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我來也”

數九臘月,縱然是江南,也是寒風刺骨,霜雪交逼。時已深夜,一間破舊瓦房裡,四壁空空,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那破敗門縫吹進的風中搖晃著,似乎在掙扎。板床上坐著夫妻倆,蜷縮著,合擁著一條又破又硬的被子。燈光中可見,夫妻倆都是面黃肌瘦,憔悴不堪,看那樣子已經是餓了好幾天了。那餓,那冷,使他們無法入睡。男的說:“娘子,如此模樣,還不如讓我一死為好。”女的說:“相公,你怎能有這念頭,你若去死,我可怎麼辦?”男的說:“娘子,我一生實在對不起你,自從你嫁給我這個窮秀才,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想只有待我死後,讓你另改嫁個比我好些的人,也算我對你的一點兒報答。”女的聽了,不禁哭了起來:“相公,這話錯了,你我夫妻一場,窮雖窮,卻恩愛相敬,你果真要死,不如讓我們倆一起死吧!”男的急忙說:“不可不可,我是個沒用的書呆子,蒙你幾年來體貼照顧,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可讓你跟我一起去死呢!”

神偷“我來也”

女的說:“我主意已定,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男的見此模樣,不由十分痛楚地長嘆一聲:“蒼天啊蒼天,我劉秀才一生忠厚老實,只知善良做人,誰知竟落到如此地步。也罷也罷,讓我們夫妻一起死,也可在黃泉路上做個伴!”說著,淚如雨下,夫妻倆抱頭痛哭了一陣後,便找出一包老鼠藥,用水調了,分成兩碗,最後依依不捨地對望了一眼,各自端起一碗,閉上眼,就要喝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卻聽得“啪啪”兩聲響,從屋樑上飛來兩個黑乎乎的東西,不偏不斜,把夫妻倆手中的碗一齊打落在地,隨即聽到屋樑上有人一聲喊:“死不得,我來也!”接著,一條黑影如飛燕一般,寂然無聲地輕輕落下。這一下,可把劉秀才夫妻倆嚇得不輕,一時手足無措,只是渾身發抖。

只見此人身材不高,瘦骨嶙峋的,穿一身深黑色緊身衣服,手腳靈活,眉目清秀,約二十來歲年紀。而剛才飛下來的那兩個東西,卻是兩隻鞋子,此刻他落地時一眨眼間,已經穿到腳上,那動作之快,不可想象。只聽他說道:“剛才你夫妻倆的話,我全聽到了,我勸你們快快不要走此沒出息的絕路!”劉秀才雖說驚魂未定,但聽他口氣,似乎沒有什麼惡意,便嘆口氣說:“多謝好意。可是,我們夫妻倆實在無法過下去了,除此一條路,別無選擇了。”那人說:“別急,我來幫你們的忙,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罷,只見他身子一縱,像猿猴一樣躍上房梁,霎時就從那小小的氣窗裡消失了。

要問此人是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偷,號稱“江南第一偷”,沒名字,只有一個古怪的外號:“我來也”。因為他偷了東西后,一點蹤跡也查不到,但總在牆上留下三個字:“我來也”。神偷平生練就三門絕技,一是渾身柔軟得像沒骨頭一樣,上下關節無一處不活絡,身子骨能縮能伸,屈曲自如,像是狸貓一樣,只要是腦袋能探得進的洞,身子就能鑽得進。所以穿門入戶,根本不需鑿壁撬鎖,只要有一個花窗洞或氣窗口,就綽綽有餘了。二是身輕如燕,腳蹬一雙特製的鞋,那鞋底是用稻草灰做襯底,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能像壁虎一樣貼壁而上,能如蝙蝠一樣倒掛在屋簷頭。黑夜在屋脊牆頭上跑跳躥縱,如白天在大街上逛蕩一樣輕鬆。曾有一次與人打賭,把一個朋友的帽子掛到了城外法清寺七層寶塔頂的定風葫蘆上,別人都以為是被吹上去的呢。三是一張嘴一條舌頭,能學天下各種聲響,不管是男女老少,南腔北調,雞鳴犬吠,簫鼓琴鈸,風雨車船,無不惟妙惟肖,逼真得找不出半點破綻。此外,能吃能喝能睡,而又耐得餓耐得凍耐得辛勞。就憑著這幾手,所以才被稱為“江南第一偷”。

