午餐,父亲便匆匆忙忙地带着我去县客运站坐车回家。我在回家的车上,又睡着了,直到客车到了村口,父亲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我才睡醒。

后来,待我成人后,我在小县城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我极力寻找父亲当年挑着担子走过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子。

那些街巷都还在旧模样,不过与父亲打过交道的那些人,却已经故去了。父亲,早已不摘猕猴桃卖了: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可以吃的水果实在是太多了,而生长于大山的猕猴桃,显得太寒酸,没有了市场。

父亲不摘猕猴桃之后没几年,开始禁猎。父亲是村子里面第一个主动上缴猎枪的。猎枪上缴之后,自然不能再打猎了。

不过,父亲依然与大山密不可分。上山打柴、挖药材。生在山里的人,靠山吃山。父亲的财富,就在大山里面。

父亲的大山

我们几姐妹后来都到了南方。那个养育我们的小村子,它的名字就变成了“老家”。那个父亲离不开的山,它的名字就变成了“老家的山”。父亲,变成了我们的老父亲。

今年春天的时候,收到了父亲从老家寄过来的香椿芽。父亲自豪地在电话里面对我说:这是我从山上摘的野香椿芽。我对他说:“您一大把年纪了,不要去山上采香椿芽了,山上太荒凉。”

父亲却说,他几十年来习惯了在山上行走,几天不去山上走一走,就觉得浑身疼痛。于是,年近古稀的父亲,依然在大山深处行走。

我把父亲寄来的香椿叶摊到桌上。看着它们娇嫩欲滴的样子,我想起了老家的大山。这鲜嫩的香椿叶,便是大山的赋予。

我突然明白,父亲的大山,也是我的大山。

父亲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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