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數學家張益唐:沒有挑戰,人生便沒有意義

沒有挑戰,人生便沒有意義

著名數學家張益唐:沒有挑戰,人生便沒有意義

著名數學家、美國加州大學芭芭拉分校終身教授張益唐

最近5年,張益唐在數學界聲譽日隆。

2013年5月之前,他還只是美國新罕布什爾大學一名普通的數學講師。當年5月,他以一篇《素數間的有界距離》論文震動了國際數學界,並藉此一舉躋身世界重量級數學家行列。在那篇論文裡,他證明了存在無窮多個差值小於7000萬的素數對,從而在解決“孿生素數猜想”這一百年數論難題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他曲折、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故事也引起廣泛關注。對於他不凡的成功之路,人們充滿好奇,是什麼因素造就了這樣一位傳奇數學家?本報特約記者日前採訪了張益唐。

成功與堅持

在國際權威數學雜誌《數學年刊》發表這篇成名論文前,作為一名普通講師,張益唐在新罕布什爾大學教了14年書。而在當講師之前,他曾多年靠打零工謀生。1992年他從美國普渡大學獲得數學博士學位後,工作沒有著落,朋友邀他去自己開的餐飲連鎖店幫忙,當會計,管管賬、報報稅。他覺得幹這個工作能有大量自由時間想數學,便接受了。7年清貧簡單的漂泊生活中,一有時間和條件,他就回到自己的數學思考中。做講師後,雖然收入微薄,他卻知足,因為可以更專注地琢磨他的數學難題了。

著名數學家張益唐:沒有挑戰,人生便沒有意義

新罕布什爾大學華裔教授張益唐獲得"天才獎"

記者:你解決了世界級數學難題,從默默無聞到譽滿天下,成為一位知名數學家,經歷很不一般。有什麼必不可少的因素,使你成為了現在的你?

張益唐:主要是我的個性吧。我就是這麼一種人,不太喜歡隨波逐流,不喜歡外面什麼時髦就追趕什麼。我喜歡一個人想做什麼就一直做下去,是個性引導我走過來的。

記者:但有相當長的階段,現實拉拽著你,讓你與你的數學理想越來越遠,你不灰心嗎?

張益唐: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回來的,只要專心去做就是了。這並不是我有多麼堅強的內心,多麼強大。某種程度上,就是我比較淡定,不管經歷什麼,不會太在意,就走過來了。而且,想數學的過程本身是一種享受,這一點始終沒改變過。

記者:但是,即使年復一年地投入時間和精力,最後仍然可能無聲無息,你想過這一點嗎?英國數學家哈代曾說,相比較其他任何藝術與科學,數學是年輕人的遊戲,他說沒有見過重大的數學突破來自50歲以上的人。但發表這篇論文時,你已經58歲了。

張益唐:我當然想過可能沒有結果,但我覺得即使那樣的話,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主意。要做成事情,沒有堅持肯定不行。如果今天弄這個,明天弄那個,可以一時搞得很熱鬧,但從長久來講,沒什麼意義。

著名數學家張益唐:沒有挑戰,人生便沒有意義

記者:你心裡一直有信心,覺得自己可以做出來?默默無聞的那些年裡,你總體更傾向於哪種狀態,是心裡真的對名利很淡很淡,平靜享受數學帶來的樂趣,還是一直心懷大志,希望有朝一日做出成績?

張益唐:我還是比較自信的。信心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淡然與堅持,兩方面都有吧。這兩者表面是矛盾的,實質是一樣的、不矛盾的。無論境遇如何,我一直有這個信念,我將來會做出點什麼。我做數學,就是要做最好的。抱有這種信念的話,對一些具體生活上的細節,比如現實中人與人的攀比,反而會淡定,不那麼在意。

記者:說到人與人的攀比,當年你是北大數學系公認的佼佼者,而在你沉寂無聲的那些年,你的同學校友中有些已經在國際數學界有了一定地位,你在乎過嗎?早年有數學追求的人中,有的中途興趣轉移了,有的因各種困難不再堅持。你博士畢業時,數學領域就業難,很多數學系畢業生轉向學金融和計算機,你有過動搖嗎?

張益唐:別人的消息,不能說沒有影響,但影響不是太大。我對這方面不太計較,不喜歡跟別人比來比去。年輕時優秀,後來沒做出什麼的例子古今中外有很多。在別人的回憶中,會說我年輕時怎麼怎麼強;出名後,許多朋友的祝賀語意思差不多:“我們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我想,運氣會起作用,但堅持是必不可少的,好在我能堅持下來。但有的人年輕時很強,沒有堅持,最後沒成功。轉專業的念頭,不能說沒有過,但只是偶爾出現過,而且很快就放棄了,我覺得我還是保持在數學裡面比較好。因為很喜歡,而且覺得自己有可能做得好。

記者:優秀數學家中有一些人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對物質財富不大感興趣,有殉道者般的理想主義者氣質,比如陳景潤,還有對龐加萊猜想證明作出決定性貢獻、拒領菲爾茨獎的俄羅斯數學家格里戈裡·佩雷爾曼。你也被人稱為“隱士”,你們是一類人嗎?你自己怎麼看?有這麼一群人是為數學而生的嗎?