不過,他雖乾的是偷盜的勾當,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從來不入貧寒和善良人家,只取那些為富不仁之人的不義之財和那些恃強凌弱巧取豪奪之人的昧心之物。取來財物,他自己也不亂花亂用,均是隨手就暗中送給那些貧困或有急難的人家。有人稱讚他為義俠,可他卻說:“這有什麼義不義的,反正我沒有父母妻子供養,取些不義之財幫幫那些貧寒之人,是損有餘者而補不足者罷了。”

平日裡他神出鬼沒,來去無蹤。今天正好喝了酒,稍稍有些醉,懵懂中拐入了劉秀才家,爬到房樑上,便酣然大睡起來。別看那屋樑又圓又窄,在他卻像八尺大床一樣寬敞。不料一覺醒來時,正好聽到劉秀才夫妻倆那一番話。所以,便在他夫妻端起毒藥要喝時,隨手脫下鞋子飛了過去,打落了那兩隻碗。

現在,他出了劉秀才的家,來到城東一戶高牆大院人家,身子一縱,便躍了進去。這家主人名叫鐵公雞,是個有名的心狠手辣放高利貸開當鋪的。此刻,他們夫妻倆剛剛把今天一天收得的銀錢算了又算後,鎖進了一隻小鐵箱子,然後才心滿意足地捧著這鐵箱子上床去睡。鐵公雞唯恐不保險,把這鐵箱子放在床裡,夫妻倆腳對腳睡,變成兩道屏障擁著這鐵箱。這一切當然都被神偷看得一清二楚,片刻之後,估計兩人已經入睡,他便將身子一縮,從花窗格里鑽了進去。來到床邊,踏上床沿,然後“吱吱”學了兩聲鼠叫,見沒動靜,便伸手去摸那床裡的鐵箱子。

不料這時,那鐵公雞的老婆醒了,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神偷的一隻腳,於是趕緊使勁抱住,嘴裡喊道:“老頭子,有賊,我抓住賊的一隻腳了。”

黑暗中,神偷不慌不忙,一把抱住鐵公雞的腳,使勁掐起來。鐵公雞本來聽到老婆喊叫,吃了一驚,正要起身,只覺得腳上好痛,便罵道:“糊塗東西,你抱的是我的腳,還不快快放開!”鐵公雞老婆一聽,不禁一愣,便鬆開了手。就在此時,神偷也放開了鐵公雞的腳,順手便將床裡的鐵箱撈到,溜了出去。而鐵公雞夫妻倆,還在爭吵不止呢。

緊接著,神偷又來到了西街一家大布店裡,為劉秀才夫婦偷了幾件禦寒的衣服。

再說劉秀才夫婦正在家中驚疑不定,卻看那黑衣人已經從屋樑上下來了,手中有幾件衣服和一包銀錢。只聽得黑衣人說道:“這衣服是從我的一個老朋友那兒要來的。這銀子是我從秘密地方挖來的,那兒有古人埋著的一些無主的錢財。拿去吧,算我借給你們的,不過用不著你們還了。”

神偷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劉秀才是個讀書人,若是告訴他這錢物是偷來的,他恐怕就不肯要了。果然,劉秀才夫婦本來還有些猶豫,聽那麼一說,便放心地收下了。

“往後,你們要好好活下去,可不能再尋短見啦!”神偷關切地叮囑。劉秀才臉上羞愧,心中感激,趕緊答道:“是,是,請恩公放心,我們記住了。”

“好,我去了!”神偷說著,準備要走,卻被劉秀才夫婦拉住。夫婦倆跪下說道:“請恩公留下大名。”

“‘我來也’就算是我的名字吧!”說完他縱身一躍,已經去了。

劉秀才夫婦得了這錢物,生活有了溫飽,心中感激不已,天天在家唸叨。想到南宋時,岳飛率兵到中原地區抗擊金兵收復失地,當地的老百姓都在家中立了嶽將軍的長生牌位來祝願他平安長壽,以表達對嶽將軍的感激之情。劉秀才這個書呆子便也在家中立了一塊牌位,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了:“恩公我來也之長命生位”。每天早晚兩次,和妻子一起,在這牌位前點上香,恭恭敬敬、誠心誠意地祈祝一番。

