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你好嗎?

青川,你還好嗎?

2018-05-08

青川,你好嗎?
青川,你好嗎?
青川,你好嗎?
青川,你好嗎?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內心已是波濤洶湧。在我的人生經歷中,尚沒有比這段歲月留下的痕跡更讓我刻骨銘心的。

1990年的一個平常日子。我乘車路過天目山路,抬頭,一座高聳的大樓就在眼前,同行的老兵告訴我,這是市政府大樓。老兵跟我開玩笑說,什麼時候,你這個新兵蛋子能到這裡上班,也是你祖墳冒青煙。祖墳冒青煙,意為出了人物。從那時起,那座高樓就慢慢印在我心裡。但我知道,一個小小的義務兵,一個農村放牛娃與這座嚴肅氣派的大樓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那時,馬雲老哥還沒有發跡,也還沒有說過“人需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

但人生就是那麼奇妙。我家祖墳是否冒青煙我不知道,15年之後,我真的走進了這座大樓。我在部隊提幹,然後轉業進了這座城市,進了這座大樓。歲月把我打磨成了一位中年人,我衣冠楚楚,對上級尊重,對同事友好。我循規蹈矩,埋頭工作。逢年過節回到老家,接受鄉親們的恭維,我已經習慣也十分滿足當一個大都市的機關幹部。老父親常說,祖墳冒青煙,老王家也出人了。我很不認同,我能有今天,更多的是組織的關心和培養,與祖墳冒不冒青煙沒有半毛錢關係。

西子湖畔流光溢彩,這裡卻是斷壁殘垣,滿目蒼涼

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災難——2008.5.12汶川大地震,我可能就這樣按部就班,上班下班,直到老去。那一天,領導找我談話,說是杭州要選派一批幹部支援四川省青川縣災後重建。當時,我腦子一下子達到缺氧狀態:大地震離我如此之遠,又離我如此之近。

一夜無眠。

我打開地圖,找到了北緯32°12′至32°56′的標線,看到了位於四川盆地北部邊緣的這個叫青川的地方。“峻嶺與天齊,立鶴尚怯飛”說的就是這裡。人生需要一點壯懷激烈。立在地圖前,我沉默不語,但心裡卻有一種慾望在瘋長,我在一夜之間做出了人生的一個重要決定:到那裡去!那裡需要我!

後來想想老父親的話,我的耳根小,天生是不安分的人。

準備行李、告別、合影。2008年9月4日,我們一行30多個援川兄弟們離開杭州,開啟了人生一段最為壯懷激烈的篇章。

青川大雨。我們穿過重重雨幕,來到了青竹江畔。彷彿穿越了時空,西子湖畔流光溢彩,遊人如織,而這裡卻是斷壁殘垣,滿目蒼涼。抬頭,但見公路邊的高山上一塊巨石高懸,劍拔弩張,搖搖欲墜。臨安分指揮部的一個兄弟車行山邊時,就有一塊巨石在車屁股後落下,如被砸中,將屍骨無存。

大地震後的一年多,青川仍多次發生5級以上強餘震。我們的援建把改善交通作為重要任務

李白在《蜀道難》 寫道“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青川的路確實讓我們見識了什麼叫蜀道難。我們認識青川就是從青川的路開始的。

青川縣坡度在25°以上的地形佔全縣總面積的70﹪以上。路大都在懸崖峭壁上掛著,底下是萬壑深淵。去縣城喬莊,沿途需經過一座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路只是一般的石子路,如果下雨,十分泥濘,十分滑。杭州來的駕駛員沒有經驗,一個急剎,輪胎側滑到路的邊緣,讓我們差點就“光榮”了。我們經常開玩笑,說要抓緊寫“與某某同志在一起的日子裡”,準備著,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著。後來,駕駛班每天開會研究,總結出在山路上行駛遇下雨時只能點剎不能急剎的經驗。險情還不止這些。有一次,我們驅車在白家鄉的山路上,突遇大暴雨,前路和後路都塌方不斷,不停在落石。我暗自告誡自己必須迅速衝出這段山路,否則就有可能被塌方埋住。塌方往往不是幾立方,有時是幾萬方的山體滑坡。還好駕駛員有一定經驗,一看正前方的山上僅有一些細小的石子落下,估計暫時不會有大的滑坡,便一腳油門衝了過去。只聽後方“轟”的一聲,山體滑坡了,好險。