張益唐:是有些共同之處,有點像的地方。有一群熱愛數學的人,與數學有著特殊的緣分。但每個人情況不完全一樣,會有不同的個性和不同的做法。比知,有的人只希望想數學,對教數學興趣不大。我喜歡教書,也願意下功夫,把書教好。對佩雷爾曼,我可以理解他,他只喜歡數學,對世俗許多東西看得淡,據說人也很有正義感。他拒絕領獎的細節我不清楚,雖然我覺得他沒必要不去領這些獎,但他堅守自己個性這一點,是我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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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校友張益唐,惲之瑋,張偉受邀在"2013前沿數學研討會”上作報告

發現與樂趣

2012年7月3日,張益唐本打算去觀看一場朋友指揮的音樂會排練。出發前他在科羅拉多州朋友家後院踱著步,希望等到朋友曾在院子裡見到的小鹿。鹿沒來,素數間有界距離難題的解決思路卻忽然不期而至。

安靜地獨處,是張益唐生活的常態。有人問他每週7天願意拿出多少時間與人交往,張益唐的回答是“半天”。當講師的14年中,他大多數日子像上了發條,很單調地重複著。他不喜歡開車,在校外幾公里外租了間公寓,每天坐學校巴士往返。每週教課約6小時,其他時間,他大多一個人待在陳設簡單的辦公室裡,有時在走廊或戶外散步、思考。他通常只用簡單的紙和筆工作,但他的意識卻在複雜的世界裡恣意徜徉。他說數學非常純粹,有著很強的、很有內在性的美,這種美,只能身在其中才能體會。

記者:你的論文是關於數學史上一個經典難題:孿生素數猜想。這是數論領域的難題。作家徐遲曾引用陳景潤高中數學老師的形容:“自然科學的皇后是數學。數學的皇冠是數論。”你的數學研究之路也經歷過方向的轉換,但為什麼數論對你一直有著最強的吸引力?

張益唐:從小我的興趣就在數論方面,我相信有這個興趣的人很多。因為數論本身的確是比較吸引人的。它的問題看起來簡單,但實際上挑戰程度上又非常大,許多歷史悠久的難題現在都沒有解決。

記者:你似乎更偏愛挑戰重大的難題。還是博士生時,你就以著名難題“雅可比猜想”作為博士論文題目。為什麼大的難題對你更有吸引力?

張益唐:可能跟個性有關吧。我喜歡有挑戰性的東西,因為沒有挑戰,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記者:在你之前,來自美國、匈牙利、土耳其的三位數學家多年合作研究孿生素數猜想,但走到最後一步,卻怎麼也跨不過去。他們在文章裡說,看起來才一根頭髮絲的距離,卻很難解決。其中一名科學家說他以為他這一輩子見不到這個難題的解答了。你不在乎“卡殼”的時間嗎?這些超級難題,可能讓人搭上一輩子的時間卻進展寥寥。

張益唐:我不給自己設置期限,出不來沒關係,繼續做下去。但選擇方向也需要有所判斷。我會選擇那種有意思又有希望做出來的東西。我是2010年投入到孿生素數猜想研究的,之前同時思考好幾個難題,但覺得這個問題還是有希望做的,自己有跟前人不一樣的一些想法,於是我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

數學與教育

讀小學時,張益唐花了六角五分錢買了一本《十萬個為什麼》數學分冊,第一次讀到了費馬大定理和哥德巴赫猜想,從此迷上了數學。1971年,回上海看望外婆的他在書店買到一本薄薄的書,上海復旦大學夏道行寫的《π和e》,這本書又一次強烈激發了他對數學的興趣。快20歲時,他進了北京制鎖廠當工人,開衝床,業餘時間看數學和各種書。四年後,23歲的他如願考上北大數學系。

記者:你受過系統的數學教育,經歷過中西方不同的教育環境,這些教育經歷對你成為一流數學家有怎樣的影響?

張益唐:正規的數學訓練很有必要。好的基礎訓練對人一生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為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將來思維的習慣,可以幫助克服輕率,至少會很嚴謹。

記者:離開任教多年的新罕布什爾大學,你提到其中一個原因是那裡缺乏好的學生。就數學這一學科而言,好的學生是怎樣的學生?

張益唐:我原來任教的大學雖然也設有博士專業,但不是研究型大學,學生大多讀完碩士學位後就去中學教書或做別的工作了。做研究的話,還是研究型學校機會更多點。我現在工作的大學研究條件好,可以選擇的學生也比較多。我正在物色我的學生,攻讀博士學位,目前已物色到一兩名,還沒有正式開始。我在招學生時,比較強調一個東西:專注。可以長時間專心致志地做數學,這個是最重要的。即便專業的底子有些地方不足,學生都具有可塑性,還有機會補足。

記者:要成為優秀數學家,需要具備什麼樣的素質?

張益唐:天分起的作用比較大,如果缺乏這個,可能會難一點。但是,天分究竟表現在什麼地方,也難有明確的界定。做數學研究,只要有一定基礎,天分不足的也能做。相比較天分,專注和堅持更重要。

記者:你成名、獲了很多獎之後,工作及生活的狀態有什麼改變?未來有什麼計劃?

張益唐:這幾年我每年至少回國一次,有很多大學、科研院所邀請我講學交流。中國數學總體上迅猛地往前發展,儘管也有些比較浮躁的東西,比如成果沒出來先吹得天花亂墜,但整個中國科學事業的發展勢頭很猛,擋不住。出名後生活比以前熱鬧,有時會渴望回到相對安靜的狀態。在美國這邊,我每週講課6小時,其他時間都可以自由做研究。最近一直比較關注“朗道—西格爾零點猜想”,我不會給自己設定時間限制,會一直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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