誰知這天早上,門外走進兩個差役,問道:“這兒可是劉秀才家?”劉秀才當時正在家中,見那兩個差役凶神惡煞一般,不由嚇了一跳,趕忙回答:“正是。不知二位找我何事?”話剛說完,只聽“咣啷”一聲,一根鐵索已經套上了劉秀才的脖子。劉秀才大聲說道:“我沒有犯法,你們憑什麼抓我?”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差役惡狠狠地說:“沒犯法,這桌上供的誰的牌位?嘿,這就是罪證!”而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則說:“莫怕,我們知府大人只是想請你去問幾句話。”

說罷,也不顧劉秀才妻子的哭叫哀求,便押著劉秀才走了。

原來這一段日子,神偷又接連作了幾次案,其中的一樁案子驚動了知府大人。

這城裡有一家最大的米號叫茂昌米號,米號的老闆乃是城裡第一號財主,人稱蔣百萬。蔣百萬儘管有百萬家財,但仍嫌不夠。今年年景不好,蔣百萬便乘機將米價拼命往上漲,可米再貴,飯還是要吃的呀,每天一早,茂昌米號的門前總排著上百號人買米。

這一日,神偷恰好經過這裡,看到米號門口吵吵嚷嚷。原來四方來買米的饑民看到米價比前一天又上漲了十倍,正和蔣百萬的夥計爭吵呢。神偷聽了一會兒,拉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老頭走出了人群。到了一個僻靜處,神偷對老頭說:“老大爺,我聽說明天城東十里橋有米賣,只三個錢一斤。”

“真的,有這樣的好事?”老漢瞪大了眼。

“不相信,你明天早上就到那兒去瞧瞧,別忘了帶口袋。”神偷說完,一轉身不見了。

原來神偷已經探明,就在茂昌米號的後面靠河的一個米倉裡,藏著一大囤好米呢。因為當時運米主要靠船,因此江南的米店大多緊靠著河面。

當天晚上,神偷就弄了條船,悄悄地靠到米店後面。那米倉的壁是厚木板做的排門,一有船運米來時,就將排門打開,平日裡則用一根長鐵銷鎖得牢牢的,如同一整塊一樣,連半絲縫兒也沒有。神偷用手在那排門上細細一摸,摸到白天就已經看準的一個木節兒,然後掏出一把極細極尖的小刀兒,幾下一挖,那個木節疙瘩便完整地落了下來,板門上便顯出一個老大的洞眼。神偷取出一根早已準備好的竹筒,竹筒內竹節已經打通,兩頭卻削成鋒利的斜尖狀。神偷將那竹筒伸進板門上的洞眼,插入米囤裡,另一頭則插入船篷對著船艙,然後輕輕將竹筒轉幾下,那大囤裡的米便像流水一樣簌簌地通過竹筒流進了船艙。而神偷呢,則到船頭呼呼大睡去了。

那米號裡雖有守夜的人,但是那米流得很慢,聲音很小,而河裡巡夜的官船,以為這是一條給茂昌米號運米的船靠在那兒,根本就沒有誰懷疑。

等到神偷一覺醒來,天還沒亮,看看艙裡已經滿滿的了,估計那囤裡的米也流得差不多了,便輕輕將那竹筒抽了回來,然後將那個木節疙瘩塗些膠,原封不動又塞回那個洞眼裡,乘著凌晨的星光,將船搖向城東十里橋。

天大亮了,蔣百萬正準備叫夥計將米價牌拿下來,打算重寫新價,再漲三成時,卻聽得夥計前來報信:“老闆,不好了,米不見了。”

蔣百萬急忙趕到後面倉房,看罷頓時癱倒在地,急速派人請來自己的姐夫——知府大人。

魏知府聽得報信,立即趕來,到後面米倉一看,果然門窗未破,鎖鑰未動,上下左右沒有半點痕跡,連那囤殼還好好地端立在那兒呢。

關於“我來也”,魏知府早有耳聞。如今查看了現場,心中便有幾分明白:這米十有八九是“我來也”偷走的。當下,魏知府命令手下人馬五天之內將“我來也”捉拿歸案。

一晃四天過去了,魏知府派去捉拿“我來也”的差役連“我來也”的一根毫毛也未找到。這天,其中的一個差役突然聽別人說,劉秀才家供著一個“我來也”的牌位,便趕緊報告了魏知府。就這樣,劉秀才被魏知府派去的差役帶走了。