冬天,在山區行車會經常遇到暗冰,肉眼很難看到,但路面其實已經結了一層薄冰,車速過快或急剎車都會導致翻車。從杭州來的小鮑師傅就吃過這樣的苦頭,有一次在拐彎處,車速快了一點,遇上暗冰,車子傾翻,落下路邊一米多深的溝中,好在不是在懸崖處,人僅受了點輕傷。在青川,每年花在維護公路上的投入很大,到了雨季,很多路都會有一定的塌方或滑坡。所以,我們援建後就把改善交通問題作為重要任務。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在行車過程中遇到餘震,四級左右的餘震在車內不容易感覺到,但山體會有落石。地震後的一年多,青川仍多次發生5級以上的強餘震。我第一次經歷餘震是一天夜裡,大約兩點,睡夢中的我突然聽到地底下傳來一陣老鷹似的尖聲怪叫,由遠及近。這種聲音我從沒有聽到過,讓人十分恐懼。幾秒後,地開始陣陣抖動,抖動得讓人恐懼絕望。儘管我們住在板房,即使倒塌下來人也可以安全。事後得知是4級餘震,但震源深度較淺,所以感覺強烈。一般來說,震源越淺,烈度越大,破壞性也越大。後來慢慢習慣了,餘震再來就不關注了。遇到最大的一次餘震是5級。那天,我們去青川縣唐家河自然保護區考察,吃飯的時候餘震來了,房子開始搖晃,我們大多數人都照常吃飯,只有一位老兄慌亂之中跑到了衛生間,這讓我們取笑了他好久,讓這位老兄一直抬不起頭來,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大雨還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雷聲。大雨過後,床板下長出了蘑菇

據地方誌記載,青川山奇樹麗,其水清美。不是雨季,其水的確清美,清澈見底,游魚嬉戲,美不勝收。到了每年七八九三個月雨季,青川的雨說它是雨,倒不如說是一頭暴怒的雄獅。2008年9月24日晚,我們抵達青川僅20天。零點後,我剛睡下,只聽到外面呼呼作響,似雄獅發出聲聲怒吼,又似戰馬在陣陣狂嘯。大雨在巨雷的加持下,傾盆而出。那是天上在倒水,根本看不到雨絲。沒有一絲風,但雨助雷聲,雷借雨勢,一陣比一陣猛烈,整整下了5個小時。事後才知道,我們所在的竹園鎮5小時整整下了153毫米,為全川之首。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就是說,相當於新疆吐魯番地區年降雨量的十倍,在雨量充沛的江南,也相當於杭州一個夏季的降雨量的一半左右。

其實,下雨還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雷聲。一陣比一陣更猛烈的雷聲,在板房周圍打滾,就像炮兵部隊在周圍發射集群炮彈。材質本身就很輕的板房在雷聲中被震得瑟瑟發抖。早晨起來察看周邊地形,發現營地四面環山,大約是雷沒有出口,只好在地上滾吧。這一夜,我們都沒有睡,靜靜地坐在床上,一任窗外如注的大雨傾盆而出。指揮長的房間居然出現了涓涓細流。早晨,大家都睜著通紅的眼睛,發改委來的一個兄弟卻一本正經地問,你們怎麼搞的,夜裡沒有睡覺?原來,這位仁兄一覺到天光,睡死過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到10月份,大雨是少見了,但天難得見睛。三天兩頭淫雨不斷,連著睛三天的僅有一次。那是朱金坤書記來看望我們,連著三天沒有下雨,有同志開玩笑,說老天爺給領導面子。有一次,經合辦來的一位老兄偶然翻開床板一看,居然發現長出了蘑菇。而這位老兄是指揮部產業組的,專門協助當地發展災後產業,我們與他開玩笑,這下好了,蘑菇產業可以在床底下搞了。

倉促中,我向杭州後方領導發出短信:“杭州援建青川指揮部受到特大洪水襲擊,人員安全撤離”