魏知府抓到劉秀才,當下吩咐人將劉秀才關到一個秘密處所,嚴加看守。並叫人放風出去,說:捉到一個“我來也”的同黨劉某某,不日就要動大刑審訊。

這天,魏知府正在堂上辦理公務,只聽得堂前一陣響聲,眨眼工夫,天井中心已經站著一個人了。手下的差役大吃一驚,拔刀的拔刀,拿鐐銬的拿鐐銬,就要上前捉拿。

魏知府卻不動聲色,擺擺手:“不必如此,既然來了,他是不會走的。請問壯士,尊姓大名?”

那人一躬身:“在下‘我來也’,人稱‘神偷’,前來投案。”

魏知府聽罷,哈哈大笑。這魏知府本是個奸猾之人,他從神偷的所作所為中早已看出,神偷不僅手段高明,而且極重義氣。他料定劉秀才被抓的消息,一旦傳到神偷的耳中,神偷決不會袖手不管。如今見神偷果然中計,心中好不得意。魏知府對神偷說:“好,好,果然是英雄本色,豪俠仗義,欽佩欽佩。”

“劉秀才與案子無涉,清白無辜,請大人放了他。”神偷躬身說道。

“不忙,”誰知魏知府卻捻著鬍鬚,笑著說道,“雖說壯士自稱‘神偷’,可是本官憑什麼相信你不是假冒的呢?”

“依大人怎麼辦?”神偷問。

“我想當面一試。”魏知府說。

“怎麼試?”

“我有三樣東西,都是我的心愛之物。其一是一隻來自南洋的紅嘴綠鸚哥,聰明伶俐,能學話辨聲;其二是一隻宋代官窯燒製的細頸鏤空瓶,晶瑩剔透;其三嘛,不必說了,就是我坐大堂、執大權的那顆黃金官印。你若能在三天之內,將這三件東西偷去,到第四日送來還我,我就相信你是貨真價實的‘我來也’,那時再將劉秀才釋放。”

神偷不假思索,說道:“好,一言為定。”說罷,一縱身不見了。

差役們一見到手的鳥兒竟然又給放飛了,不禁個個埋怨,卻不知這魏知府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而魏知府呢,只是“嘿嘿”冷笑著,不做回答。

魏知府下令,調集所有差役、捕快、僕傭,在官府裡外所有的要緊門道、進出路口設崗立哨,嚴密把守,並有專人日夜巡查。而在這鸚哥、寶瓶、金印所在處,更是多多派人,幾乎是一眼也不敢眨地守著。官府上下,防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那鸚哥仍然在架上啄食,那寶瓶依然端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那官印在知府的枕箱裡,更是紋絲不動。

到了第三天晚上,那些差役兵丁們都尋思,準是那“我來也”不敢來了,或者早已溜之大吉了,不覺都鬆懈了下來。接連兩天提心吊膽,緊張疲勞,使他們個個身子發軟,眼皮變沉,眼看快到五更天了,有的實在熬不住,竟打起瞌睡來了。

就在此刻,牆外一條黑影,倏地進了府裡。他就是神偷。其實,這兩天夜裡,他都來過,只是到各處打探一下,並不下手。今天,他要動手了。他先來魏知府的廂房上,像只蝙蝠倒掛在屋簷上,往裡一看,知府也因辛苦,剛剛睡著了。他便翻身上屋,揭去幾片瓦,鑽了進去,輕手輕腳取了知府搭在床頭上的衣帽,眨眼工夫穿戴好,粘上一撮早已準備好的鬍鬚,順手取過桌上一隻紅水晶玻璃燈盞,然後輕輕開門出去,來到外面書房。

外面書房裡,看守鸚哥的差役正在迷迷糊糊中,一抬頭看到知府趿拉著鞋,拿著燈盞出來了,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振作精神。只見知府走到鸚哥架前,抓了些東西餵食鸚哥,然後取下鸚哥架,說道:“馬上天亮了,估計‘我來也’不會來了,你們要睡就睡吧。”說罷,便提起鸚哥架搖搖擺擺進廂房去了。這些差役看慣了那知府的身影,聽慣了知府說話的口音腔調,又親眼看著他從廂房裡出來,回廂房裡去,做夢也沒想到他是個假貨。更想不到他喂鸚哥吃的東西,乃是粘了膠的。那鸚哥的嘴被粘住了,再也無法發聲,任憑他拎來拎去。差役們正瞌睡得要命呢,聽得說你們要睡就睡吧,像得了大赦令一樣,個個放心大膽地倒頭就睡。

再說那堂屋裡看守寶瓶的差役們,也已經十分睏倦。他們團團圍坐在八仙桌旁邊,那寶瓶就放在那桌正中。他們雖然瞌睡得要命,但仍不時抬頭望望那桌上的寶瓶是否還在。

眼看天快要亮了,只聽“噗”一聲輕響,左邊的一支蠟燭滅了。幾個差役吃了一驚,怔愕間,右邊的蠟燭也滅了。頓時,堂屋裡一片漆黑,一位老差役大聲喊道:“當心,‘我來也’來了!”於是眾差役急忙拔刀在手,緊緊靠在一起,形成一圈人牆,將那八仙桌圍得水洩不通,風鑽不進。但是心驚膽戰地等了好半天,卻不見有任何異常。於是,那個老差役將蠟燭重新點著。誰知剛剛點上,便有人大叫起來:“不好,寶瓶不見了!”眾差役一看,果然,那八仙桌上已經空空如也,不由得一個個目瞪口呆,連連叫苦:實在不知方才是怎麼回事,更想不出那神偷是用什麼手段將那寶瓶取走的。

到底神偷是怎麼拿走寶瓶的呢?說來也並不稀奇。神偷取了鸚哥後,脫下知府的衣帽,仍從那進來處鑽了出去。然後,俯身潛行到堂屋的屋頂上,他的身手是何等的輕捷,連一點聲息也沒有。然後,在正對那八仙桌上方的屋頂處,揭開一片瓦,手心裡扣了兩粒小小的石子,“噗”地先熄滅了左邊的蠟燭,隨即再打熄右邊的蠟燭。乘那些差役們驚慌萬狀,黑暗裡亂咋呼時,他不慌不忙,將一根預先準備好的細長竹竿,從瓦孔裡探了下去,那竹竿頭不偏不斜,正好伸到那寶瓶口裡,然後他在竹竿的那一頭,用嘴使勁一吹。原來這細竹竿中間早已打通,而剛才伸到寶瓶口裡的竹竿頭上,還扎著一個小小的豬尿泡。此刻他使勁一吹,那豬尿泡立刻脹大,脹滿了整個寶瓶,於是他用膠泥將上面的一頭牢牢塞住,然後毫不費力,輕輕一提,就把那寶瓶從瓦孔裡取了出來。

魏知府打了一個盹後醒來,看看天已將亮,便披上衣服出廂房來察看。誰知走到書房,見那幾個差役東倒西斜,鼾聲如雷,睡得好不舒服,而那鸚哥,已經沒了蹤影。他朝著那幾個差役屁股上就是幾腳,把他們踢醒了,問道:“叫你們看的鸚哥呢?”

那幾個差役忙說:“剛才不是老爺自己把那鸚哥拿進廂房裡去了嗎?還是老爺您叫我們睡的,要不,我們怎麼敢睡呢?”

“胡說!”魏知府怒斥道,“我根本就不曾出廂房一步!”