2009年7月16日,一個永遠讓我銘記的日子。15日凌晨開始,青川全境出現超過400毫米的強降雨,為歷史罕見,主要幹流青竹江河水暴漲。16日早上8時,我和副指揮長去察看水勢,只見河水像開水一樣,呼呼呼地往上漲,漲勢驚人。事後才知道,30分鐘內漲幅超過2米。我的天,這是什麼洪水,簡直像疾奔過來的猛虎。我和副指揮長都驚呆了,立即跑回指揮部營區。頃刻,滔天的洪水衝向街道,撲向營區,沖垮了大門,圍牆瞬間倒塌。洪水切斷了我們唯一的逃生通道。倉促中,我們30多人緊急撤離到營區邊上的10多米高的皮帶運輸機塔上,眼看著板房嘩嘩地倒塌。

我和竺豪立副指揮長斷後檢查人員撤離情況,檢查到援建醫療隊的幾名女同志的房間時,幾個女同志讓我哭笑不得的,她們居然還在討論穿什麼鞋子。我大吼一聲,快給老子跑!幾個杭州美女才跟著我跌跌撞撞地逃出。倉促中,我向杭州後方領導發出了一個手機短信:“杭州援建青川指揮部受到特大洪水襲擊,人員安全撤離”,發出後,手機信號便告中斷。

這條信息發出後,在後方的市領導十分著急,多次打電話給我們,每個人的手機都打遍了,但無一打通。直到晚上手機信號恢復,我向杭州報了平安,市領導才放下心來。由於擔心斷水斷糧,激流中,市衛生局來的袁北方帶人進入倉庫搶出了兩箱快餐面和礦泉水。我們請示了指揮部領導,決定嚴格實行配給制,每個一包快餐面和兩人一瓶水,我還宣佈一條禁令:任何人想要水和快餐面都必須經過我同意。

山區的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下午四點左右,洪水退卻。可是指揮部營地一片狼藉,汙泥在板房內積了10多釐米厚,板房倒塌,辦公桌傾倒,電視機泡在泥水裡。冬衣全部被水沖走,剩下的就是身上的背心和短褲。大家開玩笑,說成了真正的無產者。災後的第一次黨委會就在沒有會議室,沒有辦公桌的泥水地召開。沒有吃的、喝的,杭州在廣元市掛職的麻承雲、許宏球、馬亞明三位同志得知我們的災情後,連夜驅車涉水送來了補給,幫我們渡過了難關。

早上8點,他準時把青川縣常務副縣長王金川堵在了辦公室。副縣長一臉驚訝,你們杭州的幹部真是拼命三郎

兩年多的時間,近800天的援建生活,累、忙、苦三個字可以詮釋一切。曾有領導問我,你們在青川怎麼樣?我只回答了一句話:我們天天夜總會。領導十分詫異。我說,我們白天在援建項目一線,晚上開會研究工作,夜裡總是開會,當然叫“夜總會”。有一次,我在白天把我負責的項目經理、施工監理找來開會,部署工作。會議剛進行就被指揮長批評。他說,白天你把他們找來開會,人家哪有時間組織施工。在援建一線,不是我們喜歡開會,是有些會沒有辦法精簡。比如,我負責的幾個項目,每週都要開項目推進會和監理例會,還要召開無數次的協調會。每天晚上回到宿舍一般都在十點多了。遇到要寫材料等等,就只好通宵達旦。雙休日在援建青川的日子裡已經淡忘,甚至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只是簡單的白天黑夜。

杭州的幹部快節奏的工作給青川黨政機關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們到縣城辦事一般都是在政府部門早上8點剛上班的時候去堵門,以防他們上班外出辦事。杭州與青川的時差約兩個小時,去縣城需要兩個小時路程,就是說,我們必須在早上6點出門,冬天的早上6點天還沒有亮。副指揮長王祖興,50多歲的人了,有一次去縣政府,起床後擦把臉就上了車子。早上8點,他準時把青川縣常務副縣長王金川同志堵在了辦公室。王副縣長一臉驚訝,說你們杭州的幹部真是拼命三郎。副指揮長竺豪立也是個不要命的。白家鄉要建設一條公路,全長16公里,在初步設計的時候,竺豪立帶著同志們一口氣走了全程,以全面掌握情況。