“這,這倒奇了!”那幾個差役面面相覷,大眼兒瞪小眼兒,簡直像是做了一場夢似的。

正在此時,那邊看守寶瓶的差役們垂頭喪氣地跑了進來:“求老爺恕罪,寶瓶已經不見了。”

“他是怎麼取走的?”魏知府問。“說不清楚。”老差役把那經過說了一遍,魏知府聽了,捻著鬍鬚,微微點頭:“好,果然名不虛傳。只不知那金印是否還在。”說罷,急忙回到廂房,打開剛才枕在頭下的枕頭。那枕頭原來是一個精巧的箱子,印盒就在裡面。只見那印盒上銅鎖完好無損,那封條也原封未動。知府揭去封條打開銅鎖,只見金印燦然,紋絲未動,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可惜,功夫還差了點,功虧一簣。”

此刻,天已大亮,有人來報:“老爺,門口有一位自稱‘我來也’的人求見。”

“請。”知府一擺手說道。只見神偷昂然而進,一躬身,捧著寶瓶及鸚哥說:“大人,依照前日約定,我已將寶物取走,現完璧奉還。還望大人能遵奉諾言,釋放劉秀才,至於我本人,要關要罰,聽憑裁處。”

魏知府說:“壯士,你錯了,前次約定的要取走三件,而你現在只取走兩件,要我踐約,還不行吧?”

“大人的金印,在下不便隨意拿走。”神偷正色說道。

“恐怕是沒法拿走吧?”誰知魏知府話未說完,一個侍女慌慌張張跑到魏知府面前說:“老爺,夫人耳上的一副白金耳環不見了!”

“啊,還不趕快尋找!”知府一聽,臉色大變,因為這耳環的價值非同小可。侍女說:“找了,可怎麼也找不到。”

神偷卻在一旁躬身說道:“大人,這夫人的耳環是在下順手取走的,不過,我並沒有拿走,還是原物奉還了大人。”

“是你取的,已經還給了我?在哪兒?”知府吃了一驚。

“就在大人的枕箱裡。”神偷笑著說。魏知府急忙打開枕箱,可裡面除了那金印,別無他物。他心中一動,再次打開印盒,取出那顆金印,果然,那副白金耳環端端正正地放在下面呢,真不知是什麼時候,怎麼放進去的。

“好,佩服佩服,壯士果然名不虛傳,本官這一回心服口服了。”知府呵呵大笑著。

“求大人能依約而辦,放了劉秀才。”

“別急嘛。”知府一擺手,“來人,在書房裡擺上最好的酒,讓我與壯士共飲幾杯。”這一下,可把大家弄糊塗了,連神偷也猜不透知府到底是唱的哪一齣戲,賣的哪一味藥。但為了救劉秀才脫難,他只好隨魏知府步入書房。

魏知府在酒席上對神偷十分殷勤熱情,不斷敬酒夾菜,並且說了許多欽佩、讚揚的好聽話。神偷看知府那樣子,顯然是有什麼事情有求於自己,便說道:“大人盛情,在下十分感激,如有什麼需要我去做的,願意效勞!”

那知府等的就是這個,便立刻問道:“此話當真?”

神偷說:“平生雖專做偷盜之事,卻從沒說過一句虛話!”

“好,”魏知府揮揮手,叫旁邊的僕從全部退下,然後笑著說道,“實不相瞞,那天約定讓你取我三寶,就是想親眼見識見識你的手段。說真的,當我看到金印未曾動時,還很有些失望呢,哈哈!”

“這是為何?”神偷問道。

“因為我想求你幫忙的這件事,就是請你去盜一枚印!”

“盜印?”神偷吃了一驚。

只見知府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瞞你說,新來的這位巡撫,年紀輕輕,好不曉理。聽信了小人謠言,奸民誣告,存心跟我過不去,我想給他點顏色看看。因此想請你施展本領,把他的官印盜來,難為難為他,你看如何?”

神偷有些躊躇:“這,可事關重大啊。”

“怎麼,你怕、還是沒有辦法辦到?不要緊,只要你把那枚官印弄到,其他一切由我擔待。官印送到我這兒,我立刻就放劉秀才,而且重重酬謝!”