三年的援建任務,上級提出,要兩年完成。時間壓縮一年,但任務一個不能少。那麼,就只有拼命了。78個項目,16億援建資金。“橋立、路通、房新、堤固、業興”,青川的老百姓這樣評價我們兩年的援建工作。

我們全體援建兄弟們把這個孩子當成了共同的孩子,這個感恩的青川孩子也成了我們援建青川的一個念想

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趙洪祝說,我們要把青川當成浙江的第91個縣。

10年了,我們雖然離開了青川,但援建從沒有停止。今年春節,我收到了來自青川的一包特產,著名的青川木耳。給我送木耳的叫楊成,一個新杭州人。正是楊成串起了我們與青川隔不斷的情。

那天,我們的援建兄弟翁永祥到了竹園鎮竹園壩,見到一個小夥子站在門口暗自垂淚。小夥子就是楊成。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楊成年幼時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留下殘疾,父子倆相依為命。特大地震又讓這個家庭雪上加霜。雖然家境貧寒,但楊成的學習成績很好,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南京工程學院。可是眼看開學在即,學費還沒有著落,楊成手捧錄取通知書,正默自垂淚。永祥兄弟回到指揮部,拿出自己的2000元,並發動大家捐款,為楊成湊足了學費。在楊成的四年大學生涯中,援建兄弟們一直在資助他,直到他讀完大學。

故事沒有結束。楊成畢業後,我們決定要幫助楊成到杭州就業。如今,楊成已是杭州一家知名企業的員工,工作努力,去年還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援川兄弟們熱熱鬧鬧地為他辦了一場婚禮。楊成應該是青川災區第一位落戶杭州的孩子吧,一場地震讓他經歷了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但杭州援建又讓他成了青川的幸福孩子,我們援建兄弟們把他當成了我們共同的孩子,而楊成也把我們當成了親人,這個感恩的青川孩子也成了我們援建青川的一個念想。

冬天,板房裡裝了一個電熱水器,但有時洗一次要停兩次電,洗一個完整的澡得靠運氣

援川生活危險、緊張、艱苦。但我們這些兄弟總能發掘很多快樂,讓援川生活增色不少。

在青川,洗澡成了一個難題。原以為青川9月的天氣還熱,用冷水衝一衝總不會成問題。但晚上洗澡的時候卻發現不對勁,冷水灑在身上,凍得瑟瑟發抖,根本扛不住。於是有的同志發明了新式的洗法,即利用溫差在中午洗,我試了一下,果然感到不冷。還有同志中午沒有時間,就發明了另一套方法,比如,先用冷水搓身,等身體發熱後,再用冷水澆,這樣感覺就不太冷。我試了一下,管用。後來,大家就自覺推廣了這一方法。杭報的同志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刊登在杭報上,也使我們不小心成了“名人”。

冬天,板房裡裝了一個電熱水器,但營地經常停電,有時洗一次要停兩次電,洗一個完整的澡得靠運氣。洗頭膏和香皂打在身上,如果突然停電,只好用冷水衝,數九寒天是受不了的。有一次,市政府一位副秘書長來看望我們,晚上領導問,這裡能洗熱水澡嗎?我狡黠地一笑,領著他去洗澡。我故意不把情況介紹清楚,想讓領導也感受一回我們的艱苦。洗到一半,領導不出意外地“中獎”,冷得直哆嗦,我們幾個人一邊竊笑,一邊連忙拎來熱水救急。

房間裡沒有衛生間,冬天夜裡小解是一個難題。懶得出門,兄弟們就地取材自制了各種各樣的夜壺。有的是空牛奶盒,有的是花盆。早上起床,人手一個拎著上衛生間。我與一位記者出身的老兄共住一室,晚上趁我睡著了,這個壞蛋居然把我的臉盆當成了夜壺,又怕陰謀暴露,完後順手倒進茶水。這位老兄早上還跟我說,是茶水倒進了你的臉盆,我連忙說沒事沒事,端著臉盆出去洗漱。後來他又幹了幾回,被我逮住。

馬上就到汶川大地震十週年了,寫下這些文字,其實濃縮成了一句話,鳳凰涅槃,災後重生,青川,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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