神偷一沉吟,便說:“好,三日之內,一定辦到。”

三天之後的晚上,魏知府正在書房裡和夫人飲酒,一條黑影飄然而下,到了桌前,正是神偷。只見他雙手捧著一枚黃燦燦的金印:“大人,印已到手,請驗收。”

知府先是吃了一驚,待看清是神偷,再一聽這話,心中大喜,急忙接過那枚金印,仔細端詳,點頭說:“不錯,不錯,就是它!好了,壯士以往所做之事,就此一筆勾銷,本官再也不追究了。“來人!”知府接著吩咐,釋放劉秀才,送他回去,並拿出一百兩銀子,送給神偷作為酬謝。可神偷怎麼也不肯收:“還是請大人送給劉秀才吧,為了我,他受了這一場驚嚇。”

“好,就照你的話辦!”知府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神偷一拱手說:“感謝大人恩德,在下告辭了。不過,有一句話不得不說。”

魏知府一愣,便問:“什麼話,請講。”

神偷說:“在下潛入撫院,在巡撫書房的房樑上呆了半夜,看那巡撫,雖然年輕,卻不像昏庸貪鄙之人,起居衣食很簡樸,批閱公文直到半夜,運筆如飛,很有條理。我想大人與他之間是否有什麼誤會。在下因為受大人厚待,又已答應盜印,但此印雖然盜來,終覺有些不當。為此,我有一建議。”

“什麼建議?”魏知府心中有些不快,但卻絲毫不顯露。

“不如明日大人派人將此印送還巡撫,只要說是手下差役夜巡時所獲,而那盜印賊已經逃去。這樣,那巡撫即使有所懷疑,也找不到任何把柄,反倒要感激魏大人。如此,你們之間便可消除誤會了。”

“此言有理,待我細細斟酌。”魏知府說罷,便做出送客的姿勢。神偷無奈,只好告辭了。

然而,幾天過去了,魏知府根本就不打算將巡撫之印送回去。相反,他故意派人接連送去公文,要巡撫批覆。他知道,再過幾天,如果巡撫還不批覆這些公文,他就可以上奏朝廷。朝廷派人下來查察,一旦發現巡撫連印都沒了,那麼輕則革職,重則處死。這樣一想,魏知府好不得意。

再說,那巡撫發現官印不翼而飛了,嚇得魂不附體,接連幾天,吃不下,睡不著,不知怎麼是好。偏偏魏知府連日送來幾份公文,催著給予批覆。可是沒有那印,又怎麼能做批覆呢?急得巡撫走投無路,恨不得要上吊了。

這天早上,手下差役來報:“魏知府求見。”巡撫此時最怕見的就是魏知府,便說:“就說我身體不好。”

那差役出去後不一會兒又進來了,說:“老爺,那魏知府聽說老爺身體不好,很是關切,要求進來探望。”

巡撫沒法,只好硬著頭皮請魏知府進來。二人剛剛坐定,突然,後院有人大叫:“不好了,失火了!”巡撫大吃一驚,趕緊跑出去,招呼人救火。魏知府也起身站在書房門口觀看,果然只見後院濃煙滾滾。就在這時,廂房裡走出一位老僕人,花白鬍子,紫紅臉膛,操一口巡撫家鄉的口音,來到知府面前,說:“老爺吩咐,火勢兇猛,恐有不測,此印暫請魏大人看護。”然後不由分說,便將一個印盒塞到知府手裡,知府一時還沒醒悟過來,那老僕人已經不見了。

再說巡撫剛到後院,便覺得有人在他手心裡塞了個東西。展開手一看,是張紙條,上面寫著:“速回書房,向持印盒人索印。”巡撫看罷,大吃一驚,連忙帶人趕回書房,一眼看到魏知府手裡正捧著那印盒不知所措呢。巡撫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心頭一動,便喝道:“你拿我官印幹什麼?”知府慌了:“剛才是府上一位紫紅臉膛的老僕人交給我的,盒中本來就是空的。”巡撫說:“豈有此理。我的府中根本就沒有個紫紅臉膛的老僕人,再說我的印盒怎麼會是空的?分明是你偷盜我的官印,圖謀不軌。來人,給我拿下!”

這一下,魏知府慌了手腳,但他死也不肯承認是偷了印,只答應一定將印找回來。巡撫說:“好,給你三天時間,將印找回,否則,立刻上奏朝廷。”

三天之後,魏知府只好乖乖地將印送回到巡撫那兒,但巡撫並沒有饒恕他。根據他歷年來貪贓枉法的劣跡,上奏朝廷,革了他的知府官職。

至於那紫紅臉膛的老僕人是誰,那後院的火是誰放的,那紙條又是誰塞在巡撫手裡的,當然是那神偷“我來也”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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